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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墨还没干呢。”他说。
“摇滚乐队代表着公害,有损身心健康与道德风化,并会引起身体的异常抽搐。”那人说着,一把抽回了卷轴。
“你是说我们不能进入奎尔姆城?”戈罗德说。
“你们如果非要进也行,”市长说,“但是你们不能演奏。”
巴迪在马车上站了起来。
“但是我们一定要演奏,”他一边说,一边将挂在身上的吉他猛地掉过头来,一把抓住琴颈,另一只手举起来,一副作势要弹奏的咄咄逼人样子。
戈罗德绝望地四下张望。悬崖和沥青已经用手捂住了耳朵。
“啊!”他说,“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好好协商一下,对吗?”
他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想市长大人还没听说吧,”他说,“音乐税的事儿?”
“什么音乐税?”沥青和市长异口同声地说。
“哦,这是最近的事儿了,”戈罗德说,“考虑到摇滚音乐大受欢迎。每张票收取五十便士的音乐税。我想应该总计到了,嗯,二百五十块了,在斯托·拉特。当然了,安卡-摩波收到了斯托·拉特的两倍以上。王公大人想出来的。”
“真的吗?听着倒确实是维第纳利的风格。”市长说。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你是说在斯托·拉特城收了二百五十块?真的吗?那地方地盘儿可不大呀。”
一位头盔上插着一根羽毛的士兵神情紧张地敬了个礼。
“打断一下,市长大人,但是斯托·拉特城来的消息确实说……”
“稍等一下,”市长不耐烦地说,“我在想……”
悬崖俯下身去。
“这算志贿赂,对吧?”他在戈罗德耳边小声说。
“这是税款。”戈罗德说。
那警卫又敬了个礼。
“但是说真的,市长先生,那里的警卫……”
“警卫队长,”市长一边厉声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戈罗德,“这是政策!请服从!”
“也志政策?”悬崖说。
“而且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戈罗德说,“如果我们在演出之前就把税交了,岂不妙哉,您觉得呢?”
市长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一副万万没想到世界上竟然还有有钱的音乐家的模样。
“市长大人,那消息说……”
“二百五十块。”戈罗德说。
“市长大人……”
“好了,警卫队长,”市长脸上露出了心意已决的神色,“我们知道这些人在斯托·拉特是有些古怪。但毕竟,也就是音乐而已。我说过我觉得那调子是有些怪。但是我也不觉得音乐能有什么危害。这些年轻人——显然是非常成功的。”他又说道。这话市长说出来是非常有分量的,其他人这么说也同样分量十足。毕竟,没有人喜欢贫穷的贼。
“是的,”他继续说,“可能只是那些斯托·拉特人来试探我们的。他们觉得我们住在这偏远之地就头脑简单了。”
“是的,但是伪都人——”
“哦,他们呀,那些自大的家伙。就是些音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特别是,”市长给戈罗德递了眼色,“特别是当这个对公民有利的时候。让他们进去吧,队长。”
苏珊飞身上马了。
她知道那个地方。她曾经见过一次。他们已经在路边设置了新的围栏,但仍旧很危险。
她也知道那个时间。
就在人们把那地方称为“夺命急弯”之前。
“你好,奎尔姆!”
巴迪拨出了一个和弦,摆好一个姿势。他周身都笼罩在一圈仿佛廉价亮片闪烁出的微弱白光中。
“啊——哈——哈!”
喝彩声很快就汇成了熟悉的音墙。
以前,我觉得我们很快就会被不喜欢我们的人弄死,戈罗德想。现在,我觉得我们很可能会被喜爱我们的人弄死……
他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四周全是警卫,警卫队长可不是个蠢材。我只希望沥青能照我的吩咐已经把马和马车备好了……
他瞥了一眼巴迪,他正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加演几首,然后就顺着后边儿的楼梯下去,溜之大吉,戈罗德想。那个大皮钱袋子已经拴在悬崖腿上了。任何打着要抢那个钱袋主意的人会发觉自己要拖一个一吨重的鼓手。
我根本不知道马上要演奏什么,戈罗德想。我从来都不知道要演奏什么,我只是吹了号角而已……那些曲子就出来了。这肯定是不对劲的。
巴迪像个掷铁饼者一般甩动了手臂,一个和弦飘了出来,飘进了观众们的耳朵里。
戈罗德把号角举到嘴边,吹出来的声调就如同在无窗的房间里熊熊燃烧的黑丝绒一样。
在摇滚乐的魔力占据他的灵魂之前,他想:我要死了。那是这音乐的一部分。我真的很快就要死了。我能感觉得到,每天都感觉得到,死亡越来越近了……
他又看了一眼巴迪。他在观众席中来回审视,仿佛是在惊声尖叫的人群里寻找着某个人。
他们演奏了《有好多好多人在颤抖》。他们演奏了《给我摇滚乐》。他们演奏了《天堂之路》(观众里还有一百个人发誓明天早上就要去买个吉他)。
他们用心演奏着,用灵魂演奏着。
他们在加演完第九首曲目之后溜走了。他们顺着厕所的窗户爬出去,跳到巷子里的时候,里面的观众们还在跺着脚要求继续加演。
沥青又把一袋子钱倒进了大皮袋子里。“又赚了七百块!”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他们爬上了马车。
“很好,我们每个人分十块。”戈罗德说。
“你去告诉迪布勒先生。”沥青说。他们的马车嗒嗒嗒地向着城门而去。
“我会的。”
“这不重要,”巴迪说,“有时候我们是为了金钱演出,有时候我们是为了演出而演出。”
“哈哈!会有那么一天的。”戈罗德在座位下面摸索着,沥青之前在那儿藏了两瓶啤酒。
“明天晚上就志免费音乐节了,伙伴们。”悬崖低沉地说。他们已经穿过了城门。在这儿,他们都还能听到观众们的跺脚声。
“在那之后我们要签订新的合约,”矮人说,“里面得加上好多个零。”
“我们现在就有好多个零。”悬崖说。
“是的,可是零的前面没有几个数字啊,嗯,巴迪你说呢?”
