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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5

  我抵达豪优克餐厅的时候,卡萝尔已经在那里等我。她从垃圾桶那儿搬来几只牛奶箱子,然后交叉双腿坐在上面抽烟。我坐在另外一只牛奶箱子上,同时用手环住她、亲吻她。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不太像她平日的作风,不过感觉很好。我继续用手环着她,抬头望着星空。就秋末而言,今晚的天气很舒服,很多人——大多数是情侣——都趁好天气出来散步。我可以听到他们喁喁低语。上面的餐厅里传来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大概是清洁工的收音机吧。

  卡萝尔抬起头来,把身体稍稍移开一点——暗示我该把手拿开了。事实上,这样反而比较像她。“谢谢,”她说,“我刚刚还真需要有人抱抱。”

  “我很乐意。”

  “我有一点害怕面对我老爸。没有真的吓坏了,但确实有一点害怕。”

  “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这么说倒不是真的相信会没事——我不可能这么神通广大——只是应该要这么说,不是吗?应该这么说。

  “我参加哈利、乔治和其他人的行动不是因为我爸爸的缘故,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反叛情结作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弹掉香烟,我们看着烟落在人行道上冒出火花。然后她打开膝上的手提包,拿出皮夹打开它,手指伸进去摸索着塞在透明塑料夹层中的照片。她停下来,抽出其中一张照片,然后递给我。我倾身向前,就着餐厅窗口透出的灯光看清楚那张照片,清洁工可能正在餐厅里拖地板。

  照片上是三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一个是女孩,另外两个是男孩。他们都穿着蓝色T恤,上面有“斯特林会馆”几个大字。他们站在不知是哪里的停车场中手臂互相环绕,一副会当一辈子死党的样子,看起来挺美的。女孩站在中间,当然那个女孩就是卡萝尔。

  “哪一个是萨利?”我问。她看看我,有一点讶异……但带着笑意。无论如何,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萨利应该是宽肩膀、笑得很灿烂、一头乱发的那个男孩,这让我想到斯托克利的头发,虽然小男孩显然已经梳过头发了。我指着他,“是他,对不对?”

  “没错。”她同意,然后指一指另外一个男孩。他晒得黑黑的,脸比较窄,两只眼睛靠得比较近,胡萝卜色的红发剪成短短的平头,看起来好像漫画家洛克威尔为《周末晚邮报》画的封面上的小孩,他微微皱着眉头。萨利的手臂强壮有力,另外这个男孩的手臂则好像竹竿一样细。没有搭着卡萝尔肩膀的那只手上戴着大大的棕色棒球手套。

  “他是博比。”她说,不过声音和刚刚不太一样,多了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东西。是感伤吗?但是她还在笑?“博比·葛菲是我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可以说是我的初恋。那时候,他和我及萨利是好朋友,其实不是太久以前,一九六〇年,不过感觉好像很久了。”

  “他后来怎么样?”我满以为她会告诉我他死了,这个小脸、剪平头的男孩。

  “他和妈妈一起搬走了。我们陆续通信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失去联络了。你知道小孩子常常都这样。”

  “很漂亮的棒球手套。”

  卡萝尔的脸上还挂着笑容。我们坐着端详那张照片时,我看到她的眼眶里已经充满泪水,但是脸上仍然在笑。在餐厅的日光灯透出的白光下,她的泪水看起来仿佛是银色的——是童话故事里公主的眼泪。

  “那是博比最喜欢的东西。有个球员叫阿尔文·达克,对吧?”

  “没错。”

  “博比的手套就是那种,阿尔文·达克手套。”

  “我的是泰德·威廉斯手套,我想我妈妈几年前把我的手套拍卖了。”

  “博比的手套被偷了。”卡萝尔说。我不确定她知不知道我还在那儿,她不停用指尖碰触那张小小的、皱着眉头的脸孔,仿佛时光倒流,她又回到过去,我听说催眠师有时候有办法这么做。“威利把手套拿走了。”

  “威利?”

  “威利·席尔曼。一年后,我看到他戴着那只手套在斯特林会馆打棒球。我气坏了,那时候我爸妈一天到晚吵架,正准备离婚,我经常感到很生气。我气他们,气我的数学老师,气整个世界。我还是很怕威利,但主要还是很气他……何况,我那天不是自己一个人。所以我直接走到他面前,说我知道那是博比的手套,他应该把手套给我。我说我有博比在麻省的地址,会把手套寄给他。威利说我疯了,那是他的手套,他让我看看手套上有他的名字。他把博比的名字擦掉了——尽可能把字迹擦干净——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我还是看得到博比原先写的‘比’字的痕迹。”

  她的声音里透着愤慨,因此听起来年轻许多,看起来也年轻许多。当然我有可能记错,但是应该不会纪错。坐在餐厅流泻出的白色灯光下,我想她看起来只有十二岁左右,最多十三岁。

