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男孩发现他的父亲不是他的父亲 Another boy finds out that his father is not his father
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她的名字叫金杰——说:“假如你看窗外,就是这里的窗子,我站的这个地方,你能看见威特霍恩半岛的尖尖。你能看见吗?那儿。就在那儿。”
男孩走到屋子这头儿,站到他的母亲身边。有阳光,天空无限地延伸,一片空无接着一片空无,直到几乎纯白——这并不是他感兴趣的;那种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天空。他望着她指的方向。他的动作缓慢,极不情愿,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说:我不想做这件事。
“那儿吗?”
“是的,”她说,“那条狭长的蓝土地。就是它。看见了吗?”她强烈地感觉到身边他的存在,一个粗暴、压抑的男性存在,就像上紧的发条一样,她想。是不是十五岁的孩子都这样呢;他们都这么坏吗?一个人到底应该有什么样的品性?耐心?对敌意的漠视?一种情感的麻醉,可以帮助一个人渡过难关,直到从混乱和笨拙的茧里化蝶而出?
做母亲是如此奇怪的体验。她清楚地记得当他还是小男孩时,她有多么的爱他,他是她养育和保护的奇怪的小东西;对她来说,再没有比做他的母亲、尽母亲的职责更好的事了。那时,她愿意为他去死,无怨无悔;但是突然间,他脱离了脆弱的男童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不是男人,但差不多了。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她目睹了他的面容变粗糙,需要刮胡子了——虽然不是很经常——声音里猛烈的波动,听起来几乎是可笑的,但在他本人看来却严肃得要命;痛苦的挣扎,她想。然后,某个晚上某个可怕的时刻,她不小心弄伤了自己,却发现自己在想:我原来不再喜欢他了。我自己的儿子;我不喜欢他。
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结婚四年后出生的。她三十岁结婚,海尔,她的丈夫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如今,海尔快到六十岁了,他的儿子却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海尔的同龄人身上早就没这种包袱了。他们原先住在爱丁堡,婚后不久就搬到了巴哈马。海尔是有钱人,拥有一家生产机床的工厂,他也是一系列复杂的信托事务的受益人。这些信托金都来自船运业,他说,假如极力追溯它的源头,应该是来自于那些往返于印度和欧洲间的大船。他的财富背景也和黄麻有关;那些苏格兰黄麻产业之一。那么多的黄麻,那么多的财富。
他们在巴哈马有一处俯瞰海湾的别墅;别墅有加勒比风格的阴凉的游廊和草坪。有凉亭,坐在那里可以享受岛屿高处的轻风。有派对,钢鼓乐队伴奏,戴白手套的侍者在客人中穿梭,头顶是夜晚的高空,群星闪耀,就像专门为星空下的派对铺排的吊灯。有一个网球手来参加这些派对。他是美国人,曾在田纳西的一所私立大学当网球教练,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被迫离职。那是件风流韵事,但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教练星期三和星期五陪她玩,海尔从屋内观看他们。他不喜欢和这么强大的对手打球,因为他发球无力,并为此而羞愧,事实上他为一切而羞愧。
她的孕期很痛苦,经常低泣。终于到了分娩那天。马克是由一名高个子牙买加医生接生的,医生有一双大手和很细的小胡子。她说他看起来总是很悲伤,甚至在他接生婴儿的时候也是。和他一起来的护士微笑着说:“基督赐给了你一个儿子,迈克奈尔夫人。感谢基督吧。”医生一句话也没有,也没有笑容。
“原谅我这么说,”一次检査后,她对他说,“原谅我这么说,罗埃医生,可是你看起来总是这么悲伤。也许我不应该问,但是为什么呢?”
