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绿在生火。
屋里贴墙放着花架,架上二十多个盆,其中有几盆发了叶子。是牡丹叶。
“是金银不死心,还是你太执着?”墨紫看豆绿忙了好一会儿,估计自己不出声,旧有得等。
豆绿听到墨紫的声音,回头笑得好看,“姐姐你坐坐,等我忙完,再同你说话。”
墨紫脱下冬袍,在窗口旁坐下,“这屋子暖得叫人出汗。”
豆绿这回没听见,加温催花是极精细的活儿,不容分心。
墨紫打量这屋子。屋子不新,却看得出来是最近重整过的,三面红柚格子窗漆香纸白。拉开了一个墙面长的窗子,风吹不进来,只在外头经过,因此里面暖而不闷。
往窗外看,刚才和金银说话的屋亭就在不远,不过这会儿换了元澄去喝金银的苦茶。她没有继续待在那儿,是因为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若金银需要她帮忙,知会一声就是,只要她能做到。但她也知,此事太大,根本不是她能够阻止或有力量去干涉的。倒是元澄,也许还可以出份力。借口看妹妹,她不瞎掺和那两人的对话。
门帘一掀,进来一个瘦高汉子,手上托了木盘放了点心,见到墨紫,瞬间目如鹰眼,锐利非常。
“你是谁?”他的声音也似藏了刀锋。
“八两叔,这是我姐姐墨紫。”豆绿正好转身过来,脸颊上让烟熏黑了一块。
八两递给豆绿一条半湿的巾子,面无表情说道,“脸黑了。擦擦吧。”
豆绿赶忙谢了,擦干净脸,再抬眼时,发现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墨紫,不由说道,“这家里头,大概就我好像最悠闲,其他人都来去匆匆。”
墨紫作为盲目护妹的老姐,对于豆绿这样的抱怨,可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她最好金银把豆绿当成菩萨来供着。虽然不太可能。
“豆绿,这个八两只是来给你送点心么?”中年大叔送糕点,墨紫看不太习惯。还有,元澄说过金银身边最厉害的高手叫八两。如果,没被那个取名无能的大少乱来一气的话。那么就该是同一人。武林高手端点心递白巾给一个花匠姑娘,是显示金银对豆绿特殊照顾?
“嗯。平时一般由七两婶送来的,不过七两婶要是忙不开身。就由八两叔送。八两叔是府里杂役,公子不差遣他外出的话,他就各处帮手。”豆绿递给墨紫一块桃酥。
“七两又是谁?”元宝满天飞,抓一个按斤算两。
“八两叔的妻子。也是府里的厨娘,不做饭的时候就管管花草。给府里的人做衣裳……”豆绿想一下,就蹦一个活儿出来。
墨紫看来,这位七两婶一年到头恐怕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就好像全能的,什么都会干。豆绿赏花会上的裙子明显过大,如今同样的裙子却正合身,多半是七两的功劳。还有八两,杂役还当马夫,跑腿的,护院。端茶送水的,身兼多职。
“金银这个小气鬼。”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心甘情愿给他打工?“豆绿,改天带你买新衣裙去。”她们不是贵族小姐。可在落难之前,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自己穿旧穿破无所谓。可看着豆绿裙摆上一个大补丁,视觉上受刺激。
“姐姐,不妨事。我整天待在花屋里,也不常外出。旧衣服好干活,穿得也舒服。说起来,我最想念姐姐亲手给我做的那件裙兜,颜色不显脏,往脖子里一套,背后打个结就能搬花盆,还有口袋能放小剪。可惜,没能来得及带出来。”豆绿从不爱打扮,甚至有些怕,因为以前爹爹和兄长叫侍女来打扮自己,就是带她进宫。她不喜欢玉陵皇宫,藏在佛堂檀香中老太后犀利的目光,皇帝超乎寻常的关心,还有太子像要生吞活剥自己的奸笑,简直让她窒息。有句话,她放在心里很深的地方,不敢跟姐姐说。爹和大哥死了,她一点都不伤心,反而松了口气。
墨紫瞧豆绿有些暗沉的脸色,以为她还在难受那件“工作服”,笑道,“这有什么,我给你再做一件就是,别嫌我手笨。你知道的,女红我一向是马马虎虎。”而且,自从有了绿菊,她就光动嘴皮子了。
豆绿欣然而悦,笑颜比百花还美。
“姐姐,我这一年又开始做那个梦了。”这件事却不想瞒着,“上回不及跟你说。”
豆绿从小就常做同一个梦,梦里大火熊熊,有一双手将她和墨紫推出火海,但她看不清大火后面的那张脸,除了凄厉的叫喊声,也听不到别的。
墨紫自然知道豆绿的这个梦。梦境是人记忆的回现,因此她听豆绿说起之后,很是费了一番脑力,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去问父亲,父亲刚开始很不耐烦打发了她,后来却专门叫了姐妹俩过去,说她俩小时候老家里着过一次火,豆绿当时不过两岁,多半吓到了。
两岁的孩子,一般而言,是没有记忆的。墨紫本来对父亲的说辞有怀疑,可豆绿承认梦里的自己差不多就是两岁大小,而墨紫大约四岁。她只能认为豆绿有不一般的脑细胞,比常人记事早。她又问家中一些老仆,证实了大火一事。于是,自编一套完整的故事讲给豆绿听,豆绿就不再梦了。
“还是瞧不清脸,听不出话音?”墨紫皱皱眉,这场梦未免跟了豆绿太久。有些担心,嘴上却安慰,“可能是咱们遭了这样的大难,让你跟小时候的事想到一起去了。”
“我这次……听到了声音。”豆绿咬唇,眼中对墨紫的安慰抗拒,低头低声,死命盯着桌子,“姐姐,我想——火里的那个人是娘。”
“什么?”墨紫以为自己听错了。
豆绿突然抬起头,眸光很清澈,“那声音叫我们好女儿,不是娘又是谁?”
