26
“好好嚼碎了,”悬崖接过碗的时候,戈罗德哀号着说,“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
“也许不会有人来,我们就能回家了呢。”悬崖说。
巴迪用手指抚摸着琴弦,和弦充满了整个房间,其他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食物。
“真神奇。”悬崖摇了摇头说。
“你们这些孩子别担心,”沥青说,“就算有什么问题,受伤的也是别人。”
巴迪停止了弹奏。
“什么别人?”
“这事儿很有意思,”小巨怪说,“突然之间,人人都弹奏起了摇滚乐。迪布勒先生为这场音乐会还签了一支乐队,用来暖场的。”
“哪个乐队?”
“叫作‘疯狂男孩’。”沥青说。
“他们在哪儿呢?”沥青说。
“嗯,这么说吧……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更衣室在厕所的旁边吗?”
克拉什躲在“大洞穴”破破烂烂的幕布后面,想给吉他调调音。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儿居然阻力重重。首先,布勒特先生已经意识到客人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祈祷祖先原谅之后,他花了大把时间,把亮闪闪的小东西粘到吉他上,却没怎么注重乐器的实际功能。换句话说,他在上面敲了十二颗钉子,把琴弦系在钉子上了。但是,这个问题倒是不太严重,因为克拉什对音乐称得上是“一窍不通”。
他看着金波、诺迪和斯卡姆。金波现在是贝斯手了(布勒特疯狂地咯咯笑着,他曾经用过一块更大的木头和一些围栏铁丝来弹奏贝斯),正犹犹豫豫地举起一只手。
“怎么了,金波?”
“我有一根吉他弦断了。”
“嗯,那你还有五根,不是吗?”
“是,可是我不知道这样该怎么弹?”
“有六根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弹,对吧?所以,少一根至少让你变得不那么无知啊。”
斯卡姆隔着幕布转来转去地看着。
“克拉什?”
“怎么了?”
“下面有好几百个人呢。好几百!很多人也带着吉他。他们正拿着吉他在空中挥来挥去呢。”
疯狂男孩聆听着幕布另一边发出的喧嚣声。克拉什的脑细胞不是太多,而且这些脑细胞通常得靠挥手才能吸引彼此的注意。但是克拉什隐隐地觉得疯狂男孩们弹拨出的声音,虽然听着不错,却不是昨天晚上他在破鼓酒馆里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令他想尖叫、舞蹈,而他们弄出的这个声音……嗯……让他想把斯卡姆的架子鼓尖叫着砸到它主人的头上,坦白地说。
诺迪从幕布缝儿里向外窥探。
“嘿,那儿有一群巫……我想是巫师吧,就在第一排,”他说,“我……很肯定他们是巫师,但是,我是说……”
“你一下就看出来了,蠢货,”克拉什说,“他们都戴着尖头帽呢。”
“那儿有一个……头发尖尖的家伙……”诺迪说。
其他几个疯狂男孩成员都把眼睛凑到了缝儿上。
“看起来像……一根用头发做的独角兽的角……”
“他长袍背上写着什么?”金波说。
“写着‘为魔法而生’。”克拉什说。他是他们当中阅读速度最快的,而且还不用拿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那个瘦干干的穿着一件喇叭形的长袍。”诺迪说。
“他一定很老了。”
“他们都拿着吉他!你认为他们是来看我们的吗?”
“一定是的。”诺迪说。
“真是一群龙凤呈祥的观众!”金波说。
“是的,你说得对,龙凤呈祥,”斯卡姆说,“呃,龙凤呈祥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意思是非常吉利的。”金波说。
“好的。看起来会顺风顺水的。”
克拉什把心中的疑虑丢到了一边儿。
“我们出场吧,”他说,“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摇滚乐!”
沥青、悬崖和戈罗德坐在更衣室的一角。观众的喧嚣声这里都听得见。
“为什么他什么话都不说?”沥青小声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戈罗德说。
巴迪正对着空气出神,怀里还搂着他的吉他,时而还在外盖上轻轻地拍击几下,以跟他头脑中哗啦啦流泻而过的念头合拍。
“他有时候就这样,”悬崖说,“就坐在辣儿,盯着空气发呆……”
“嘿,他们好像在喊着什么,”戈罗德说,“你们听。”
外面的喧闹声呈现出了一个整齐划一的节奏。
“听着像志‘摇滚,摇滚,摇滚’。”悬崖说。
门猛一下被推开了,迪布勒半是跑,半是摔地进来了。
“你们得出去了!”他大声喊着,“马上!”