  “但是他没办法擦掉里面阿尔文·达克的签名,或用新的字把它盖住……他的脸红了起来,涨得通红,好像红玫瑰一样。然后——你知道怎么样吗?——他向我道歉,为之前他和朋友对我做的事情道歉。他是唯一向我道歉的人,而且我想他是真心道歉,但是他对手套的事情撒谎。我不认为他想要那只手套,那只手套又破又旧,又不合他的手,但是他为了保有这只手套而撒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直都不明白。”

  “我不懂。”我说。

  “你怎么会懂呢?那天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我妈妈说,出过意外或挨了揍的人有时候会这样。有些事情我还记得很清楚,大多是和博比在一起的部分——但是其他事情就不太记得了,很多都是别人后来告诉我的。

  “我当时正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三个男生走过来——哈利、威利和另外一个男生,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们把我痛打一顿,当时我才十一岁,但他们不管。哈利用球棒打我,威利和另外那个男生用手抓住我,不让我逃走。”

  “球棒?你在开玩笑吗?”

  她摇摇头。“我猜他们起先是在开玩笑,后来……就不是了。我的手臂被打得脱臼,我大声尖叫,我猜他们就跑走了。我坐在那里托着手臂,实在太痛了,而且也太……太惊讶了,我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我想站起来求救,可是却办不到。然后博比来了,他扶着我走出公园,然后把我抱起来,一路抱着我回家,在全年最热的一天抱着我一路爬坡,用手臂抱着我。”

  我从她手里把照片拿过来,就着灯光低头注视着那个留平头的男生。我看着他瘦竹竿一般的手臂,然后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她比男孩高出三五厘米,肩膀也比他宽。我再看看另外一个男孩,有一头黑色乱发的萨利,脸上是美国男孩典型的开朗笑容,头发乱得像斯托克利,灿烂的笑容则像舰长。我可以想象萨利抱着卡萝尔是什么样子,但另外这个男孩——

  “我知道。”她说。“他看起来不够壮,对不对?但是他抱着我,我昏倒了,而他一直抱着我。”她把照片拿回去。

  “所以他抱你回家的时候,那个叫威利的男生回去偷走他的手套吗?”

  她点点头。“博比带我去他家。有个老头子住在他家楼上,叫泰德,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一点点。他把我的手臂推回去,我还记得他这样做的时候,让我咬着他的皮带。也许那是博比的皮带。他说这样做可以把痛拦住,我真的就不痛了。后来……后来,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比被人家拿球棒痛揍一顿还可怕?”

  “可以这么说。我不想谈那件事。”她把眼泪擦干,先擦一边,然后擦另一边,眼睛仍然注视着照片。“后来,在博比和他妈妈搬离哈维切镇之前,他把那个用球棒打我的男生痛揍了一顿,那个哈利。”

  卡萝尔把照片放回皮夹。

  “那天我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也是唯一值得记住的事情——博比为我挺身而出。萨利长得比较壮,如果那天他也在场的话,说不定也会为我挺身而出,可是他当时不在。而博比在那里,他一路抱着我爬坡回家,他做了正确的事情,那是这辈子别人为我做过最好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你懂吗,彼特?”

  “我懂。”

  我还在她脸上看到其他东西;她说的话和奈特一小时前说的话几乎一样……只不过卡萝尔去参加游行了,她拿起标语和其他人一起游行。当然奈特从来不曾被三个原本只想开开玩笑、后来突然认真起来的男生痛打一顿,或许分别就在这里。

  “他抱着我爬坡,”她说,“我一直想告诉他,因为他那样做,我是多么爱他,还有因为他让哈利知道,伤害别人,尤其是欺负比你弱小、对你毫无恶意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所以你去游行。”

  “我去游行。我想要告诉别人为什么这样做,找个听得懂我说的话的人。我爸爸不会听我说,我妈妈听不明白。她的朋友蕾安达打电话给我,她说……”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坐在牛奶箱子上,把玩她的小袋子。

  “她说什么?”

  “没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很孤单。我想亲吻她,至少用手臂拥着她,但是又害怕这些动作会破坏刚刚发生的事情,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些事。她的故事里有一种魔力,不是在故事中间,而是环绕着故事边缘,我感觉得到。

  “我参加游行了,而且我想我也会加入反抗委员会。室友觉得我疯了,如果我的大学纪录显示曾参加过共党组织,以后绝对找不到工作,不过我还是觉得要这样做。”

  “那么你爸爸呢?他会怎么说。”

  “管他妈的!”

  在那片刻间,我们两人都有点震惊她刚刚会说出那句话,然后卡萝尔咯咯笑了起来。“这才是弗洛伊德情结。”她站起来,“我得回去念书了,谢谢你出来和我碰面,彼特。我从来没有拿这张照片给任何人看过,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过这张照片了。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很好,”我也站了起来,“回宿舍之前能不能帮我一点忙?”

