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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早上八点钟,到了酒客们要么忘了自己是谁,要么记起自己住在哪儿的时候了。破鼓酒馆的其他客人都在墙边坐着,一边弓着腰喝着酒,一边看着一只大猩猩在玩“野蛮入侵者”的游戏,每输掉一分钱就气得大声尖叫。
西比柯斯真的想打烊了。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又像是爆发了金矿。他能做的就是不断提供干净的杯子。
“你现在忘记了没?”他说。
好像我只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哈哈,我真笨,还问这种问题,既然你已经忘了——”
我忘了该怎么喝醉了。
酒吧服务生看着一排又一排的杯子,红酒杯、鸡尾酒杯、啤酒杯,还有身形如富态大男人的大啤酒杯。还有一个啤酒桶。
“我想你是对路的。”他斗胆猜道。
陌生人拿起自己刚用过的一个杯子,漫步走到“野蛮入侵者”的游戏机旁边。
这是一个设计复杂精巧的齿轮发条装置。游戏机下面的大红木柜子里应该有许多齿轮和蜗杆传动装置,它的功能是把一排排雕工粗糙的野蛮入侵者猛地拉出来,摇摇晃晃地穿过一个矩形的舞台。玩家通过杠杆和滑轮系统,操纵入侵者身下一个小型的可以自动装载弹药的弹射器,它可以向上发射小型子弹。同时,入侵者会(通过棘齿和制转杆构成的机械装置)向下发射小金属箭。定期还有铃声响起,此时,骑在马背上的一位入侵者会犹犹豫豫地穿过游戏上方,并投射长矛。整个游戏设备在不断地咯吱咯吱响个不停,一半是因为整个机械运行发出的声响,一半是因为那只猩猩在不断用力扭动两根手柄,在控制火焰发射的踏板上跳上跳下,还扯着嗓子在尖叫着。
“我不应该把它放在这种地方,”他身后的酒吧服务员说,“但是它很受顾客的欢迎,你也看到了。”
只有一个顾客,反正。
“嗯,总比水果机强一些,至少。”
什么?
“他吃掉了所有的水果。”
从游戏机的方向传来了愤怒的叫喊声。
酒吧服务员叹了口气:“你没想到有人会为了一分而这么小题大做,是吧?”
猩猩往柜台上拍了一枚一块的硬币,拿着两大把零钱走了。往投币口里塞一分就可以拉动一根非常大的操纵杆。如奇迹一般,所有的野蛮人都起死回生了,并又开始了他们摇摇晃晃的侵略。
“他把自己喝的酒倒进去了,”酒吧服务员说,“这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我觉得那些野蛮人现在晃得更厉害了。”
死神在一旁盯着这个游戏看了好一会儿。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令人沮丧的事情之一了。这些野蛮人终将回到游戏机的底部去。为什么要冲他们投射武器呢?
为什么呢……?
他冲着那一堆酒客挥动着手中的酒杯。
你们,你们,就是,你们知道记性太好,呃,是什么样的感受吗,对了,好到你甚至能记得还没发生的事情?那就是我。哦,是的,确实如此。仿佛,仿佛,仿佛没有未来……只有还没有发生的过去。还有,还有,还有,你还得做很多事。你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可你还得继续做事。
他环顾着那一张张脸庞。破鼓酒馆的顾客们早就听惯了各种酒话,但是这一次的倒很新鲜。
你们看到,你们看到,看到前方有什么像冰山一般高高耸起,但你什么都不能做。因为,因为,因为这是规定好的,不能违抗,就是这样。
看到这个杯子了吧?看到了吗?这就像记忆一样,如果你放进去的东西越多,流出来的东西就越多,对吧?这就是事实。任何人有了我这样的记忆力都会走向……走向疯狂,除了我。可怜的我,我记得所有的事,就好像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一样。所有的事。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酒。
哈,他说,事情老是回来纠缠你,太滑稽了,不是吗?
