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诸神的黄昏:北欧神话中的灾变末日> 耶梦加得 Jormungandar

耶梦加得 Jormungandar

  1. 浅滩那雏蛇被奥丁掷入苍穹,一路变幻形态。有时她通身僵直,像一杆标枪轻捷滑过天际,海藻般的鬃毛在尖锐的颅后飞散飘扬,毒牙烁烁;有时她纠缠成环,像卷曲的长鞭,又像盘旋在风中的轻柔缎带。她痛恨当下的骨肉分离。不过这畜生十分敏感,身边呼啸而过的空气让她欢喜:她嗅出了松林、石南、沙子和海水的气息。她看见海面连绵不息的波纹,白色的浪花,钢青色的海水,转眼已俯冲入海,感受到那切肤的冰冷,先是头,再是身后拖曳的重重的尾巴。她愈行愈下,被新鲜感所包围,一头扎入海底,搅起纷乱的沙粒,自己却在凸起的礁岩间滑行。她曾是陆上的野兽,在铁树之林长大,一向在绿荫深处玩耍,尘土里头打滚,如今才开始适应这咸湿的海水。她体内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盈,竟懒懒地浮出了海面,阳光在她湿滑的身上泛起粼粼银光,乍一看像条幼鳗。起初她只待在浅滩,血红的鼻孔一张一阖,呼吸着岸边的空气。她蜿蜒爬过坑坑洼洼的岩池,沿着潮汐的界限滑行,一路囫囵吞食下螃蟹、帽贝和牡蛎;她用尖利的毒牙咬碎蛏子的硬壳,伸出分叉的舌头挑起多汁的鲜肉。她热衷于探究各种伪装,比如寄居蟹蜷缩在遗弃空壳里的把戏就被她识破。

  她没有眼睑,尖尖的脑袋上一对敏锐的眼睛就那么兀然睁着,赞叹地审视着眼前隐匿在沙地上的比目鱼。它们通身星星点点,仿佛密密洒满了沙粒,扁扁的脑袋上缀着两颗鹅卵石般的黑眼珠,焦虑地四下打转。她羡慕那两鳍和尾巴间精妙的褶皱线条,像一道阴影泄露了它们苦心融入沙地的身体。她吹动沙粒,尖尖的舌头立时就勾住了这些鱼儿。她十分享受,吸吮吞咽,吐出残骸。她像是永远吃不饱,也常常无端大开杀戒,有时是出于好奇,有时是单纯嗜好,有时就是因为无所事事。

  于是她在这海里一天天长大,肉肉的鬃毛间长出鳃来,这样除非为了消遣,她再不用探出水面或游去浅滩呼吸空气。

  她自己没有特意地伪装,但早些时候人们很难看到她,因为她身形敏捷,又行踪狡猾。她包裹在光滑透明的鳞片下,皮肤黑红相间,有时阳光流转,在鳞片的折射下还会泛起青绿。她喜欢躺在一大片墨角藻之间,拿它们当毯子和靠垫,和它们一起懒洋洋地随着潮水起伏,吸进去,吐出来。她的身体随意盘卷起来,像湿漉漉的海草一样自然服帖,触角拱成的蛇冠像一丛植物,一双警觉的眼睛从中窥视。

  她在孤独的海湾里独自嬉戏。风平浪静的时候她游出海面,舒展开身子随着波浪起伏,她放松全身,像海上的浮货残骸般肆意漂浮。波涛汹涌时,大蛇也被卷至浪峰,亮晶晶的双眼像是海浪上两个硬币大小的光点。她弓起身子,随洁白的浪花一道呼啸而下,冲向沙滩,肆意翻滚。有一回她刚结束一个漂亮的纵跃,一抬头就看见眼前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高大威武,一顶低低的帽子遮住了眼睛。起初她以为是独眼的奥丁又来折磨她,于是昂起脑袋,准备蓄力一击。那人却转过脸来注视着她,她认出了那帽檐下的面孔,那是伪善的洛基,狡猾的洛基,是她的父亲洛基!即使是她,也很难确认洛基的样貌,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变幻自己的形象。他摘下帽子,露出乌黑的卷发,咧嘴一笑。