墨紫头立刻疼了起来,愣了半晌,说道,“豆绿,娘是在你两岁的时候生病过世的,你不也知道么?可能……可能是你一下子孤苦无依,所以想娘了。梦只是梦,不是真的。”即使有记忆中的一部分,却会歪曲夸大混淆。
“也许,娘是为了救我们而死的,不是病死的。在梦里,我叫娘的时候,那人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让她醒过来都禁不住流泪。
“这个梦,你做了好多年,如今梦境越来越真,只能说明你日有所思。”墨紫往豆绿嘴里塞了一片糕,“我们姐妹如今团聚,以后慢慢就不会再做这个梦了,相信我,别胡思乱想。”
豆绿用力咬着酥糕,眼圈儿却红,真哭,“不论是病还是火,娘总是不在了。我很傻,对吧?”
墨紫也很心酸,一点想不起身体本尊的娘亲,却还想得起重生前的父母,不知接到她的死讯会带给他们多大的伤痛,但身为姐姐,就得坚强,“至少我还好好的,你也好好的,能在一起过日子。”
豆绿点头,呜呜吞咽酥糕。
窗外,金银站在那儿,皱了一张脸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金大少府上的点心难吃到让人掉眼泪呢。九九,你本来就丑,哭起来更是不能入目。行行好,别伤我的眼了,赶紧擦干眼泪。按理,你长得一点不似你姐,好歹性子上要接近些。你姐天不怕地不怕的,刀剑架脖子,眼睛都不眨。你晚上哭白天哭,水里捞起来的鬼么?”
豆绿袖子忙着擦泪,擦完才慢慢说道,“我是水鬼,公子就是钱鬼。我姐姐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一株草。可她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你眼红也只能干瞧着。我丑又如何?公子长得倒是好看,就是出门有人当你女扮男装,遭人调戏。”
慢吞吞说话,一样让人吃瘪。
墨紫在那儿忍笑,煞有其事得问,“真有人把金大少当了女娘?”
元澄却拍两下手,“谁说姐妹不似?”
金银平日最讨厌有人说他女相,但对着这三个不能来脾气,气到哼也只好往肚子里吞。
形势三比一,一片大好。
偏豆绿本性纯良,逞过口舌之后就道大实话,“其实公子虽好看,也不是女娘之姣美。那登徒子似男女色皆好,又不敢当众承认,才故意指鹿为马。”
金银得了豆绿临时倒戈,立马翘起尾巴,斜眼看元澄,“听到没有?本大少玉树临风,遭人调戏,也是因为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比起某人要看上好几眼才能勉强说斯文的样貌——”把豆绿当同盟军,“九九,你说他是不是差我甚远?”
墨紫笑着摇摇头,水仙花又开了。
“元公子面色如玉,温润不扬,似早月初晨,带露欲放的白牡丹,不为花王且为君子,不沾尘。”说起牡丹,豆绿容颜生光,眸子晶亮。
元澄看一眼墨紫,再对豆绿微笑,“谢豆绿姑娘赞我。”
金银轰人,“元大牡丹好走,我是俗黄,我不送。”
“姚黄。”豆绿纠正他。
“九九,你这里的活儿干完了是吧?那就帮二两洗衣服去。”金银发扬小气精神。
“姐姐,那我洗衣服去了。一两伯说过几日给我两天假,我去红萸找你。”豆绿正正经经对金银福了个身,走了。
当着她的面,差她妹妹洗衣服?墨紫眯眼喊一声二哥。
金银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