这是这个酒吧见过的最令人记忆犹新的一次精神崩溃。这位高大黝黑的陌生人像棵树一样,慢慢地向后倒去。他的膝盖没有娘兮兮地打弯,倒下去的时候也没有借口赖到桌子上再弹开。他只是画了一道完美的几何弧线,就从直立变作了平躺。
在他撞击到地板的那一刻,几个人爆发出一阵掌声。然后,他们就掏了他的兜儿,或者说,至少努力地去掏了他的兜儿,只是什么都没找到。再然后,他们就把他扔进了河里[54]。
在死神巨大的黑色书房里,有一根蜡烛在燃烧,但并没有因燃烧而变短。
苏珊在疯狂地翻阅那些书。
生命并不简单,她知道。这些知识是与这份工作相辅相成的。芸芸众生的简单生命的确存在,但那是……嗯……很简单的……这世上还有其他类型的生命。城市有生命。蚁冢和蜂群有生命,一个整体比部分的总和要伟大得多。每个世界都有生命。神也有生命,那是由他们信徒的信仰铸成的。
宇宙不断舞蹈着走向生命。生命是一种极其常见的商品。所有足够复杂的东西免不了遭受一些削减,就如同那些足够庞大的东西,它们的万有引力也十分可观一样。宇宙的的确确在朝拥有自我意识而演化着。这表明在宇宙时空的肌理中掺进了某种微妙的残忍。
也许,甚至连音乐都可以是有生命的,如果它存在的时间够久。生命是一种习惯。
人们说:我没法儿把那个讨厌的旋律从脑子里清除出去。
不仅仅是一种节奏,还是心跳的节奏。
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想繁衍下去。
自割喉咙迪布勒喜欢迎着第一缕曙光起床,这样他就有机会把虫子卖给早起的鸟儿了。
他在白垩一间作坊的一角搭起了一张书桌。他,总的来说,是反对固定办公室这个概念的。从积极的方面来说,固定办公室能让顾客更容易找到他,而从消极的方面来说,什么人都能更容易找到他。迪布勒成功的商业策略在于让他能找到顾客,而不是让顾客找到他。
今天早上,好大一群人似乎都找到了他。当中的许多人还拿着吉他。
“好的。”他对沥青说。沥青扁扁的脑袋刚比临时办公桌的桌面高一点儿,恰好能看见。“都明白了吧?你们要花两天时间才能到伪都,然后你去向布尔矿井的克洛普斯托克先生报到。什么东西都要开发票。”
“好的,迪布勒先生。”
“我跟你说了什么东西都要开发票了吗?”
“说了,迪布勒先生。”沥青叹了口气。
“那现在你可以走了,”迪布勒略过巨怪,挥手招呼起一群刚才在旁边耐心闲逛的矮人来。“好的,你们几个,过来啊。所以你们是想成为摇滚明星,对吗?”
“是的,先生!”
“那就好好听我下面说的话……”
沥青看着那些钱,不够四个人吃几天饭的。
在他的身后,面试还在继续。
“所以你管自己叫什么?”
“呃,矮人,迪布勒先生。”领头的矮人说。
“‘矮人’?”
“是的,先生。”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就是矮人,迪布勒先生。”领头的矮人耐心地说。
“不不不,那可不行,一点儿都不行。你们得起一个有点儿……”迪布勒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有那么点儿摇滚乐气势的。不能只叫‘矮人’。你们得……哦,我不知道……起个更有意思的。”
“可我们千真万确是矮人啊。”其中一个矮人说。
“‘我们千真万确是矮人’,”迪布勒说,“是的,这个名字倒不错。好的。我给你们订好周四在‘一串葡萄’,然后参加免费音乐节。当然,因为那是免费的,所以你们自然也是没有酬劳的。”
“我们写了这首歌。”领头的矮人满怀希望地说。
“很好,很好。”迪布勒一边说,一边在他的记事本上潦草地记录着。
“歌名叫《有什么进了我的胡子》。”
“很好。”
“你不想听一听吗?”
迪布勒抬起了头。
“听歌?我如果到处听音乐的话,就什么事儿都别想做了。你们走吧。下周三见。下一个!你们都是巨怪吗?”
“是的。”
在这种情况下,迪布勒不会与他们争辩。巨怪的块头可比矮人大多了。
“好的。但是你们写的时候后面加个子,叫巨怪子。”
“好的,看着不错。破鼓店,星期五,还有免费音乐节。还有什么事?”
“我们写了首歌……”
“你们太棒了,下一个!”
“是我们,迪布勒先生。”
迪布勒看着金波、诺迪、克拉什和斯卡姆。
“你们胆子可真大啊,”他说,“昨晚之后还敢来。”
“我们昨天有点儿太忘我了,”克拉什说,“我们想您是不是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您说过观众是爱我们的。”诺迪说。
“憎恶你们,我说那些观众憎恶你们,”迪布勒说,“你们俩一直在看布勒特·翁德恩的《吉他入门》!”