他在洗手,背对着她。浓烈的肥皂味传来。还有丁香味;附近某个地方应该有丁香油。
“我有一份悲伤的工作,”他说,仍然背对着她,“治病是一份悲伤的工作,你知道。”
她系上外套的扣子。“一直如此吗?肯定不会一直如此。”
“人们一直都在死亡的路上,”他喃喃地说,“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要死的,迈克奈尔夫人。富人要死。穷人要死。每一个人。”
她哈哈大笑:“多么古怪的人生观啊!哎呀,如果我们都这么想的话,就不要活了吧?活下去也就没意义了。”
他关上水龙头,伸手去够毛巾。他一言不发地拿起处方簿,在上面草草地写下什么。他把纸片递给她,用悲伤的眼睛盯着她。她怀疑,会不会因为她是白人他就不喜欢她;他是不是不能宽恕不公正,反而会铭记在心,目睹它,并为它作证。我们都要死的。富人,穷人……但不是同样的比率。穷人死的要多得多。
当然,婴儿出生时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请了一个保姆,她是洪都拉斯人,成功地来到岛上,找到了一个丈夫和一份工作。她的丈夫帮人修剪花园里的篱笆。他驾驶一辆小货车,在岛上转来转去,上面写着“艾迪的篱笆(对冲) 基金”。“这很可笑。”金杰对保姆说。但是这个保姆茫然地看着她说:“不可笑。这个工作非常辛苦。艾迪不停地工作。剪、剪。”
她没有多少事要做,有了保姆后照顾婴儿的日常工作也减轻了。她每周去参加两次联谊会,周而复始地谈论同样的事。有小的丑闻和大的丑闻;在这个岛上没有什么能隐藏很久,除了那些真正的秘密,那些当事人对谁也不会说的大秘密,他们避开窥探的目光。
她丈夫的办公室在房子的后面。他在那里处理公事,打电话给机器制造公司的经理们,他所使用的机器就是由他们生产的。这样会让经理们很不快,她担心。除此之外,他把时间花在他的船上,一条轻巧的三十二英尺长的快艇,停泊在房子下面的海湾。总有一些部件需要敲敲打打、清漆上釉,这些工作让他颇有些忙碌。她不喜欢这条船,因为她晕船。最轻微的海浪都会让她站不稳,恶心,呕吐。
他对船的兴趣和对她的不感兴趣,折射出他们之间的鸿沟,他们缺少共同语言。他们看的书不同:他迷恋海军史,全神贯注地阅读那些她读不下去的书,她贪婪地读小说,他却说那些书毫无价值,令人困惑;她喜欢的音乐折磨他的耳朵——大乐队爵士、舞蹈乐——他喜欢的则是意大利男高音。
她感到厌倦,甚至有被困住的感觉,但是她靠他生活,必须要维持这桩婚姻。她喜欢奢侈;她不喜欢为钱发愁,最重要的是,她无法面对将要自食其力的生活。她知道有些人离婚分得的财产足够生活了——岛上有一些这样的人——但是谁能相信法庭呢?万一法官厌恶抛弃丈夫的女人呢?女人们抱团,为什么男人不可以抱团,运用他们的力量帮助他们的同类呢?当然也有女法官,可是岛上有吗?她想,没有吧。她听说过慷慨的财产分割,但也听说过差得很远的。她知道她无法忍受从天上掉到地上的生活,绝对不行。如果真发生了,她会死掉的。
马克八岁时,他们决定送他出岛念书。
“他可以回苏格兰,”海尔说,“我希望他有一种苏格兰式的教育。佩思郡有一个地方。一所小的寄宿学校。他可以去那儿。”
他半天才把这话说完,因为他口吃得厉害。有时,他需要花一两分钟才能发出一个音,单词跌跌撞撞地蹦出来,紧接着又会遇到下一个结巴的音节。她已经习惯,但对不习惯的人来说,便有些尴尬了。有些人不知道往哪儿看;另一些人想提示他要说的单词,却让情形更加尴尬。
送马克去学校,让她体会到离别的悲痛。她和他一起去了苏格兰,把他安排在了寄宿学校。他很兴奋,可是她确信,等新鲜劲儿过去后他就会想家的。“他们中好多人都是这样,”女舍监说,“特别是父母在很远的地方的。”
“哦……”
“但是他们能克服,”女舍监接着说,“小男孩没心没肺的。没有我们大人他们也能过,你知道。他们能过得挺好。”
“我想《蝇王》里的孩子就是那样的,”她说,“尽管……”
女舍监不解地看着她:“蝇?”