  “当然可以,什么事?”

  “我待会儿会告诉你,不会花你多少时间。”

  我陪她走到豪优克餐厅旁边,然后顺着后面山坡往上爬。蒸汽工厂停车场就在大约两百米外,申请不到停车贴纸的大学生(大一、大二生和大多数的大三生)都把车停在这里。在冷天里,这里也是校园情侣最喜爱的亲热地点,但那天晚上,我心里压根儿没有想要带卡萝尔来这里亲热。

  “你有没有告诉博比是谁偷了他的棒球手套?”我问她,“你说你曾经和他通信。”

  “我觉得不需要告诉他。”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然后我说:“感恩节的时候,我要和安玛丽提分手的事。我差一点打电话给她,但后来又没打。如果我要做这件事,我想最好鼓起勇气当面告诉她。”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不是有意识的决定,不过显然我确实下了决心。当然,我不是为了讨好卡萝尔才这样说的。

  她点点头,用鞋子磨着地上的树叶,手里抓着小手袋,眼睛却不望着我。“我只能用电话告诉萨利,我在和一个男生约会。”

  我停下脚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星期。”现在她抬起头来看我,脸上又浮现酒窝,还有微翘的下唇和那熟悉的微笑。

  “上个星期?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说,“是我和萨利之间的事。我的意思是说,他不会跑来找你,带着一根……”她停顿的时间足以让我们两人脑子里都想到带着一根球棒,然后她继续说,“他不会跑来找你,或做任何事情。别这样,彼特,如果我们要这么做,就放手去做吧。不过我不和你去兜风,我真的得回去念书了。”

  “我们不兜风。”

  我们继续向前走。那时候,这座停车场在我眼中简直大得不得了——几百辆汽车在月光下排成几十列。我几乎不记得我把老哥的旧福特休旅车停在哪里了。上次以校友身份回缅因大学的时候,停车场已经变成过去的三四倍大,可以容纳一千辆左右的汽车。随着时光流逝,除了我们自己以外,所有事物都变得愈来愈大。

  “嘿,彼特?”她一边走着,再度低头望着球鞋,现在地面上已经没有树叶可以磨蹭了。

  “嗯?”

  “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和安玛丽分手,因为我总觉得我们是……暂时的。好吗?”

  “好啊。”她的话让我很不开心——亚特兰蒂斯的公民会形容这种感觉为“失落”——但是我并不惊讶。“我猜终究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喜欢你,也喜欢像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但只是喜欢,仅止于此,我最好坦白告诉你。所以如果你感恩节回家的时候想绝口不提这件事——”

  “有点像和她若即若离?万一我在学校爆胎了,在家乡还有个备胎?”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笑了起来。“哇!”

  “为什么哇?”

  “我也不晓得,彼特……不过我真的喜欢你。”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我们在两排车子中间亲吻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你告诉萨利的时候,他有什么反应?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不过——”

  “——不过你想得到一些信息。”她用“二号”说话时那种傲慢无礼的语气说,接着就笑起来,笑声中透着悲哀。“我以为他会很生气,甚至哭起来。萨利长得又高又壮,在足球场上可以把对手吓得半死,但是他从来无法掩饰自己的感觉。我没料到的是,他竟然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他和布里吉港的一个女孩交往一个多月了……不过我妈妈的朋友蕾安达告诉我,其实应该称她女人,她可能有二十四五岁了。”

  “听起来不太妙。”我说,暗自希望我的声音听起来慎重而经过深思。事实上,我觉得很高兴,当然啦,如果软心肠的萨利误闯入西部乡村歌曲的情节中,谁管他呀,我更是加倍不在乎。

  我们已经快要走到我的车子旁边,只不过是一辆廉价的破老爷车,但是感谢我的哥哥,这辆车属于我所有。“他的脑子里不止想着新爱人而已,还有很多事情要想,”卡萝尔说,“他明年六月高中毕业后就要去当兵了。他已经和征兵处谈过,一切安排好了。他简直等不及要去越南,让这个世界更民主、更安全一点。”

  “你们有没有为了越战吵过架?”

  “没有。有什么好吵的?我又能跟他说什么呢?跟他说,对我而言,一切都和博比有关?告诉他哈利、乔治和亨特所说的一切和博比抱着我爬坡比起来,都只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萨利会认为我疯了,或说那是因为我太聪明了。萨利同情太过聪明的人,他说聪明是一种病,也许他说得对。你知道,我确实有一点爱他,他很甜,是那种需要别人照顾的男人。”

  我心想,我希望他找到人来照顾他,只要那个人不是你就好。

  她明快地看了车子一眼。“好,”她说,“这辆车很丑,需要好好清洗一番,不过总是个交通工具。问题是,咱们在这里干吗?我应该在宿舍里读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小说。”

  我拿出随身的折叠小刀,把刀子打开。“你的袋子里有没有锉刀?”