“我还以为疯狂男孩儿……”戈罗德开口了。
“别问问题!”迪布勒说,“赶快!否则他们会砸场子的!”
沥青拿起了那袋石头。
“行吧。”他说。
“不。”巴迪说。
“怎么了?”迪布勒说,“紧张?”
“不,音乐应该是免费的,像空气和天空一样不用收钱。”
戈罗德甩了甩头。巴迪的声音里竟然有一点儿和声的味道。
“那是当然,好的,那是我说过的,”迪布勒说,“行会……”
巴迪伸开双腿,站了起来。
“我想大家是交了钱才进来的,对吧?”他说。
戈罗德看着其他几个人。除了他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巴迪的话尾上有种拨弦声,一种琴弦发出的“嘶嘶”声。
“哦,你说这个啊,当然,”迪布勒说,“总要负担开销吧,你的工资……地板的磨损费……暖气啊灯光啊……折旧费什么的……”
外面的喧闹声更大了,里面还有踩踏声。
迪布勒咽了一口口水。他脸上突然显现出一副打算报国捐躯的表情。
“我可以……也许可以……给你们涨……大概……一块,”他说着,每个字都是从他灵魂的保险库里挣扎着才挤出来的。
“如果我们现在上台的话,我希望能另外再做一场演出。”巴迪说。
戈罗德一脸疑虑地瞪着那把吉他。
“什么?没问题啊。我马上就可以……”迪布勒开口了。
“免费的。”
“免费?”这个词从迪布勒的嘴里冒了出来,然后他迅速闭上了嘴。他很快精神为之一振:“你们不打算要报酬?当然可以,如果……”
巴迪纹丝不动。
“我是说,我们不要报酬,观众也不需要付费来听,让尽可能多的人都来听。”
“免费?”
“是的!”
“那利润在哪儿呢?”
一只空啤酒瓶震颤着从桌子上摔了下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一个巨怪出现在门口,或者说至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出现了。不把门框卸了他是进不来的,可是看起来他似乎会毫不犹豫这么做的。
“绿玉髓先生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咆哮着。
“呃——”迪布勒开了口。
“绿玉髓先生不喜欢一直等别人。”
“我知道,是——”
“如果让他一直等着,他会不开心的——”
“好吧!”迪布勒大喊道,“免费!这简直就是在割我自己的喉咙。你懂吗?你不会不懂吧?”
巴迪弹出了一个和弦,它似乎在空中留下了一些光亮。
“我们走吧。”他温柔地说。
“我知道这个城市,”当摇滚乐队匆匆走向震颤不止的舞台时,迪布勒喃喃自语道,“告诉那些人免费,到时候好几千个人都会来……”
还要管吃的,他头脑中有个声音说。那声音“嘡啷”了一下。
还要管喝的。
还要给摇滚乐队买T恤穿……
迪布勒的脸上,很慢很慢地,在阴晴变化后又挤出了一个咧嘴笑来了。
“免费的盛会!”他说,“很好!这是我们的社会责任。音乐应该是免费的。夹香肠的面包应该是每个一块,芥末另算。大概一块五吧。这简直就是在割我自己的喉咙。”
在舞台的侧边,观众发出的噪声已经形成了一堵实实在在的噪声墙。
“人太多了,”戈罗德说,“我一辈子都没有给这么多人演奏过!”
沥青在舞台上摆起了悬崖的石头,赢得了大量的掌声与喝彩。
戈罗德抬头看着巴迪。他长期以来并没有完全放开地弹奏过他的吉他。矮人不善于做深刻的反思,但戈罗德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应该离这儿远远的,躲到个什么洞里去。
“祝你们好运,伙计们。”他们身后一个声音平静地说道。
金波正在给克拉什包扎手臂。
“呃,谢谢,”悬崖说,“你们怎么了?”
“他们朝我们扔了什么东西。”克拉什说。
“扔了什么呢?”
“诺迪,我想。”
克拉什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了巨大而恐怖的微笑。
“但是,我们完成了!”他说,“我们顺利演奏了摇滚乐!就金波砸碎他的吉他的那一段儿,他们喜欢那一段儿!”
“砸碎他的吉他?”