“一本书。一群男孩流落到一个岛上。他们倒退到了野蛮人时代。”
女舍监点燃了一支烟。金杰注意到她的手指被尼古丁熏黄了。“小野人。是的,他们可以变成小野人。”
学校放假时,他回到家中。有时她感觉他反而离得更远了,似乎他不是那么需要她了,当然只是有时;其他的时候,特别是他必须要返回学校前,他又变成了那个小男孩,黏着她的小男孩。
“我不乐意送他回去,”她对丈夫说,“我真不喜欢这样。难道我们全家不能一起回去吗……”
这个建议似乎吓着他了。他拼命想说出话来。他的脸涨得通红,每句话都伴随着唾沫星子:“我们不可能。我们不能。想想我们要交给税务人员的钱吧。你可知道一年要多少钱啊?”说完这些话花了他很长的时间,于是他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递给她。这个数字后面还跟着三个惊叹号。
她耸了耸肩。她以为,假如一个人不幸福,过这种为了逃税而流放的日子就没什么意思。而且,钱足够多了,根本不需要在意那点差別……她又扫了那个数字一眼——几乎有六十万英镑。他一年会损失六十万英镑吗?她怀疑。
然而,时光荏苒,她越来越厌倦在巴哈马岛的生活。令她惊讶的是,他同样如此,尽管开始时他小心地掩饰这一点。这其实是一个自尊问题,去巴哈马原本就是他的主意,离开便意味着承认原来作的是错误的选择。他很敏感,不喜欢在争论中被打败,或者被证明是错误的。他的占有欲也很强,唯恐失去他所拥有的。
他们一决定离开,就立刻在苏格兰的西南部找到了一所房子。
“那里差不多穿到爱尔兰境内了,”他说,“事实上,天气晴朗时,从某些地方可以看见爱尔兰。”
有人对她说那里的天气不错。“气温高一些,”他们说,“假如非要住在苏格兰,那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他们买下房子不久(一所大房子,带有两个侧厅和一个门房) ,就开车去佩思郡的寄宿学校看马克,马克已经十四岁了,寄宿学校的规模也变大了,隐藏在一个幽静的峡谷里。那是一个下午,学校规定的父母探视时间,有体育比赛,晚上还有学校戏剧社演出的话剧。
马克沉默寡言。他说话之前要看看四周,她怀疑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他像是在害怕谁会走过来驳斥他:他的只言片语几乎是耳语。随后她却意识到这是出于难堪,他不想让别的男孩看见他们。当然,这不奇怪;十几岁的孩子常常被父母弄得很窘,会尽量避免被别人看见和父母在一起。尽管这很正常,但还是有些伤人吧。
她冲动地想抓住他,摇晃他,盘问他:“我们到底哪里错了?”但是她克制住了。这没用的,她想,再说她知道错在哪里。是他父亲的口吃。他不希望任何一个同学听见。
她静默不语。他的父亲是一个慷慨的男人。他毫无怨言地供养他们。他承担了这所学校昂贵的学费;他支付所有的费用。假如没有他,他们将沦为乞丐:她本人一无所有。
“对你父亲好一点儿。”她低声对他说,就在他们快要离开前。
他义愤填膺地怒视她。“什么?”他嚷嚷道,“什么?”
“我说,对你父亲好一点儿。好一点儿。如此而已。”
“我对他挺好。”
“你没有,”她低声反驳说,“你没有。”
他望望四周是不是有人在看。“你动不动就挑我毛病,”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送走,你想摆脱我。”
她的丈夫向他们走过来,她没有机会回答他了。他向儿子微笑,想说点儿什么,却磕磕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挣扎着想说话时,男孩别过脸去。
后来,父母们都走了,学校的生活恢复到正常,他的朋友,紧挨着他隔间的一个男孩,对他说:“那是你的父亲吗?和你母亲一起的那个男人?是他吗?”
他低头看地,点点头。
“不像你,”他的朋友说,“我不应该乱猜的。不,真的——我不应该。真不应该。他看上去不一样,你知道。别介意。他只是看上去不一样。”
他沉默不语,抬头扫了一眼他的朋友,想在他的脸上寻找话外音;没有发现狡诈。
“孩子可以和父母很不一样,”马克说,“没有理由非得长得一样吧。”
那个男孩点点头:“是的,当然。当然。可是你知道,眼睛是随父母的。你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是吗?有些蓝吧。可是他们都是褐色的眼睛,不是吗?可能我没怎么看清,可我觉得他们的是褐色的。”
他耸耸肩:“不一定吧。不一定都这样。”
那男孩失去了兴趣。房间的另一头儿发生了什么,关于什么的争论,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了。马克却一个人站在那里思考了好一会儿。那个声称是他父亲的人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这个念头并没有让他不快。事实上,那天晚上,各种可能性让他失眠了。他并不想找到他的亲生父亲——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的生父,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像现在这位那样吧;激起他兴趣的是,他瞧不起的那个男人居然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这是令人兴奋的想法。
一个月后,他放假回了家;他头一回来到新家,她高兴地领着他四处转。现在他们就站在窗边,眺望远处的威特霍恩半岛。她的丈夫去伦敦处理生意;要待好些天。
“圣人从那里进入苏格兰,”她说,“圣弥安就住在那里。”
他望着别处。圣弥安关他什么事。
“我相信你会喜欢这房子的。”她说。
“我喜欢巴哈马。”
她咬紧嘴唇。“哦,我也是,”她说,“但我也喜欢苏格兰。”
他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她准备起身。“你应该去看看那个湖。你父亲说那儿有可爱的鳟鱼。鱼很多呢。你可以用他的钓鱼竿……”
他转身:“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知道他不是。”
她僵住了。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无异于耳语:“你说什么?”
