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德 Baldur
小不点儿心中的光明神巴尔德英俊无双,可惜书里说他注定要死去。她想起教堂里那幅油画,绘的是耶稣对百兽讲道,里面那一身温雅白衣,散发着金色光辉的耶稣也是同样的宿命,不过他还会活转,来审判活人和死灵。至少世人都这样说。写《仙宫和诸神》的那位博学的德国作家,在书里用诸多段落阐释了关于太阳和草木的神话。冬至起太阳没入黑暗,植物缩回地底,颂歌里唱道:大地坚硬如铁,流水冰冻如石。故事里无不歌颂春天的归来,太阳高高照耀,树叶萌出新芽,草地一片明媚新绿。
巴尔德没入黑暗,却没能归来。小不点儿多了个新念头,把事物分为两类,去而复返的,和一去不归的。她那飘舞着火红的头发在非洲烈日下翱翔的父亲,在她心里就归入后者。尽管每年的圣诞节,全家都举起小小的玻璃杯,啜一口苹果酒祝愿他来年平安归来,但其间总有些不可言说又触手可及的微妙教她知道真相。有周而复始的传说,就有戛然而止的神话,而这位美貌天神的命运不巧是其中一件,小不点儿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她一年到头的反复阅读像是赋予它另外一种恒久的重生。故事已经结束,她却又将它重新开启。
她明白这些天神从一开始就都满怀忧虑和恐惧。阿瑟加德有城墙防御,岗哨守望。某种气息悄然弥漫,似在期待覆灭之日的来临。故事里说到美丽的青春女神伊顿,她住在生命之树的翠绿树荫间,将永葆青春和力量的金苹果分与众神。有天她忽然莫名消失,她一向在枝叶间笑靥如花,现在没有了她的身影,树木渐渐枯槁凋敝。鸟儿不再歌唱,欧瑞里尔井中的生命之水由诺伦三女神照管,向来深邃清冽,如今也凹陷滞浊。
奥丁派出他的神鸦胡基(思想) 去找寻伊顿的下落。这大鸟四下盘旋,直下到黑暗侏儒的领地去询问侏儒首领达因(死亡) 和特拉因(僵硬) ,却无法将二人从沉睡中唤醒,只听到他们喃喃咕哝着毁灭、黑暗、恶兆和终结。乌鸦带回了这些谜一样的字眼,而天空正向金恩加格沉陷,万物分崩离析,气流翻腾涤荡。其实在暗夜之父老巨人纳尔弗的巢穴里有一株垂垂老矣的梣树,伊顿就被藏在那树根下,众神找到她时,她已瑟瑟颤抖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用白狼皮将她裹起,覆住眼眉不叫她看到自己当初跌落的树枝,伊顿才渐渐平复。诺伦三女神中的长姊乌尔德伫立在智慧之井旁,众神连连追问她究竟有什么变故,是时间和死神的暗算,还是众神自己的改变?伊顿还是裹在苍白的兽皮里颤抖,年老衰颓的乌尔德身披黑色的薄纱,如同慵懒的侏儒一般昏昏欲睡。她们不能回答,只是默然垂泪。泛滥的眼泪从眼中溢出,飞溅到指间。硕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从满涨到迸开,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众神疑问焦虑的脸庞。曾经缓慢流逝的日子忽然开始加速飞驰,仿佛一意奔向某种结局。
光明神巴尔德也被睡眠俘虏。他像头懒洋洋的冬眠动物,不知不觉陷入恍惚沉梦,一觉不醒。他梦见恶狼芬里厄张开血盆大口,挣脱了紧紧缚住它的魔绳,咬断了插在两颚间的长刀。他梦见巨蟒耶梦加得伸展开身体,盘绕起中土之城,浮出浪涛,喷吐毒液。他还梦见赫尔和她的黑暗宫殿,梦见她半生半死的脸孔和苍白黯淡的王冠,赫尔身边虚设一盏酒杯,巴尔德分明知道那是待他前来入座。小不点儿心知大多梦境都缥缈稀薄,果决的人儿可以断然割弃,要么就权作旁观了一场西洋景或是解答了一道新鲜谜题,不至于为它恫吓。但也有真正恐怖啮人的梦魇,比清醒的世界来得更真实,令人窒息的厚重,遍布已知和未知的伤害,而梦中人就是那逃无可逃的受难者。
战争里头她也在做着这样的梦,有时候傻里傻气。她一次又一次梦到“德国佬”藏在她的金属床架下,一根接一根地锯断床腿,转眼就要把她抓走。即便醒转过来明知荒谬,她还是觉得他们就在那里,在公交车站和咖啡馆里的海报上,灰色的钢盔潜伏在长椅和茶桌下,监听窥视,伺机突袭。当他们真的到来,世界也就随之终结,而小不点儿清醒时从未想象过那一时刻。
她还梦见德国人抓走了她的父母,将他们捆起,扔进黑暗的铁树林间的洼地。二人手足被缚,孤立无援,躺在腐朽的蕨类和落叶间。她看见德国人戴着灰色钢盔的模糊身影,他们来来去去,若有所图,用金属和绳索做一些她看不懂的事。她自己藏在后面,扒着碗沿偷觑这些惊惧的俘虏,压根不敢想德国佬要对他们做什么。在小不点儿心里,最可怕的莫过于有一对无助的父母。在她循规蹈矩被庇护周全的童年里,这始终是道不能弥合的裂缝。她梦到自己尚不明了的事情,梦见父母的恐惧和无常。她是个惯于思考的孩子,于是努力把这点想通,知识素来都意味着活力和快乐,而这回的结论却让她受伤。
她想到那些搜集来“日耳曼民族的故事和信仰”,写下《仙宫和诸神》的善良而智慧的德国人,他们究竟是谁?她听见有人将故事娓娓道来,紧紧抓住她的想象,又把一切疑惑巧妙开解,这声音又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