“我们已经改了名字了,”金波说,“我们想,嗯,叫‘疯狂男孩’有点儿傻,这对于一个严肃乐队来说不是个好名字。我们的乐队将拓展音乐表达的疆域,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乐队。”
“星期四。”诺迪点着头说。
“所以我们现在是‘烂人’乐队了。”克拉什说。
迪布勒冷冷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逗熊、赶牛、斗狗、吓羊这些项目现在在安卡-摩波城都被禁止了,但是王公大人还是准许向疑似街头剧团的成员随意投掷烂水果的行为。这也许可以作为开场。
“好吧,”他说,“你们可以在音乐节上演出。完了之后……我们到时候再看。”
毕竟,他想,他们有可能还活着呢。
一个身影慢慢地、踉踉跄跄地从安卡河里爬上来,爬到了弥斯贝戈桥边的码头上,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泥水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流下来,在脚下的木板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这座桥很高,桥面两旁都是一字排开的各式建筑,因此实际能通行的道路十分狭窄。这里的桥都是极受欢迎的建筑用地,因为有十分便利的排水系统和淡水资源,这是不言而喻的。
桥下的幢幢暗影中,有一团火焰睁着火红的眼睛燃烧着。这个身影向着光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火光四周的黑色身影回过头,眯缝着眼在黝黑的夜色中张望,想弄清来人究竟是谁。
“是辆农场马车,”戈罗德说,“我只要看到农场马车就能马上认出来。就算它漆成蓝色了。而且都破破烂烂的了。”
“这是你们唯一雇得起的,”沥青说,“无论如何,我在里面放了新鲜稻草了。”
“我还以为我们要坐驿站马车去呢。”悬崖说。
“哦,迪布勒先生说你们这些出色的艺术家不能乘坐普通的公共交通设施,”沥青说,“而且,他说,你们也不愿意花那个钱。”
“你觉得呢,巴迪?”戈罗德说。
“不介意。”巴迪含含糊糊地说。
戈罗德和悬崖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敢打赌如果你去找迪布勒,要求换个好点儿的,他一定会答应的。”戈罗德满怀希望地说。
“这车有轮子,”巴迪说,“那就行了。”
他爬上车去,在稻草堆里坐了下来。
“迪布勒先生又做了一些新T恤,”沥青感觉到气氛不是太融洽,赶忙说道,“是专门为了巡回演出做的。看,背后把我们要去的每一个地点都印得清清楚楚的呢,是不是很棒?”
“是啊,当音乐家行会的人拧着我们的脖子打转儿的时候,我们就能看到我们去过的地方了。”
沥青抽打着马儿。它们慢悠悠地启程了,悠闲的步子表明它们一整天都将保持这个速度。而柔弱得不知道该怎么正确使用皮鞭的傻子是无法让它们改变主意的。
“啧啧,啧啧!那个人,我说。啧啧。他是个爱嫉妒的人,就是这样。一万年了!啧啧。”
真的吗?
死神松了一口气。
火堆旁围坐着六个人,都在饮酒作乐。大家都在轮着喝一个瓶子。哦,其实那是半个罐头,死神看不太清里面装的是什么,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罐头盒架在用旧靴子和泥巴生起的火堆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他们并没有问他是谁。
目前据他所知,他们都没有名字。他们有……绰号,像是磨叽肯、棺材亨利和脏鬼老罗,这些绰号只能透露他们现在的状态,对于他们的过去则是一无所知。
罐头盒递到他手里了。他尽量巧妙地把它递了出去,并且平静地仰身躺下了。
没有名字的人。跟他一样隐形的人。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死掉的人。他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儿。
“免费的音乐?”克雷特先生大声咆哮着,“免费!什么样的白痴才会做免费的音乐?至少你要把帽子摘下来,让人们把零钱放进去吧,否则,为什么要做呢?”