“是的,”金波洋溢着一脸艺术家的骄傲,说道,“砸在了斯卡姆头上。”
巴迪闭上了眼睛。悬崖觉得他看到巴迪周身都笼罩着一圈非常非常微弱的光亮,就像一层薄薄的雾气,雾气中透着一颗颗微小的光点。
有时候,巴迪看起来真是精灵气十足。
沥青从台上匆匆跑了下来。
“好了,都准备好了!”他说。
其他人都看着巴迪。
他还是闭着眼站着,好像站着睡着了一样。
“我们……上去吧,现在?”戈罗德说。
“是,”悬崖说,“我们上去吧,怎么样?呃,巴迪?”
巴迪的眼睛猛一下睁开了。
“让我们摇滚吧。”他小声低语道。
悬崖原想那噪声已经够大了,但是当他们几个从舞台侧面鱼贯而出时,那声音还是像根大棒子一样击中了他。
戈罗德拿起他的号角。悬崖坐定,拿起了他的锤子。
巴迪走到了舞台中央,但令悬崖惊讶的是,他只是低头站在那儿。
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
之后,完全消失了。硕大的大厅里的数百人都在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巴迪的手指动了。
他弹出了三个简单的小和弦。
然后,他抬起了头。
“你好,安卡-摩波!”
悬崖感觉到那音乐从他的背后升腾而起,激励着他向前冲,跳进一条大火熊熊、火星四溅、满是兴奋激越的隧道里。他落下了手中的槌儿。这就是摇滚乐。
自割喉咙迪布勒站在外面的大街上,这样他就不用听到音乐了。他正在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在一张关于过期面包的逾期账单背面算算写写。
让我想想……好的,就选在户外什么地方吧,这样就不用租金了……就算一万人吧,每个人买一个一块五的香肠面包,哦,不,算一块七毛五,要芥末酱另加十分,一万件印着摇滚乐队的T恤,每件五块,不,要十块……加上其他商户的摊位租金,因为那些喜欢摇滚乐的人很可能让他们买什么,他们就买什么……
他觉察到有一匹马从街上走来。他对它视而不见,直到有一个女性的声音在问他:“我该怎么进去呢?”
“没门儿。票都卖完了。”迪布勒头也不抬地说。摇滚乐队的海报,好多人愿意花三块买一张海报,巨怪白垩能订一百——
他抬起了头。那匹马,一匹相貌堂堂的白马,正在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迪布勒四处张望:“人去哪儿了?”
酒吧入口处有好几个巨怪在游荡。
苏珊没理会他们。他们也没理会苏珊。
在观众席上,庞德·斯蒂本左右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木盒子。
里面绷紧的弦开始振动。
“这全是错的!”他在瑞克雷先生的耳边咆哮着,“这不符合声音法则!”
“也许那不是法则。”瑞克雷先生尖叫着。就算离他只有一英尺远的人也听不到他的说话声。
“也许不过就是些指导方针罢了!”
“不!一定有法则!”
瑞克雷先生看到院长精神亢奋,试图爬到舞台上去。沥青那双硕大无比的巨怪足重重地踩到了院长的手指上。
“哦,正中靶心。”校长说。
突然,他感觉到脖子后面有针扎般的疼痛感,他四下望去。
虽然“大洞穴”里挤得水泄不通,但是地板上却有一小片空地。人们摩肩接踵地贴在一起,可是,这一小圈地盘却像四面有墙一般分毫无损。圈的中间站着那个他在破鼓酒馆里见过的女孩儿。她正优雅地牵着她的裙摆,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瑞克雷先生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他迈步上前,精神高度集中。如果你精神集中的话,那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他们的感官能让他们感知到那儿有个圈的话,什么人都是可以走得进去的。
走进圈里之后,外面的声音就变得小了些。
他拍了拍那女孩儿的肩膀。她惊得四处张望。
“晚上好。”瑞克雷先生说。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然后说:“我是马斯特朗·瑞克雷,幽冥大学的校长。我想知道你是谁。”
“呃……”那女孩儿看起来惊慌失措了好一会儿,“嗯……严格来说,我是死神。”
“严格来说?”
“是的,但是,此刻我不当值。”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欣慰。”
舞台上传来了一声尖叫,沥青将如尼文讲师扔到观众席上去了,观众们纷纷热烈鼓掌。
“我不敢说自己见过太多次死神,”瑞克雷先生说,“但迄今为止,据我见过的来说,他应该……嗯……首先,他是个男的,而且要比你瘦得多……”
“他是我的祖父。”
“啊,啊,真的吗?我都不知道他——”瑞克雷先生停住了,“好吧,好吧,真想不到。你的祖父?所以你现在也在干家族产业?”