  “事实上,我还真的有。我们要大打一场吗?二号和六号在蒸汽工厂停车场上大战一场?”

  “别自作聪明了,拿出来跟着我做就是了。”

  等到我们绕到车子后面时,她笑了起来,不是苦笑,而是开怀大笑,就好像那次碗盘输送带上出现舰长做的热狗人时的那种笑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卡萝尔抓住贴纸的一端,我抓住另外一端,我们在中间会合,然后看着贴纸的碎片飘过碎石子路。再见了,AuH2O-4-USA,再见了,戈德华特。然后我们大笑。天哪,我们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22几天后,我的朋友舰长在和布拉德合住的寝室里靠近自己的那面墙上,贴了一张海报(真难以想象他刚上大学的时候,还好像软体动物一样,毫无政治头脑)。海报上有个穿三件式西装、笑眯眯的生意人,一只手伸出来握手,另外一只手藏在背后,手里紧捏着一个东西,那东西淌着血,血滴到他的鞋子中间。战争是一门好生意,海报上的标语写着,把你的孩子投资进去。

  戴维吓坏了。

  “所以你开始反战啰?”他看到海报时问舰长。尽管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想我们亲爱的舍监被这张海报吓坏了。毕竟舰长念高中时是一流的棒球球员,大家也预期他上大学以后会加入棒球队,兄弟会和马术社也都竞相争取他入会。舰长不像斯托克利是个跛子,也不是像乔治那样的蛙眼怪胎。

  “嘿,这张海报想说的不过是很多人都从这场血腥混乱中大捞一笔,”舰长说,“包括麦道、波音、奇异、道尔化学公司和科尔曼化学公司,还有他妈的百事可乐,以及其他很多公司。”

  戴维试图以眼神表示,针对这个问题,他的想法比舰长更有深度。“我问你,你认为我们应该袖手旁观,让胡志明大叔一手掌控那边的局势吗?”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什么,”舰长说,“目前还不知道,我几个星期前才开始对这个议题产生兴趣,现在还在努力赶上进度。”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舰长的房门口聚集了一小群准备出门上第一堂课的学生。我看到龙尼(还有尼克;这时他们两个人已变得形影不离)、阿什利、雷尼、比利,也许还有四五个人。奈特站在三〇二室门口,穿着T恤和睡裤。斯托克利拄着拐杖站在楼梯口,显然正准备出门,但转过头来听大家的讨论。

  戴维说:“越共进入南越村庄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找找看有没有人身上佩戴了十字架、圣克里斯托弗圣章、玛丽圣章之类的。他们杀死天主教徒,杀死信奉上帝的人。当这些共产党杀死上帝的信徒时,你觉得我们应该袖手旁观吗?”

  “为什么不该?”斯托克利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我们袖手旁观,然后让纳粹屠杀了犹太人六年。犹太人也信上帝,我是这样听说的。”

  “他妈的哩噗!”龙尼大叫,“哪个混蛋请你发表意见了?”

  但这时候斯托克利已经往楼下走了,楼梯间回荡着他拄着拐杖的声音,让我想到最近离开的法兰克。

  戴维回头看着舰长,双手握拳顶着臀部,白T恤前面挂着一串狗牌。他告诉我们,他的父亲在德国和法国作战的时候就挂着这些狗牌;当他躲在树后面、避开机关枪扫射时,身上就挂着这些狗牌(当时那阵机关枪扫射已经杀死他的两名战友、射伤四名战友)。我们都不太明白士兵挂的狗牌和越南战事有什么关系,但是显然在戴维眼中意义重大,所以我们都没有问他,连龙尼都识相地闭上嘴。

  “如果我们让他们占领南越,连柬埔寨都会落入他们手中。”戴维的目光从舰长身上转向我,然后看着龙尼……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接下来是老挝、菲律宾,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

  “如果他们这么有办法,也许他们有资格赢得这场战争。”我说。

  戴维看着我,十分震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没有收回我说的话。

  23感恩节假期之前还有更多的考试,对张伯伦舍的年轻学生而言,简直是大难临头。到了这时候,我们大多数人都已经明白,这下子可惨了,简直是在集体自杀。柯比猛吃迷幻药,然后就像魔术师手中的兔子般消失不见了。在我们没日没夜地玩牌时,肯尼通常都坐在角落,他老爱在迟迟无法决定该打哪张牌时拼命挖鼻孔,有一天他突然就逃走了,只留下黑桃皇后和“我不玩了”几个字在枕头上。乔治加入史蒂夫和杰克的行列,搬到查德波恩舍,那个有脑子的宿舍。

