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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精灵的脸耷拉下来,她慌慌忙忙在皱巴巴的袖子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条卷成球的手帕开始擦眼睛。
“又乱套了,对不对。”她下巴颤抖着说,“如今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人想变得快乐。我写了一本笑话书,收集了三大箱玩动作字谜用的衣服,还有……还有……每次看到有人不快乐我就努力逗他们开心……我真的尽力了……”
她大声擤了擤鼻子。
资深数学家也觉得有点尴尬了。
他忍不住说:“呃……”
“偶尔高兴一点也没坏处吧。”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开心地说。
“怎么个高兴法呢?”资深数学家很苦恼地问。
“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呢。”快乐精灵又擤了把鼻涕。
“是……雨滴和日落之类的事情吗?”资深数学家想要拿出点讽刺的语气,但是人人都听出来他心不在焉,“你可以用我的手帕,基本上很干净。”
“你去给这位女士倒杯雪利酒吧。”瑞克雷说,“顺便给她的小鸡拿把玉米……”
“啊,我从来不喝任何酒精。”快乐精灵有些恐惧地说。
“真的?”瑞克雷回答,“我们觉得酒精就挺令人开心的。斯蒂彭斯先生……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他示意庞德靠近点。
“这里头已经涌入了大量的信仰,所以她才会出现,”瑞克雷说,“她看起来差不多有两百斤重呢。如果我们想联系圣猪老爹该怎么做?写封信贴在烟囱上吗?”
“对,但是今晚不行,”庞德回答,“今晚他出去送礼物了。”
“该死,”瑞克雷说,“那就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是啊,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到大学来。”庞德补充道。
“他为什么要来?”瑞克雷问。
图书管理员裹着毯子蜷成一团。
作为一只红毛猩猩,他渴望雨林中的温暖。但问题在于他从未见过热带雨林,他长大成人后被变成了一只红猩猩。他骨子里很清楚这点,不过他真的很不喜欢冬季的寒冷。但是同样他骨子里也知道自己是个图书管理员,因此不允许图书馆里有一点点火星。结果就是大学各处的毯子和枕头接连失踪,最终在参考书库形成一个大卷子,冬季最冷的时候猩猩就蹲在里头。
他翻了个身,用庶务长的窗帘将自己裹紧。
他的小窝外头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接着有人低声说话。
“别,别去动那个灯。”
“为什么我整晚都没看见他呢?”
“圣猪节他都睡得很早,先生。我们现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我们运气不错。这里头还没堆满,”庞德说,“他好像是用了庶务长的东西。”
“他每年都把这些堆起来?”
“显然是的。”
“不过他应该不是幼稚,可能只是某种小孩子般的质朴吧。”
“对红猩猩来说可能不一样,校长。”
“你觉得丛林里过圣猪节吗?”
“我觉得不过吧,先生。至少丛林里没烟囱。”
“腿也太短了。那个地方的袜子特别短缺,红猩猩的袜子。要是他们能把手套挂起来那就是突然发财了。要是他们挂手套的话圣猪老爹就要加班了。红猩猩的胳膊可长了。”
“说得太好了,校长。”
“我说,这个上面的东西……我的天,是一杯雪利酒。嗯,不浪费,不奢求。”
接着黑暗中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
“那是圣猪老爹的声音吧,先生?”
“还有香蕉?”
“应该是给猪吃的吧,先生。”
“猪?”
“是啊,先生。挖挖、拱拱、牙牙、鼾鼾,那四头猪,”庞德忽然不说话了,他意识到一个成年人不该还记得这些东西,“孩子们相信这些。”
“给猪吃香蕉?这不是节日传统吧?我以为应该是给它们橡子呢,或者苹果,或者甘蓝。”
“是的,先生,不过图书管理员喜欢香蕉,先生。”
“香蕉很有营养,斯蒂彭斯先生。”
“是的,先生。不过有趣的是,香蕉其实不是水果,先生。”
“是吗?”
“是啊,先生。从生物学上来说,香蕉是一种鱼。根据我的理论,从分支遗传学的角度来说,香蕉是克鲁尔尖嘴鱼的近亲,那种鱼是黄颜色的,它们行动的时候往往集结成一群或者一串。”
“它们住在树上吗?”
“嗯,尖嘴鱼不经常上树,先生。香蕉显然是进化出了新特征。”
“天啊,是真的吗?真有趣,我一直都不太喜欢香蕉,而且也不太喜欢鱼。今天看来果然是有原因的。”
“是啊,先生。”
“尖嘴鱼会袭击游泳的人吗?”
