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光芒像无声的旋风一样照在苏珊身上。她往后退了退,抬起胳膊护住眼睛。巨大的红色火球将冰封的树林照得一片闪耀。
冷冷的光芒照进群山深处,将每座山峰都变成了寂静而炫目的火山。阳光继续前进,填满了每一条峡谷,不可阻挡地沿着山坡上升……
一阵呻吟的声音传来。
原本是野猪所在的雪地上躺着一个男人。
他只围着一块缠腰布。又长又密的头发在背后结成乱糟糟的一片,头发里沾满血和油污,摸起来也十分油腻。他全身被狗咬到的地方都在出血。
苏珊看了一会儿,以头脑之外的某些东西思考了一下,然后认真从衬裙上撕下来一些布条包扎他的伤口。
真厉害,她内心有一小部分说道,紧急情况还能保持头脑清醒。
总之是某个清醒的东西吧。
可能是某种性格缺陷。
那人有文身。被血掩盖的蓝色螺旋图案遍布他全身。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空。
“你能起来吗?”
他看着苏珊,虽然想要站起来,但还是摔倒了。
最终苏珊扶着那人坐好。他摇摇晃晃地攀着苏珊的肩膀,勉强站起来。苏珊努力无视他的臭味,其实那臭味之强已经接近物理意义了。
下山是最好的选择。虽然他的大脑似乎没在工作,脚却明白事理。
他们穿过冰封的森林,雪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明亮的橙色。冷冷的蓝色阴影聚集在低洼处,仿佛小杯子装着的冬天。
那个有刺青的男人在苏珊旁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忽然跌倒,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嗓子拼命咳嗽。他呼吸的声音好像拉大锯。
“这次又怎么了?怎么回事?怎么了?”
那人看了她一眼,继续拼命咳嗽。
“卡住了吗?”她大力拍打那人的后背,但是此时那人整个趴在地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珊双手绕到他胳膊下面,把他扶起来,然后拦腰抱住他。唉,神啊,接下来怎么做呢,她上过急救培训班,现在应该一只手握拳顶住他,一只手环绕拳头,用力推拉——
那人咳嗽了几声,一个东西弹到树上,接着落在雪地里。
她跪下仔细看了看。
原来是一颗小黑豆。
树梢上一只鸟被惊动了。苏珊抬头看,一只山雀朝她叫了几声,飞到了另一根树枝上。
她又回头看看,那人此时又不一样了。他穿上了厚重的毛皮衣服,戴着皮帽穿着皮靴。他拄着一根石头尖的长矛站着,看起来比之前强壮不少。
有个东西从树林里飞速跑过,除了一片阴影以外什么都看不清。苏珊只瞥见一只白色的野兔瞬间跳开。
她回头再看,发现那人已经不再穿着毛皮了,他看起来老了不少,但眼睛还是一样的。他穿着厚厚的白袍,看上去很像个僧侣。
鸟又叫起来的时候,她根本没去看。她此前以为此人是像翻书一样渐渐变换形态,但她明白自己搞错了。所有这些形象是同时共存的,连同所有其他的形象一样。你所见的样子取决于你看待他的方式。
对,这件事完成得很好,我很厉害,而且完全习惯这些事情了,她心想。不然我肯定会很烦恼……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森林边缘。
稍远处有一架原木做的粗糙雪橇,四头整装待发的大野猪站在雪橇前。在雪橇黑色的木头上刻着很多张脸,很可能是石头刻上去的,也可能是风和雨刻上去的。
圣猪老爹爬上雪橇坐好。刚才走最后一段路的时候,他长胖了不少,现在他就只是个穿红袍的大胖子,衣服上零散结着些许冰晶。偶尔霜花反光的时候隐约显现出他曾有过毛皮和獠牙。
他坐好,俯身从座位下摸出来一副假胡子,他疑惑地看着那胡子。
抱歉,苏珊身后有人说道,那是我的。
圣猪老爹朝死神点点头,这是一个手艺人对待另一个手艺人的态度,然后又朝苏珊点点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感谢——也许是表示认同吧,因为有些事情必须要做,而且也做完了。但不是感谢。
他抖了抖缰绳,牙齿咔嚓一响,雪橇就出发了。
他们看着圣猪老爹离去。
苏珊心不在焉地说:“我记得有个说法是,圣猪老爹穿红白外套是近代才发明出来的。”
不。是大家的记忆。
现在圣猪老爹已经成了峡谷对面的一个红点。
“嗯,穿这身衣服挺好。”苏珊说,“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学术兴趣啊……你确定我刚才是能活下来的,对吧?”