  六个人离开了,还有十三个人待在这里。

  应该适可而止了。可恶,单单发生在可怜的老柯比身上的事情应该就够了;在他嗑药嗑出问题之前三四天,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连把纸牌拿起来都有困难,而且如果走廊传来有人把门啪啦关上的声音,他整个人都会弹起来。柯比早就该适可而止了,但是他没有。我花很多时间和卡萝尔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和她在一起时,没错,我很正常;和她在一起时,我只想多知道一些信息,但是一回到宿舍,尤其等我走进该死的交谊厅,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三楼的交谊厅里,彼特·赖利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感恩节愈来愈接近,交谊厅笼罩着一股盲目的宿命论气氛,不过我们之间没有人提起这个话题。我们会讨论电影或谈性(“我比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上过的女孩还多!”龙尼会毫无预警、冷不防地突然冒出这类大话),但是大半时候都在讨论越战……和红心牌戏。讨论牌戏的时候,我们谈的不外乎是现在谁领先、谁落后,以及谁玩牌时完全不懂得几个最简单的诀窍,例如至少要赶快清掉其中一种花色的牌,把中等分数的红心牌倒给喜欢射月的人,还有如果你非得赢一手牌不可,尽量用高分的牌来赢。

  我们对即将来临的考试唯一的反应是重新安排牌局,所以牌局变成无休无止的循环赛。赌注仍然是一个积分算五分钱,不过现在要玩到“赛末点”,赛末点的得分算法颇复杂,不过兰迪和休斯在两个熬夜打牌的疯狂夜晚一起设计出很好的公式。顺带一提,他们两人修的数学概论后来都没及格,因此上学期结束后都没能回来继续学业。

  从那个感恩节前的一连串考试到今天,已经过了三十三个年头了,而从男孩长成的男人迄今仍然觉得那段时光真是不堪回首。那个学期除了社会学和大一英文之外,我其他科目都被当掉了,而且不需要看分数就心知肚明。舰长说,他除了微积分之外也都不及格,而且微积分也是低空掠过。那天晚上我带卡萝尔出去看电影,是感恩节假期前最后一次约会(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约会,虽然我当时并不晓得)。去开车的路上,我看到龙尼。我问他考得如何,他笑着对我眨眨眼,然后说:“每一击都得分,就好像打他妈的大专杯的时候一样。我一点都不担心。”但是在停车场的灯光下,我看得出来他挂着笑容的嘴角在微微颤抖。他的肤色十分苍白,脸上的痘痘比九月刚开学时又更糟糕了。“你呢?”

  “他们打算让我当文理学院的院长,明白了吗?”我说。

  龙尼爆笑。“你真是他妈的混蛋!”

  他拍拍我的肩膀,原本那种洋洋得意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害怕,因此让他看起来年轻不少。“出去吗?”

  “是啊。”

  “和卡萝尔一起?”

  “对。”

  “很好,她长得很漂亮,”就龙尼而言,已经是难得的有诚意了,“如果之后没有再碰面,先祝你火鸡节快乐。”

  “你也一样,龙尼。”

  “是啊,当然。”他没有正视我,反而用眼角余光瞄我,想保持微笑。“不管怎么样,我想我们都会把那只鸟吃掉,对不对?”

  “是啊。”

  24天气很热,即使关掉引擎和暖气还是很热,我们的身体把汽车内部弄得暖烘烘的,车窗上弥漫着蒸汽,因此停车场的灯光透过车窗照入车内时变得蒙眬一片,仿佛透过毛玻璃射入浴室的阳光。我开着收音机,名DJ神奇马歇尔播放着老歌,谦虚但神奇的马歇尔播着四季合唱团、多佛斯合唱团以及杰克·斯科特、小理查德,还有卡农的歌。她的毛衣敞开,胸罩垂下来,一边的肩带已经脱落,是白色的粗带子,当时的胸罩科技还没有大跃进。喔,天哪,她的皮肤真暖和,含在我口中的乳头涩涩的;她还穿着内裤,算是穿着吧,但已经被挤到一边,我先伸一只手指进去,然后两只手指全伸进去。查克·贝里唱着《约翰尼当自强》,皇家少年乐团唱着《短短的短裤》,她的手伸进我的裤子里,手指拨弄着我里面“短短的短裤”的松紧带。我可以闻到她,她脖子上的香水和额头发际的汗水;我可以听到她,听到她呼吸的脉动、亲吻时嘴里的呢喃。我把汽车前座尽可能往后推,脑子里不再去想考试不及格或越南战事或约翰逊身上的花环或红心游戏或其他任何事情,只是单纯地想要她,而且就在此时此地。她突然坐直了身子,同时也把我拉起来,两只手紧紧按在我胸前,把我往驾驶盘那儿推过去。我又往她那儿靠过去,一只手滑到她的臀部,她尖声说:“彼特,不要!”然后把双腿夹紧,膝盖相碰时的声音大得我都听得见了,那个声音表示亲热时刻到此结束,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虽然不甘心,还是停了下来。