“我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先生。也许它们非常聪明,只袭击远离陆地的游泳者。”
“你说的那个高……是什么意思?在树上的高处吗?”
“有可能,先生。”
“真狡猾啊,是吧?”
“是啊,先生。”
“嗯,我们也应该让自己舒服点,斯蒂彭斯先生。”
“是的,先生。”
黑暗中闪出一束火光,瑞克雷点燃了自己的烟斗。
安卡-摩波祝酒队的人练习了好几个星期。
这个习俗是安娜格莱普塔·哈格斯提出的,目的在于庆祝友情和勇气,安娜格莱普塔·哈格斯是全市最优秀歌唱组合的组织者。
人哪,必须时刻警惕那些毫不羞涩地把“友情和勇气”当作人生的狗皮膏药一样说出口的人。你一转身,他们就会组织大家绕着五月柱跳舞,说实话,到时候你也别无选择,只能努力跟着往林木线的位置跑。
合唱团的人已经走到公园路中段了,大家整齐地合唱着《玫瑰粉母鸡》这首歌[38]。他们的募捐箱里装满了给穷人的善款,至少是给哈格斯太太精心选择的穷人们准备的善款,那些人穷得如诗如画,闻起来也不太臭,也懂得说谢谢。大伙会跑到人家门口去听。橙色的灯光洒在雪地上,蜡烛灯笼照耀着飞旋的雪花,如果你把这幅小图画的盖子揭开,准能在里头找到巧克力,最差也是美味什锦饼干。
哈格斯太太听说祝酒是一项历史悠久的传统,不用解释你就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小心排除了一切不宜于入耳的要素。
合唱团的人渐渐听到了吵闹的声音。
在街道拐弯处,另外一群合唱团的人踩着结冰的地面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一支标新立异的队伍走过来。那边的“新”和“异”多半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学来的,很可能是模仿了另一个星球上另一个种族的生物。
队伍最前面是个没腿的人,他坐在小轮椅上,敲着两个炖锅大声唱歌。那人的名字叫横行者阿诺德。推他的人名叫棺材亨利,亨利的破锣嗓子唱着完全不同的另一首歌,而且时不时地加进去一些咳嗽声。他旁边是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人,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然而很贵的衣服,那人美妙的男高音被头顶上鸭子的呱呱声完全淹没了,所以他名叫鸭人。但他自己却不明白这个名字的由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周围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经常有人看到了鸭子。最后一个人身上绑了根绳子,被一条灰色的小狗拖着走,他名叫脏鬼老罗,他是安卡-摩波城中最疯癫的乞丐里最疯癫的乞丐。他很可能根本不会唱歌,但至少在努力跟着节奏骂人。
祝酒队停下来骄傲地看着对面。
两边都没注意到,乞丐们从街那边走过来的时候,一些灰色黑色小点从排水沟里旋转着飞出来,或是从墙砖下头冒出来消失在夜色中。在年末的黑暗中,人们总是急着敲锣打鼓唱歌,其实那都是在漫长灰色日子里精神缺陷越发凸显,心里的阴暗纷纷冒头的缘故。最近大家的合唱其实也越来越不像样子了。真正知道怎么唱歌的人全都在敲打东西并且大喊大叫。
那群乞丐其实没有排练过民谣歌曲。他们只是找有钱的人制造噪音,希望对方付钱让他们住手。当然在过程中还是有可能制造出一支协调的歌曲。
圣猪节到来,
猪儿长肥肥,
请在这人帽子里放一元钱,
如果没有一元钱,一分钱也行——
“如果没有一分钱,”脏鬼老罗唱道,“那——呜哇哇哇咿呜呜呜呼呜呼……”
鸭人似乎很沉着,他捂住老罗的嘴说:“对不起,这次我不希望吃闭门羹。再说这歌也不对。”
但附近几家的房门还是纷纷关上了。祝酒队的人想去其他更干净的地方。唯有没见过脏鬼老罗的人才能发明出“对所有人心怀善意”这个说法。
那些乞丐不唱歌了,但横行者阿诺德还在唱,他似乎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没人知道我们能过得多好,一天三次……”
气氛的变化最终渗入了他的意识。
一阵逆风吹过,雪从树上落下来。雪花旋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毕竟乞丐们精神上的指南针并不总是指向现实,总之他们听见了一阵短暂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