他显得激动和笨拙:“我说,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已经发现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她耳边响起了尖利的嗡鸣声。她紧张的时候,血压升高,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耳鸣。它就像从森林远处传来的蝉鸣。
“噢,他当然是你的父亲。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这样的胡说八道可真是闻所未闻。”她怀疑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足够的说服力。
男孩举起手,像是要做什么手势,又放下了。“你可以把样品寄到一个地方。在澳大利亚。我在网上看到的。花不了多少钱。我寄了他的梳子。你们来学校时,梳子在车上。我把梳子和我的头发寄过去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她不知道他在撒谎——他根本没寄过什么东西;她不知道他是在试探她,看看他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她坐下。她想冲出房间,想逃走,但是她坐了下来。他眼含谴责地看着她,等她说点儿什么。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她最终说道,“我不想的。我从来都不想的。”
他显得和她一样震惊。他的声音颤抖:“那么谁是我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她静静地说,“他教我网球。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我真是太抱歉了。我知道我做的事对你的父亲不公平……对爸爸。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无所谓,”他说,“但我要告诉他我不是他儿子。我想要他知道。”
她站起来,疯狂地伸出手拉他:“你不许!你不许告诉爸爸!这是你绝对不能做的事,绝对不能!求你,马克!求你!”
他挣脱了她。他现在得意扬扬;这给了他力量。现在他能对他们以牙还牙了。因为离开巴哈马。因为让他难堪。因为和他如此不同。因为所有的一切。
那天晚些时候,她理顺思路想另找个时间和他聊聊。他却不理她,走出了房间,她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去追他。当然海尔还有几天才能回来,这段时间她可以争取说服他,但她想,她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可能会不理会她,直接去告诉海尔。如果他这么做,真不知道海尔会如何反应,她想肯定会很糟糕吧。海尔好妒,一旦他知道她有外遇,并且把私生子冒充成他的孩子,他会采取可怕的行动——特别是,抛弃她。那意味着失去现有的一切——这所新房子、安全感。一切。她将直视贫穷,贫穷和谋生的需要。
她感觉必须找一个人谈谈此事,于是给住在格拉斯哥的哥哥打电话。她请他当天开车过来看她,他答应了:他能感觉到出了什么事,而他总是那个能帮助她的人。
“马克在哪儿?”他到了以后问道,“我很久没见他了。”
她朝外面的方向模糊地招了下手。“在某个地方吧,”她说,“实际上,我想和你谈的就是他。”
她的哥哥皱了皱眉:“青春期行为?”
她叹了口气:“你今晚能留下来吗?海尔不在家。”
“我就知道你想让我留下来,金杰,”他说,“安妮料想到我今天回不去。”
“很好。到厨房来吧。”
她往磨豆机里倒了一把咖啡豆。“我还是开门见山吧,”她说,“我不是天使。很久以前我有过外遇。在巴哈马时。”
他看着她。她料到他不会批评她的,确实如此。他本人也有外遇,事实上有好几次,不过他没打算告诉她。
“现在他出现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他又说:“我们谈的那个男人,你的朋友。他又出现了?”