  我把头靠回驾驶座旁起雾的车窗,用力吸一口气。我的小弟弟好像钢条般塞在内裤里,硬得发痛。这种反应很快就会消退——没有任何勃起反应会永远持续不退,我想这句话是本杰明迪斯雷利说的——但即使在勃起反应消失后,沮丧的睪丸仍然苟延残喘。这就是男人生命的真相。

  我们早早就离开电影院,回去停车场,脑子里想着同样的事情……至少我希望是如此。我猜我们想的是同样的事情,只是我的期望有一点点超乎实际。

  卡萝尔把上衣拉好,但是胸罩还垂挂在后面,呼之欲出的乳房以及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见的乳沟,令她显得格外诱人。她打开钱包,用颤抖的手翻找香烟。

  “呼!”她说,声音和双手同样发颤,“我是说,天哪。”

  “你的上衣那样敞开时,看起来好像碧姬·芭杜。”我告诉她。

  她抬起头来,露出惊讶和——我猜——高兴的表情。“你真的这样觉得吗?还是只不过因为我的头发也是金色的?”

  “头发?不是,主要是……”我指着她的胸部。她低头看看,然后笑了起来。不过,她还是没有把扣子扣好,也没有把上衣拉紧一点。反正我也不确定她真的有办法把它拉好一点——我记得那件上衣非常贴身。

  “我小时候,街上有家电影院叫帝国戏院。现在拆掉了,不过我们小时候——博比、萨利和我小时候——戏院前面好像总是摆着她的照片。我想那部叫《上帝创造女人》的片子大概在那里演了有一千年了吧!”

  我大笑,从仪表板那儿拿出自己的香烟。“盖兹佛斯镇的露天电影院在每个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第三部晚场电影一定都是这部片子。”

  “你看过吗?”

  “开玩笑!除非露天电影院演的是迪斯尼电影,否则我爸妈根本不会准我去看。我想,萨尔·米涅奥演的《骏马豪情》我至少看了七遍。但是我记得碧姬·芭杜披着浴巾的预告片。”

  “我不会回学校。”她说,接着点燃香烟。她的语气如此平静,起先我以为话题还是老电影或加尔各答的午夜,或任何足以说服我们该让身体好好休息、今天的活动到此为止的话题。然后,她的话惊醒了我。

  “你……你刚刚是不是说……?”

  “我说感恩节过后不会回学校。因此,今年的感恩节在家里一定很不好过,但是管他的。”

  “你爸爸呢?”

  她摇摇头,吸了一口烟。她的脸在香烟火花下出现橘红色的亮光和灰黑色的暗影,令她显得比较苍老,还是很漂亮,但比较老。收音机里,保罗·安卡正唱着《黛安娜》这首歌。我把收音机关掉。

  “这件事跟我爸爸没关系。我要回哈维切镇,你还记得我提过妈妈的朋友蕾安达吗?”

  我好像有一点记得,所以点点头。

  “我拿给你看的那张照片就是蕾安达拍的,里面有我、博比和萨利。她说……”卡萝尔低头看着掀到腰部的裙子,开始把裙子拉好。你永远弄不清楚什么事会让别人感到难堪;有时候是上厕所的问题,有时候是亲戚老爱开色情玩笑,有时候是爱吹牛的作风,当然有时候是酗酒问题。

  “这么说好了,我爸爸不是家里唯一有酗酒毛病的人。他还教我妈妈喝酒,而我妈妈是个好学生。我妈戒酒已经很久了——我猜她参加了匿名戒酒会——但是蕾安达说她最近又开始喝酒了,所以我要回家去。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照顾她,但是要试试看,为了我弟弟,也为了我妈妈。蕾安达说伊恩每天都过得糊里糊涂的,当然啦,他从来都是这样。”她微微笑着。

  “卡萝尔,这样不太好吧,就这样中断学业——”

  她生气地抬起头来。“你想谈谈中断学业的事吗?你知道我一直听到别人怎么说你们在张伯伦舍三楼进行那些该死的牌局吗?他们说,住在三楼的每个人圣诞节以前都会被退学,包括你在内。潘尼说,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三楼的人全都会走光光,只剩下你们那个蠢舍监还留在那里。”

  “不会啦,”我说,“他太夸张了。奈特会留下来,斯托克利也会,如果他没有在哪天晚上滚下楼梯、摔断脖子的话。”

  “你好像还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似的。”她说。

  “这件事不好笑。”我说。不,一点也不好笑。

  “那你为什么不戒掉呢?”

  现在轮到我生气了。正当我开始想和她在一起、需要她陪伴我的时候,她却一把推开我、把双腿夹起来,告诉我她要离我而去,留给我世界上最忧郁的蛋蛋……而现在,全都是我的问题了;现在,全都是玩牌的问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戒掉?”我说,“你为什么不找其他人照顾你妈妈呢?为什么不让她那个朋友,卢安达——”

  “是蕾—安—达。”

  “——照顾她呢?我的意思是,你妈妈是酒鬼又不是你的错。”

  “我妈妈不是酒鬼!你不可以这样说她!”