  “幸会,我的女儿,你长大了,也出息了。”

  她撒娇地盘绕在洛基裸露的脚踝上,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来看看自己的女儿,顺便探究海浪的奥秘,看它们无迹可寻的表象下面,是否隐藏着某种规律?海上的波涛一浪逐一浪,绵延不绝,看似一成不变,但海水终归狂野不羁,四下飞旋,那散落的泡沫之中,又是否存在什么特别的秩序?蛇儿答道,海浪打在身上,就像是小针轻轻扎着皮肤,十分惬意。洛基蹲下身来,将湿漉漉的鹅卵石和透着微光的五彩贝壳砌成一排。他说他想绘出这蜿蜒的海岸线,但不是像诸神和人类那般,为了建造港口停泊大船粗粗画一个千篇一律的半月形大海湾,而是细细描摹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溪流,每一隅海角,哪怕那里纤细如手指,或者精巧如指甲。沙蚤和沙鳗也不能遗漏,因为万物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打个比方,对一条鳗鱼的过度关注或者视而不见,都可能导致整个世界的倾覆。“所以,”洛基向蛇儿说道,“我们要了解万物,至少尽力而为。诸神有卢恩密语护佑行猎,主宰战争,但他们只知道敲敲打打,砍砍杀杀,从不细察。而我一直都在探究,我了解世界。”他伸脚把蛇儿踢回浅滩,透过指尖凝神静听,猛然俯身拨开沙子,拽出一条黑色的沙蚕,那沙蚕刚毛尽竖,孟浪挣扎。洛基随手将沙蚕掷给蛇儿,她便一口吞下。

  2. 深海经过这一次之后,蛇儿和洛基经常见面,而见面的地点也从浅滩延伸到了深海。饥饿的旅程里她沿着长长的渔线蜿蜒而下,常和渔人的吊钩擦身而过,或是撞上捕鱼的笼子和网袋,里面的活物看到她,或勃然大怒,或噤若寒蝉,或目瞪口呆。她热衷于将肥腴的鳕鱼从弯弯的鱼钩上解救下来,或是撕扯开鱼篓让里面的猎物四散而去。她吞下一些鳕鱼,看其余的鳕鱼瑟瑟发抖地游走。她从网里放走一大群青鱼,又转身扑向下一群,大口撕扯,囫囵咽下,任凭猎物的鲜血和残渣沾污了海水。她看到一个精巧绝伦的钓钩,就浮出海面去问候那位身披斗篷的渔人。他那渔网由极其复杂的绳结打成,绝非常人可为。蛇儿喜欢绕着渔人的船儿游动,一旦听到召唤就湿漉漉地浮出海面,欢声嘶叫。

  他们玩起了伪装和识别的把戏。洛基对蛇儿道:“来捉我!”话音未落,人已不见,青天下只有那斗篷的阴影一闪即逝。有时他变作一条离群索居的小小鲭鱼,根本无迹可寻。鲭鱼那油光发亮的皮肤本就是绝佳的隐蔽,所到之处漾起层层波纹,如太阳投下暗影,月光照透深水,又像摇曳的水草和鱼鳞摆动过后忽闪的波光。蛇儿明知洛基就在眼前,却还是无从分辨。她赌气向鱼群猛冲过来,洛基又摇身化为白昼或暗夜里的一道光影,无形无质,只隐约在水中点染一星光亮。他闪烁流动,将蛇儿引向鱼群,自己又变作一条旗鱼,和她一道追逐。鱼群受了惊,就像笨重的畜生落了单,挺着肚子惶然失措,在那里辗转挣扎,浅粉青绿靛蓝铁灰晃得人眼花缭乱。蛇儿和洛基一道驱赶着狂乱的鱼群,看它们骚动不安溃不成军,觉得其乐无穷。他们一次次冲入鱼群,把大部队冲散成团团转的散兵连,追上掉队的鲭鱼,就随口吞下,赶上了侧面部队,也张开大口一个不漏。蛇儿总也吃不饱,因为她一直在长大。起初她只有一条胳膊粗细,渐渐就长成大腿般粗,而身子犹在不断膨胀,那一身筋肉出入海中,就像长长的钢索击打着海面。她伏下身子穿行,沉重的身体挫伤了海草,又将海底的生物碾得粉碎。