他们四下张望。巴迪已经睡着了,吉他还紧紧地搂在胸前。
“像一根蜡烛一样熄灭了。”戈罗德说。
他又转过身来了。星光中,略显苍白的路不断地在他们面前延展。
“你说过你只志想要工作,”悬崖说,“你说过你不想成名的。你怎么会喜欢辣样的生活呢?得面对着辣一大堆的金子发愁,得面对着辣一大堆女孩子,争先恐后地向你扔锁子甲?”
“我忍忍就行了。”
“我想要个采石场。”巨怪说。
“是吗?”
“志啊,心形的。”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儿早已不见了踪影,马车直愣愣地撞向路边东倒西歪的栅栏中,又翻滚着跌进峡谷里。掉落过程中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都没碰着,就嘭地砸在崖底干枯的河床上,撞了个稀碎。这时马车上的油灯点着了火,接着又是一次大爆炸——就算是悲剧也有某些固定的桥段——火海中滚出一只燃烧的车轮。
对于苏珊来说,奇怪的是她竟然无动于衷。她的脑海里出现过悲伤的念头,但那是因为在这样的情境里,情绪肯定是要悲伤的。她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可那已经发生了。她做什么都是回天乏术的。如果她在一切发生之前力挽狂澜了,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可她就只是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的发生。所以之前她并没有阻止,于是一切都发生了。她感觉到这件事情的逻辑就像一连串巨大无比的铅板一般交叠得严丝合缝。
也许在这世上什么地方,这件事情不曾发生过。也许马车滑向了路的另一侧,也许崖壁边恰巧有那么一块救命的石头,也许马车根本就没往这条路走,也许那车夫记得有这么个急弯。但是这一切也许都只存在于这世上有这么个地方。
这并不是她能知道的事情,它是从一个比她年长、年长得多的头脑中飘过来的。
有时,你唯一能为别人做的事情就是无动于衷。
她骑着冰冰躲到了那悬崖路旁的暗影中,等待着。一两分钟之后,传来了石头“咔嗒咔嗒”的撞击声,一个人沿着河床边的崖壁那几乎垂直的路径策马而上。
冰冰翕动着鼻翼。通灵学也无力描述那种你看到你自己的焦躁不安之感[61]。
苏珊看着死神下了马,用镰刀拄着地,站在崖边俯视着下方的河床。
她想:可他本应该做些什么的。
难道他不能吗?
那个身影直起腰来,但却没有转身。
是的,我本应该做些什么的。
“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死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记得你。现在也理解了这件事:你的父母知道事情一定会发生的。一切都一定会发生的,无论何处。难道你以为我没跟他们提过这个?但是我无力给予生命。我只能授权……生命的延长。于事无补。只有人类能够给予生命,他们想成为人,而不做永世不朽的神。如果能对你有帮助的话,他们愿意立刻死去。立刻。
我必须问,苏珊想。我必须说出来,否则我就不是人。
“我能回去救他们……?”她的声音中只带有一丝丝颤抖,这表明她说的这句话是个问句。
救?为什么呢?为了已经耗尽了的生命吗?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知道。有时候我也会想想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又会如何。但是……没有了责任,我又是谁呢?这世上必须有规则的。
他又爬上了马背,并且始终没有回头看她,就驾着冰冰,越过峡谷而去了。
在菲德尔路的一间车马房后头,有一堆干草堆突然鼓了起来,随后就传来了一阵含混的咒骂声。
几分之一秒之后,又是一阵咳嗽声,然后在牲口市场附近的一个谷仓里又传来了一阵清晰得多的咒骂声。
片刻之后,小短街一家旧饲料库的几块朽木地板突然爆炸了,随即从一个面粉袋子里弹出了另一声咒骂。
“该死的啮齿动物!”阿尔伯特一边咆哮着,一边急忙用手指把耳朵里的麦粒儿抠了出来。
吱吱。
“我该想得到的!你觉得我个子有多高?”
阿尔伯特拨掉了大衣上的干草与面粉,走到了窗户旁边。
“啊,”他说,“让我们修正路线,到破鼓酒馆去吧!”
在阿尔伯特的口袋里,沙漏里的沙子又恢复了下落。
西比柯斯·杜努姆决定打烊一个小时。这个收拾打烊的过程倒是不烦琐:首先,他和手下把那些没破的酒杯都收了收,这倒也花不了多长时间。然后就是漫无目的地翻一翻,看看是不是有些什么武器值得回收换钱的,然后在那些主人没有异议的情况下,迅速地搜一搜他们的口袋,那些主人要么是醉了,要么是死了,要么是二者兼而有之。再然后就是把家具挪到一边,把剩下的那些人啊物的都从后门清出去,扔到安卡河宽广的棕色怀抱中去,它们先会在河上叠成一座小山,之后,渐渐地沉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