  “唔,她总是个什么吧,如果你竟然得为她休学的话。如果真那么严重,总不是小问题吧。”

  “蕾安达在上班,而且她自己也有妈妈要操心。”卡萝尔说。她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好像泄了气一样,十分沮丧。我还记得那个站在我身旁、看着戈德华特贴纸一片片随风飘散而开怀大笑的女孩,和现在这个女孩判若两人。“妈妈就是妈妈,只有伊恩和我能照顾她,而伊恩几乎连高中都快读不下去了。更何况再不济,我还是能进康涅狄格大学。”

  “你想要知道一点信息吗?”我问她。我的声音颤抖,愈来愈浊重。“不管你想不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好吗?你伤了我的心,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信息,你让我心碎。”

  “但是我没有,”她说,“我们的心坚固得很,彼特,多半时候都不会碎,多半时候都只是弯曲而已。”

  是啊,是啊,孔子曰,把飞机倒转过来飞的人会撞得粉身碎骨。 [41] 我哭了起来,哭得不是很厉害,但是有眼泪,我想主要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吧,或许我也是为自己哭泣,因为我很害怕,害怕自己除了一科以外,其他科目可能全部不及格;害怕朋友打算按下“紧急弹出”的按钮,离我而去;我也害怕自己好像老是戒不掉玩牌的坏习惯。没有一件事情符合我刚上大学时的期望,我简直吓坏了。

  “我不想你离开,”我说,“我爱你。”然后试着挤出微笑,“多透露一点信息好吗?”

  她注视着我,脸上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表情,然后摇下车窗,把香烟往外丢,接着又把车窗摇上,张开手臂。“过来这里。”

  我捻熄香烟滑到她那边,投入她的怀抱。她亲吻我,凝视我的眼睛,“也许你爱我,也许你不爱我。我只能告诉你,我绝不劝别人不要爱我,因为周遭的世界太缺乏爱了。但是你现在很困惑,彼特,不管是对学校、对红心牌戏、对安玛丽或对我,都觉得很困惑。”

  我说我没有,但当然很困惑。

  “我可以回去念康涅狄格大学,”她说,“如果妈妈情况好转,我就可以在布里吉港半工半读,或在斯特拉福特或哈维切读夜间课程。我可以这么做,相信我,因为我是女生,可以享受到这样的奢侈待遇;约翰逊特别关照过这件事。”

  “卡萝尔——”

  她轻轻用手掩住我的嘴。“如果你在十二月被退学,明年十二月就会在丛林作战了。彼特,你得好好想想这件事。萨利和你不一样,他赞成打这场仗,他也想上战场,而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自己怎么想,而且如果你一直玩牌,就会一直迷糊下去。”

  “嘿,我把车子上的戈德华特贴纸撕掉了,不是吗?”这句话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很蠢。

  她什么也没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下午。我买了四点钟到纽约的车票,哈维切巴士站离我家只有三个路口。”

  “你会在德里搭车吗?”

  “会。”

  “我可不可以载你去车站?我可以三点钟左右去宿舍接你。”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但是我看到她眼中闪了一下,我不可能没看到,因为那双大眼睛平常都十分直率。“这样很好,”她说,“谢谢你,我没有骗你,对不对?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关系不会长久。”

  我叹了一口气。“是啊。”只是这段交往比我预期的短暂许多。

  “好,现在,六号:我们需要……信息。”

  “你拿不到的。”当你泫然欲泣的时候,实在很难装出麦高汉在电视剧《囚徒》中的凶狠语气,但是我尽力而为。

  “即使我拜托你都不成吗?”她拉起我的手,让我的手滑进她的毛衣、贴在她的左胸上。我身体里某个部分原本已经没精打采了,如今又突然警醒过来。

  “呃……”

  “你以前有没有做过?我的意思是,真的做?我想要的就是这个信息。”

  我犹豫了一下,针对这个问题,男生通常都很难启齿,而且多数人会撒谎。但我不想对卡萝尔撒谎。“没有。”我说。

  她优雅地褪下裤子、丢到后座,然后把手绕到我颈后,十指紧扣。“我做过两次,和萨利。我不认为他很厉害……不过他从来没有上过大学,而你是大学生。”

  我觉得口干舌燥,不过这一定只是幻觉,因为当我吻她的时候,我们的嘴唇都是湿润的,我们的嘴唇、舌头、牙齿滑来滑去。等到终于能开口说话时,我说:“我会尽力善用我的大学教育。”

  “打开收音机,”她说,一边松开我的皮带、解开我的牛仔裤纽扣,“打开收音机,彼特,我喜欢听老歌。”