我很有信心。
“哦,好。”
死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会把你拎起来的。
“谢谢。那……要是我……”
要是你没有救他的话,会发生什么情况?
“对!太阳还是会升起来吧,对不对?”
不会。
“得了吧,你知道我不信这个。太阳会升起来是天文学的事实。”
太阳不会升起来。
她转向死神。
“今晚折腾太久了,外公!我累了,我想洗澡!别再说这些傻事了!”
太阳不会升起来。
“真的?那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请问?”
一团燃烧的气团会照亮整个世界。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苏珊闷闷不乐地说:“哼,文字游戏。我还以为你挺有文学素养呢。”
我一点文学素养都没有。人类才玩文字游戏。
“好吧,”苏珊说,“我又不傻。你是说人类需要……幻想,才能忍受生活。”
真的吗?类似某种粉色小药片吗?不。人类需要幻想才能成为人类,成为堕落的天使和进化的猿猴之间的状态。
“牙仙?圣猪老爹?小——”
对。你可以学着开始相信小谎言。
“可以相信大谎言吗?”
可以。公正、仁慈、责任,等等。
“不是一回事!”
不是吗?那你把宇宙磨成最细的粉末,然后用最细的筛子筛过,然后给我看看公正的原子、仁慈的分子。而你——死神挥挥手,而你依然表现得仿佛有某种理念统辖整个世界似的,仿佛宇宙中有……有一些正确的东西,可以当作是公正一样。
“但是人们必须相信这些,否则的话——”
我就是这个意思。
苏珊努力厘清思路。
宇宙中有个地方,两个星系互相碰撞了一百万年,死神忽然说,你别告诉我那是正确的。
“确实不太对,但是人们不这样想。”苏珊说,“某个地方有张床……”
对。星星爆炸,世界冲突,人类到宇宙中大部分地方去都会被冻死或者烧死,但是你们却相信……一张床是很普通的东西。这真是非常惊人的才智。
“才智?”
对啊。非常特殊的愚钝才智。你们是在脑子里想象出了整个宇宙。
“你把我们说得像是一群疯子,”苏珊说,“一张舒适温暖的床……”
不。你们必须相信很多不真实的东西。不然它们怎么能成为真实呢?死神说着扶她骑上冰冰。
冰冰升上天空,苏珊说:“那些山,它们是真正的山还是某种影子?”
是的。
苏珊知道这就是完整的回答了。
“呃……我在牙仙的地盘弄丢了剑。”
死神耸耸肩,我再做一把就好。
“你可以做吗?”
可以的。这下我有事情可做了。你别担心了。
资深数学家开心地哼着歌,再一次梳理自己的胡子,还洒了些香水,他自认为这是充满阳刚之气的好味道[45],但其实是用于驱魔的臭鼬提取物。然后他走出书房。
他说:“抱歉,耽误了一会儿,不过——”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只在很远很远处,有人在擤鼻涕,同时伴随着魔法褪去的微弱丁零丁零声。
一场打斗削去了艺术之塔的顶端,与此同时冰冰小步跑着停在育儿室的阳台边。苏珊下马站在新鲜的积雪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人特意绕路送你回家,出于礼貌肯定要请他们进去坐坐,但是另一方面……
你要来吃圣猪节晚餐吗?死神满怀希望地问,阿尔伯特做了油炸布丁。
“油炸布丁?”