  那一张血盆大口越张越大,一口森森毒牙愈发坚硬锐利,又因为吞噬了海底无数的骨骸残壳愈加粗壮。

  她出没于世界各地,从冰冷刺骨的一极游到另一极,或是穿行在烈日炙烤下火热的海水中。她从冰架下游过,穿过幽蓝的岩缝和孔洞,亮出毒牙就咬住一只俯冲入海扑食的信天翁,又几口吞嚼下一头圆胖的海豹幼崽,一面吐出牙缝间缠结的皮毛。她游进红树沼泽,在根须盘结的烂泥间急急吞下招潮蟹和跳跳鱼,把壳吐在满是泥巴、烂叶和海草的乱摊子里。饱餐后她躺在泥巴里向上仰望,隐约看到人类的身影。她朝着海面喷吐毒液,鱼儿转眼喘起粗气,不一会儿就浑身僵直翻起白肚。这蛇懒洋洋地挪挪身子,张口将肥美的鱼儿连同毒液一并吞下。

  她兀自前游,绵延数英里的水母大军就从眼前漂过,它们鼓起透亮的伞膜,精巧的触手分泌出剧毒,随波摇曳。巨蛇一口吞没,浑不在意。毒素没能伤她半点儿,反都积蓄进她毒牙后的液囊里,就像水银一般充斥她全身。她朝着海豚和僧海豹的双眼喷吐毒液,把它们弄瞎再一口吞下,没消化的残渣被她随口吐出,慢慢沉向海底,冲散在湍流之中。有一回她潜入水中捉一条庞大的刺鳐,那鱼儿身子扁平,气味呛人,眼睛半闭,尾巴细长如鞭。她正抬头准备出击,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迟疑间只见那刺鳐倏地一下,变幻了优雅的身形。它没入黑纱般的暗影里,再次现身的时候已变作一头小白鲨,全身油灰,咧嘴狞笑。蛇儿这才醒悟又是父亲的把戏。

  一次偶然的机会,耶梦加得蠕行于海草森林,抬眼却看见海中之树和海底花园。也许那树并非固定生长于一地,否则她在海底穿行多次,又怎会从未见过这满树的金黄海藻、琥珀色的叶柄和庞然巨爪般的强劲根脉?此时这蛇已有水蟒般大小,要是在沼泽地里,她就是最粗最长的一条。不远处暴风雨席卷了海面,海底的火山爆发,喷涌出滚滚浓烟,火红的岩浆凝结成浮石漂浮在海面,而海中之树周围的一切依然平静如昔,一片丰饶:海绵、海葵、蠕虫、龙虾和各色的蜗牛穿梭来往,放眼望去,一片星星点点的暗红灰白、墨黑奶黄。通体斑驳的海蛤蝓贪婪呷啜着海藻内的胶质,成群的鲍鱼盘栖在根脉四周,红红绿绿的外壳深浅错落,最肥美的还要属白色的那种。海胆竖起满身的棘刺,啃噬着浓密的海草。每当大树随着水波轻轻摇摆,就有成百上千双眼睛借着海藻的遮蔽向外窥望。幼鳗如细针一般在藻丛间穿梭,拖曳着彩旗似的扁长躯体,和海草交缠难辨,耶梦加得懒懒卧倒,饶有兴致地辨识它们的踪迹,警觉的双眼透过浓密的藻丛,渺如针尖。海龙潜藏在摇曳的灌木丛里,硕大的海藻鱼却无需遮蔽,她们刀片似的身体望上去和肥厚的藻类没有两样。海面上的浮藻也被搭成巢穴,海鸟随意停栖,水獭将杂草拧成吊床,软软地斜倚在上面,灵巧的爪子抓过鲍鱼,翻转过来吸吮壳内的美味。