“不。完全不是那样的。”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的哥哥。他个子很高,头发金黄。他的眼睛很友善,她非常爱他。他们小的时候,她常常叫他狡黠先生,现在她还这么看他,只是不这么叫他了。现在她想:我可以对他忏悔。我可以对他忏悔,因为他是我哥哥。
“马克是那人的儿子,”她心平气和地说,“现在他发现了,还要去告诉海尔。我试过劝阻他,我求过他,可是我根本管不了他。你知道他的。他要去告诉海尔。”
他看着她,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胳膊。“他不会的。海尔会……”
“会的,”她说,“他什么都做得出。”她停了一会儿没说话,接着又说,“我不应该做那件事。我厌倦了。我不知道我中了什么邪……那是很久以前了,你知道。十五年了。”
她看着他,狡黠先生。
“我努力做海尔的好妻子。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不想伤害他。”
“没有。当然没有。”
她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马克却打定主意要这么做。”
她哥哥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胳膊上。“我怀疑他不一定会这么做。父子间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弗洛伊德……嗯,弗洛伊德。”他停下来,探询地看她,“你希望我做什么吗?”
她开始轻轻地哭,点头说:“你试试吧。只是我不知道……”
他正在思索。“假如劝说没有用的话。”他咕哝道。
“没有用,”她马上说,“没有用。”
“我试试吧,”他说,“我和他谈谈。”
她感激地看着他,尽管她想他不太可能在她失败的地方获得成功。
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三个人局促地坐在餐桌旁。马克很少说话,不回应舅舅提出的任何话题。只有兄妹两人说话,男孩借口要回自己的房间,早早就离开了餐桌。
“过一会儿我会上去说晚安的。”男孩走到他的椅子后面时,她的哥哥说道。
男孩掉过头。“随你。”他咕哝道。
“我一定会去的。”
马克离开了房间,像一块低气压和坏天气区似的从气象图中挪走了。他们两个回到厨房。她给他倒了杯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他们轻松亲切地举杯相碰,是兄妹之间的那种方式;可以分享那么多;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用担心,”他说,“你不用担心。”
她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别说这件事。我一想到它就难受得很。”
“好吧,”他说,“我不说。但我必须得说,我发现很难喜欢自己的外甥。很抱歉,但真是这样。”他从没喜欢过他,当然也从没表现出来。现在他暴露了真情实感,他说了出来,显得如此容易,如此自然。
她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他想他越界了——诚实和说出心里话总是有限度的。她却叹了口气说:“我想,我要说的也是一样。哦,上帝,这难道不是很可怕吗?一个母亲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它很可怕吗,安格斯?”
他想消除她的困惑。他自己并没有孩子,但他理解父母对孩子那种忠实的爱。“有些孩子故意为难吧。但是他们会变。他们会长大。他们会变。”
他在犹豫。假如他告诉她,让我们除掉他——我们制造一起湖里的事故。船翻了,男孩的头不幸撞到了船舷上——她会如何反应?当然他说不出口,像他们这样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但是这想法很诱人。
他看看表。快十点了。
“我要上楼了,”他说,“我累了。”
她站起身,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你能来这儿,真是太感谢了,安格斯。有你在这里,对我就是帮助。我感到安全多了。真的。”
“我是你的哥哥。”他说。他不习惯使用富有感情的姿势和言语,但他清楚她理解他,知道他的感受。
他上楼了。她告诉过他,他的卧室在走廊的尽头,挨着马克的房间。
他看见马克房间的门缝没有灯光透出。这男孩已经关灯睡觉了。他推开门,一小块光亮落在了屋内的地板上。房间的那一边,他辨认出毯子底下男孩的身影,以及枕头上的脑袋。他悄悄地走进去,站到了床头,他的影子落在了男孩的脸上。他俯下身,正好和男孩头对头。
“马克,”他低声说,“我是你舅舅安格斯。现在乖乖的。千万别动。听我说。”
男孩稍微动弹了一下。他看见他的眼皮微微睁开,一颤一颤的。他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几句。
“好的。仔细地听啊。给你讲一个枕边小故事,伦敦塔里小王子的故事。他们的舅舅进来了,还拿着一个枕头,就像这一个。”他伸手拿起床上的另一个枕头。他把枕头举到男孩的面前。“就像这个。他把他们闷死了,我很抱歉地说。”
他轻轻地放下枕头。男孩的眼睛睁大了些,但是身子没有动。
“他们就那样结束了,”他低声说,“一个邪恶的舅舅,你不觉得吗?可是有些舅舅就是那样的,不是所有的,有一些是那样的。我想让你知道,如果你告诉你父亲你不是他的儿子,我会小心地使用枕头的——舅舅嘛……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停下来。他能听见男孩的呼吸声,又短又浅。
“我要你做个动作,表示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安格斯说,“只要点个头就行,只要点一下。只是表明我们彼此理解了。”
他在观察。男孩的头在枕头上轻轻地移动,一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