阿尔伯特认为那个就是炸。我觉得他做的其实是果酱。他一直说炸……
“我……呃……他们真的需要我留在家里,”苏珊说,“盖特家有不少活动。他的生意朋友要来,可能一整天都……我必须照顾孩子们……”
必须有人看着孩子啊。
“呃……”苏珊放弃了,她问,“你要进来喝杯饮料吗?”
这时候喝杯热可可最合适了。
“好。壁炉架上的铁盒里还有饼干。”
苏珊松了口气朝小厨房走去。
死神坐在吱嘎作响的藤编椅子里,把一条毯子盖在腿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周围。他听见杯子叮当的声音,接着有人陡然深吸一口气,随即是一片沉默。
死神从铁皮盒子里拿了一块饼干。壁炉架子上挂着两个装满礼物的袜子。他以专业态度很满意地戳了戳那两只袜子,然后又坐回椅子里开始观察育儿室的墙纸。墙纸上印的好像是一些围着缠腰布的兔子,周围还有很多别的动物。他不觉得奇怪。有些时候死神会亲自去处理兔子的死亡,这是为了确保流程无误。不过他从没见过围缠腰布的兔子。他也不指望兔子会围缠腰布。他根本就不指望有缠腰布。至少,如果没有体验过人类所描述的宇宙的话,他肯定不指望有缠腰布。怎么说呢,总之没给兔子画上金表和高顶礼帽就谢天谢地了。
人类也喜欢跳舞的猪,还有戴帽子的小羊。目前为止,就死神所知,人类和猪、羊发生关联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肉排和酱汁。所以儿童室墙纸上的动物为什么要穿衣服,真的很令人费解。嗨,小朋友们,这些是你们即将吃掉的……他觉得自己要是能理解个中原因,一定能更进一步地深入了解人类。
他目光又飘向那扇门,苏珊的家庭教师外套及帽子挂在门后。外套和帽子都是灰色的。灰色,圆形,很无聊的样子。死神不太了解人类的精神世界,但是他还是能辨别出保护色。
无聊就是保护色,只有人类才发明得出这种东西。他们真是想象丰富。
门开了。
死神惊恐地发现,一个性别不明的小孩从卧室里出来,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取下壁炉架上挂着的袜子。她又往回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死神,于是停下来很疑惑地看着他。
死神知道小孩能看见自己,因为他们还没有发展出那种方便的选择性无视能力,那种能力是凡人们与生俱来的。他觉得有点尴尬。
“苏珊有根拨火棍,你知道吧。”那孩子似乎是想帮他。
哦,嗯。是啊。我的天哪。
“我觉着——觉得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上周,她抓住一个吓人怪的鼻子把它拎起来了。”
死神努力不去想象这个场景。他认定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不论他怎样重新排列这句话,其中的含义都没能变得更好。
“我把高文的袜子给他,然后再回来看。”那孩子说着就走了。
呃……苏珊?死神赶紧请求援助。
苏珊拿着一把黑色的茶壶从厨房里出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中,一把剑闪耀着蓝色的光芒。一只玻璃眼睛反射着蓝光。
“哎呀,”茗时看了死神一眼,平静地说,“真是出人意料啊。这是家庭聚会吗?”
那把剑晃了晃发出嗡嗡声。
茗时说:“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杀掉死神呢?这是一把非常特殊的剑,在这里肯定能够使用……”他抬手捂住嘴,之后轻轻笑了一下。“多半也不算谋杀,只是普通的公民行为。照他们的说法,这是‘大家伙’。站起来,先生。你肯定了解自身的弱点,而苏珊毫无疑问绝对会死,所以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搞什么最后的手段之类的。”
我本身就是最后的手段。死神说着站起来。
茗时小心地绕着圈子,剑尖在空气中画出弧线。
隔壁房间似乎有人想要轻轻吹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