  于是我转开收音机,然后亲吻她,她的手引着我到某个部位,那里十分温暖。很温暖,也很紧。她在我耳边呢喃,她的嘴唇弄得我皮肤痒痒的。“慢慢来,把每一片蔬菜都吃完,也许就有甜点可吃了。”

  收音机里,杰基·威尔森唱着《寂寞的泪珠》,我慢慢来;罗伊·奥比森唱着《只是寂寞》,我慢慢来;万达·杰克逊唱着《开个派对吧》,我慢慢来;播了一段广告,我慢慢来。然后她开始呻吟,指甲嵌入我的颈背,当她的臀部开始紧贴着我猛烈上下晃动时,我没有办法再慢慢来了,这时候的收音机里,五黑宝正唱着《黄昏时分》,她开始不自觉地呻吟,喔,彼特,喔,天哪,喔,耶稣基督,彼特,她的嘴唇亲吻我的嘴唇,又吻我的脸颊,吻我的下巴,她疯狂地亲吻我。我可以听到椅子吱吱嘎嘎的声音,闻到香烟的味道和吊在后视镜的空气清洁剂的棕榈味,这时候我也开始呻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五黑宝正唱着:“我每天都祈祷夜晚来临,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然后就发生了,我在狂喜中抖动。我闭上眼睛,闭着眼睛搂着她,然后进入她的身体,我全身摇晃,听到鞋跟抽搐般冬冬敲打着驾驶座旁的车门,心里想着,即使我快死掉了也要这么做,即使我快死掉了,即使我快死掉了;我心想,这也算是信息。我在狂喜中晃动,纸片落在该落下的位置,这世界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拍子,皇后躲起来了,皇后找到了,而这些全都是信息。

  25第二天早上,我和地质学讲师短暂会晤了一下,他说我正“逐渐陷入严重危机”。六号,这完全不是新闻,我想这么对他说,但没有说出口。那天早上,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变得比较好,同时也变得比较糟。

  回到张伯伦舍的时候,我发现奈特已经准备启程回家了。他一手提着行李,皮箱上的贴纸上写着“我攀登了华盛顿山”,肩膀扛着装满脏衣服的袋子。奈特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就好像其他的一切都显得不一样。

  “感恩节快乐,奈特。”我说,打开衣橱,开始随意拉出一些衣裤。“多吃一点,你太瘦了。”

  “我会的,还会多吃一点蔓越橘酱。刚到这里的头一个星期是我想家最厉害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妈妈做的蔓越橘酱。”

  我把行李箱塞满,心想可以先载卡萝尔到德里的巴士站,然后继续开车回家。如果一三六号公路的车子不太多的话,可能天还没黑就到家了。说不定我甚至可以在到家之前,先在法兰克冷饮店买杯沙士。突然之间,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张伯伦舍和豪优克餐厅,离开这整间该死的大学——成为我现在最想做的事。你现在很困惑,彼特,卡萝尔那天晚上在车子里说,不管是对学校、对红心牌戏、对安玛丽或对我,都觉得很困惑。

  对我来说,这是远离牌局的好机会,卡萝尔要离开的消息,我觉得很难过,但是如果说那是我当时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在说谎。在那一刻,离开三楼交谊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逃离“婊子”的诱惑。如果你在十二月被退学,明年十二月就会在丛林作战了。保持联络,宝贝,再见啰,正如柯克舰长所说。

  我把行李箱关好,环顾四周,奈特还站在走廊上。我跳起来,发出一声惊呼,好像见鬼似的。

  “嘿,走吧,快走吧,”我说,“时间如潮水,一去不复返,即使你念的是牙医预科,时间也不会停下脚步等你。”

  奈特仍然站在那里,看着我。“你会被退学。”他说。

  我再度想着,奈特和卡萝尔两个人还真像呢,好像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我想挤出一丝微笑,但是奈特没有回我微笑。他苦着苍白的小脸,标准北方佬的脸孔,你看到一个老是晒伤,而不是晒出一身古铜肤色的瘦子,他所谓的精心打扮只是打着一条细领带,头上随意抹点美发水,而且他应该是在新罕布什尔州白河北岸长大的,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可能是“蔓越橘酱”。

  “不会啦,”我说,“别瞎说,奈特,没问题的。”

  “你会被退学。”他又重复了一遍。脸颊浮现暗红色的红晕。“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你和舰长是最好的大好人,我在高中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们这样的好人,至少在我那所高中里没有,但你们就快被退学了,真是愚蠢。”

  “我不会被退学。”我说……但从昨晚起,我已经接受了可能被退学的想法。我不只是即将步入严重危机,而是已经深陷危机中。“舰长也不会,情势还在掌控中。”

  “整个世界都快崩溃了,而你们两个却为了玩牌快被踢出学校!只因为愚蠢、该死的扑克牌游戏!”

  我还来不及搭腔,他就离开了,回乡下去吃妈妈烤的火鸡,甚至还可以得到辛迪的服务。嘿,这可是感恩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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