他久久地盯着面前的文件看着,直到鲨鱼嘴礼貌地咳嗽了一声。
“我是在想……”克雷特先生说,“那该死的维第纳利。他说过行会的法律应当由行会来执行——”
“我听说他们离开这座城市了,”鲨鱼嘴说,“去巡回演出了,全国各地,我听说的。我们的法律出了城就无效了。”
“国家,”克雷特先生说,“是的。危险的地方,国家。”
“是的,”鲨鱼嘴说,“首当其冲的就是大萝卜。”
克雷特先生的目光落在了行会的账目本上。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也不是第一次了,当金子能用来打造一些最好的武器时,还是有太多太多的人会愿意相信钢铁。
“刺客行会的会长还是唐尼先生吗?”他说。
其他的音乐家顿时神情紧张起来。
“刺客?”“大键琴先生”赫伯特·乱序说,“我不认为有人召集过刺客。这是我们行会的事情,对吧?我们不能让另一个行会来干涉。”
“说得对,”鲨鱼嘴说,“如果别人知道我们请过刺客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的会员数会大大增加,”克雷特先生用理性的口吻说道,“我们的会费还可能再涨一涨。哈,哈,哈。”
“稍等一下,”鲨鱼嘴说,“我不介意看到有些人不加入我们。那是正常的行会行为,是的。但是刺客……嗯……”
“那么,怎么了?”
“他们刺杀别人。”
“你想要免费的音乐,对吗?”
“嗯,我当然不想要……”
“当你上个月踩着街头小提琴手的手指跳上跳下的时候,我记得你不是这样说的。”克雷特先生说。
“是啊,是的,可那跟……刺杀,不一样,”鲨鱼嘴说,“我是说,他还能走掉……嗯……爬掉。而且他还能继续谋生,”他又加了一句,“只要不是要用手的工作,当然,可是——”
“那那个吹锡笛的男孩儿呢?那个每次一打嗝就能演奏出和弦的人呢?哈,哈,哈。”
“是的,可那不一——”
“你知道那个做吉他的工匠布勒特·翁德恩吗?”克雷特先生说。
鲨鱼嘴因为突然换了话题有点儿错愕。
“我听说他一直在疯狂地卖吉他,就好像下周三再也不会来了一样。”克雷特先生说。
“可是我们的会员数并没有增加呀,对吧?”
“嗯——”
“一旦人们发现他们可以免费听音乐,最后会怎么样?”
他盯着另外两个人看着。
“不知道,克雷特先生。”夏福尔温顺地说。
“很好,王公大人已经对我冷嘲热讽了,”克雷特先生说,“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这次我要找刺客行会。”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杀人。”鲨鱼嘴固执地说。
“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种话,”克雷特先生说,“这是行会事务。”
“是的,但是这是我们的行会……”
“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所以闭嘴吧!哈!哈!哈!”
马车在一望无际的白菜地之中咯吱咯吱地向前行进,那是通往伪都的路。
“我以前也巡回演出过,你知道的,”戈罗德说,“当我还跟‘斯诺利·斯诺利之表亲和他的白痴男低音’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在不同的床上睡觉。过一段时间,你连每天是星期几都能忘了。”
“辣今天志星期几呢?”悬崖说。
“看到了吧?我们才刚刚上路……什么……三个小时?”戈罗德说。
“我们今晚停在辣儿?”悬崖说。
“斯克洛特。”沥青说。
“听起来志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悬崖说。
“我去过那儿,和马戏团一起,”沥青说,“那是个乡村小镇。”
巴迪望向马车的另一侧,但是丝毫不值得这么做。淤泥满满的斯托平原是这片大陆的杂货铺,但却没有令人称羡的美景,除非你是那种看到五十三种白菜和八十一种豆子都能兴奋激动的人。
这些星罗棋布的田野上,每隔一英里左右就有一座村庄,隔得再远一些则是各种城镇。它们之所以被称为城镇,是因为它们比村庄大。马车已经穿过好几个城镇了。它们有两条纵横交错的街道,一家酒肆,一家种子铺,一家锻造铺,一家名叫“乔的车马房”的车马房和几个谷仓。三个老男人坐在客栈的外面,三个年轻男人游荡在乔家店外,嘴里信誓旦旦地说着他们很快就会离开城镇,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真的很快。指日可待。
“你想家了,志吗?”悬崖用肘推了一下巴迪,说道。
“什么?没有!拉蒙多斯全是山巅山谷,还有雨,还有雾。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的。”
巴迪叹了口气。
“你在辣儿有所大房子吧,我猜?”巨怪说。
“只有一个小屋,”巴迪说,“用泥土和木头造的。嗯,其实是泥巴和木头。”
他又叹了口气。
“在路上就是这样,”沥青说,“伤感。除了我们彼此没有别人可以交谈。我知道有些人会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