  耶梦加得一脸渴求,这是她第一回望见海底之树。她无法踏入这片神奇的丛林,因为这身体已经太过庞大和沉重。她就像一个路人,在黑暗潮湿的天色下,透过街边的橱窗,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陈列的璀璨珍宝。她抽身退步,弯下骇人的脑袋转身离去,浑不知下次再见到这树时,这份心情已全然颠覆。

  她继续长大,体型超过了陆地上的所有蛇类。她现在有河口一般长,望上去像横穿过沼地的大道。她食量渐涨,学巨鲸那般滤食磷虾,又大口吞下成群的鲱鱼。她游向深海,那里堆积着五颜六色的乌贼肥硕的尸体,抹香鲸张开沉重的下巴用力撕扯。她还不敢贸然向鲸鱼发起进攻,虽然有一次也啃过一头死鲸的残骸,满嘴浓烈的鲸脂味儿,一群群盲鳗扎进鲸鱼的身子贪婪猛吃,都被她一口吞下。她打算朝游动的大乌贼下口,她撕扯下那长长的触手,尖利的毒牙咬向它灰白的眼睛,就在这一片漆黑的海底,在它喷吐的黏稠墨汁间将它吞食干净。

  如今她饥饿而贪婪,俨然大江一般宽阔绵长。她围着冰川打转,追逐一头若隐若现的海兽,到头来却发现那是她自己。那曾经圆滑的脑袋正一天天变得粗糙不平。她跟在一队虎鲸身后,而虎鲸正冲向一大群海豚,它们前后紧随,在冰冷的海面搅起汹涌的浪花。其中一头虎鲸孑然而行,通体异乎寻常地光滑闪亮,全身的纹路黑白交错,仿佛一方润湿的大理石。它咧开大嘴似乎在笑,那眼神却不像是讽刺——显然又是洛基的杰作。这魔头和女儿相互致意,一个摇晃着蜿蜒的蛇冠,一个长声呼啸,尾鳍噼啪拍打着海面。

  父女俩一道捕猎。他们捕食大鱼——那种肥嘟嘟慢吞吞又懒洋洋的鳕鱼,有些块头和人差不多大。他们是肆意挥霍的掠食者:只吃肝脏和鱼籽,将鱼翅和骨头尽数丢弃。猎物里最有趣的也许还要数蓝鳍金枪鱼,那是种温血鱼,皮肤光滑,游弋如飞,眼睛明亮,形似坚盾,背鳍是明艳的绛紫,鱼腹却是珍珠般的淡白。他们撞上人类设下的陷阱,那些无处不在的渔网有着奇巧的入口、通道和内室,将鱼儿引向屠笼。他们肌肉颤动,亮出各自的毒牙利齿将笼子扯裂,看鱼儿重获自由蜂拥而出,乐在其中。有时他们一笑置之,有时就大开杀戒。他们冲向鱼群,从侧翼发起攻势。他们捕食海豹,手法和其他虎鲸一样,这满身黑白纹路的凶猛海兽咧嘴狞笑,身子笔直地悬在海中,露出眼睛四下浮窥,紧接着就扬起鲸尾,猛烈地拍打着海面,卧在岩石上晒太阳的海豹们被这汹涌的浪花冲落海里,送进巨蛇已然张开的大嘴中。

  他们在海中徜徉玩闹,回回都是以血染大海和吃到腹胀告终。

  巨蛇还在不停生长。那躯体浩浩荡荡,仿佛陆地上一支行进中的军队,又宽阔无边,像隐藏在深海下的洞穴,绵延进无尽的黑暗中。她越来越喜欢待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那里阳光罕至,食物稀少,四下还闪耀着火红和深蓝的奇异光亮。她在海底遇见过山脉,还有各种烟囱和柱子般的裂口,喷吐着腾腾热气。她吞食下海底白色的小虾,卷裹出岩缝里细长的蠕虫。她无声地逼近,它们却一无所知。因为她实在太过庞大,早已超出了它们的感知。她就像连绵的火山:那脑袋宽大得快要赶上海藻森林,覆满了藻叶、皮毛、尸骨、贝壳和断裂的渔线吊钩。她体重惊人,缓慢爬过五彩斑斓的珊瑚群,将它们压得粉碎,只留下一道苍白惨淡的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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