“闭嘴,你这个愚蠢的人,”苏珊说,“你敢光顾我的生意吗?你看到他了吗?”她指着舞台,巴迪正弹到反复乐节的一半处,“他马上就要死了,因为……因为愚蠢。如果你对此无能为力的话,快滚!”
瑞克雷先生瞥了一眼舞台,当他回过神来时,苏珊已经消失了。他马上集中精力,似乎觉得自己在不远处又瞥见了她,可是,她知道他在找她,然后,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沥青第一个回到了更衣室。一间空荡荡的更衣室很让人感到悲伤。它与一条被人丢弃的内裤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都见识过很多的活动,甚至目睹过激动亢奋和人类激情的每一个音阶,但是现在,除了一点儿淡淡的气味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巨怪把那袋石头都倒在了地上,并咬开了好几瓶啤酒的盖子。
悬崖进来了。他走到中间的时候就倒了下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瞬间同时撞到了木地板。戈罗德从他身上走了过去,猛地坐到了一个啤酒桶上。
他看着那些啤酒瓶。他脱掉了头盔。他把那些啤酒倒进了头盔里,然后,他一头扎了进去。
巴迪走进来,靠着墙坐在角落里。
迪布勒也跟进来了。“哦,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他说。
“别问我们,”趴着的悬崖说,“我们怎么会知道?”
“真的太棒了!”迪布勒说,“那个矮人怎么了?他是淹死了吗?”
戈罗德头也不抬地伸出一只手,捏碎了另一瓶啤酒的盖子,把酒浇到了头上。
“迪布勒先生?”
“什么事?”
“我想我们得谈一谈。就我们,乐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迪布勒眼神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游离,巴迪在盯着墙看,戈罗德发出了吹泡泡的声音,悬崖还趴在地上。
“好的,”他说,然后又兴高采烈地说,“巴迪?免费演出……真是个好主意。我马上就着手安排。等你巡回演出回来就可以举行了。对。嗯,我只是……”
他转身离开,却撞到了悬崖的手臂。悬崖突然抬手堵住了门。
“巡回演出?什么巡回演出?”
迪布勒后退了几步。“哦,就几个地方。奎尔姆啊,伪都啊,斯托·拉特什么的。”他转着头看着他们,“你们难道不想要吗?”
“这个我们以后再说。”悬崖说。
他一把把迪布勒推出门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啤酒顺着戈罗德的胡子流了下来。
“巡回演出?还要有三个这样的晚上?”
“有什么问题吗?”沥青说,“太棒了!每个人都在喝彩。你们表演了整整两个小时!我还得不断把他们从台上踹下去!我从未觉得如此……”
他停住了。
“的确如此,真的,”悬崖说,“问题志,当我站到辣舞台上,坐下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演奏些什么,下一分钟,巴迪在辣个玩意儿上弹出曲调后,我就开始梆梆砌恰砌恰梆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演奏什么,辣旋律就自然地进入我的脑子里,又顺着流到我的手上。”
“是的,”戈罗德说,“我也是一样。对我来说就像从号角里吹出了一些从没放进去过的东西。”
“这不像志正常的演奏,”悬崖说,“要我说,这更像志我们被演奏了。”
“你已经从事演艺行业很久了,是吗?”戈罗德对沥青说。
“是的,一直没离开,什么都干过,什么都见过。”
“那你见过这样的观众吗?”
“在歌剧院的时候,我见过他们扔花喝彩——”
“哈哈!扔的就只是花吗?有些女人把她们的……衣服都往舞台上扔!”
“志的,说得太对了!还掉在我头上了!”
“瓦瓦乌姆小姐在酿酒街上的臭鼬俱乐部里跳羽毛舞。所有的观众都试图冲上舞台,但她身上只剩下一根羽毛的时候……”
“那情形跟今天一样吗?”
“不,”小巨怪承认,“我不得不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饥饿的观众。就算是瓦瓦乌姆小姐的观众,他们都没饿得这么厉害过,我可以告诉你。当然了,也没有人往舞台上扔内衣。以前都是她从台上往下扔的。”
“还有一件事儿,”悬崖说,“这个房间里有四个人,可志只有三个人在说话。”
巴迪抬起了头。
“这音乐很重要。”他嘟囔着说。
“这不是音乐,”戈罗德说,“音乐不会对人做这些。它不会让你觉得仿佛受尽磨难。我流了一大堆汗,现在随时都打算把我的背心换掉。”他擦了擦鼻子,“还有,我看着那些观众的时候,我心里想:他们是付了钱才进来的。我敢打赌他们付的钱超过了十块。”
沥青举起了一小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