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輝煌的“光爆”。
大約相當於四分之一個太陽符文環帶的“光弧”在天空發生瞭解體,然後化作了十幾塊較大的發光結構,在最初解體的一小段時間裡,它們仍然在按照正常情況下異象001的運行軌跡向着天空爬升、移動,彷彿每一個發光結構仍有殘存的動力和導航機能,但僅僅過了片刻,它們的移動便呈現出明顯的失控跡象。
發光結構開始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光體就像在風暴中被打散的艦隊,在天空中劃過一道道逐漸遠離的明亮線條,而那些較大的發光體之間又分裂出了許許多多較小的光源——和大型碎片比起來,它們就像螢火蟲般不起眼,並伴隨着閃爍和一連串細小的爆炸從天空墜落。
光芒如雨,自雲端潑灑傾瀉,從東部邊境到西境羣島,光爆照亮了夜幕,令整片大海都泛着一層強烈而詭異的金色陽光。
而那些大規模的碎片則墜落速度相對緩慢,在不斷潑灑下發光碎屑的同時,它們沿着各自的軌跡落向了整個世界,其中大部分墜落物的下降方向在西南海域,另有幾個較小的碎片分別墜向了中部和北方。
現在是“入夜”之後第十八個小時,無垠海因太陽的再一次大解體而被短暫照亮,由於墜落物的高度較低,僅僅四分之一的符文光弧也足以照亮天空,於是這場代表着末日臨近的“流星雨”反而爲這個世界帶來了一次持續近一個小時的“白晝”——而在這短暫的白晝中,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寂靜。
鄧肯站在古董店二樓的窗口,他打開了走廊盡頭的那扇窄窗,讓所有的風和聲音都進入房屋——街區中一片寂靜,無論是車馬聲還是人聲都彷彿已經徹底消失在城市中,然而事實上,現在外面有很多人。
男女老幼走出了房屋,或從窗戶裡探出了身子,盯着天空那一道道滑落的閃光,街道上聚集着一羣一羣的人,其中甚至包括緊急集合起來的治安官和守衛者小隊們。
所有人都像被攥住了脖子,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仰着頭,全都靜止在那墜落的陽光中。
天地間僅有的聲音,便只剩下了那些發光體劃過雲層時傳來的轟鳴和呼嘯,以及遙遠的教堂傳來的陣陣鐘聲。
有哨聲響起,突然打破了街區中的寂靜,街道上聚集的人羣在哨聲中驚醒過來,開始有序返回家中。
黑袍神官帶着記事石板離開了,聖堂中只有劈啪作響的火盆陪伴着弗雷姆高大而沉默的身影。
在燈光下,這位傳火者教皇的身影就像一尊在光影間佇立的石像,他那宛若岩石質感的臉龐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彷彿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已經傾注在手中的“記事石板”上。
他腦海中不由浮現出聖典的教誨——
聖堂內的火盆熊熊燃燒,一名身穿黑色長袍的神官站在火盆旁,向教皇彙報着最新的情況:“……位於西南海域的巡邏艦隊已經注意到幾個主要發光體的墜落方向,正派出高速艦船前往搜尋……
弗雷姆收回瞭望向窗外的目光,繼續用很平穩的手法在儀式用的石板上刻下最後幾個符號。
“墨薩拉港出現了幽邃惡魔襲擊事件,暫時無法確定這是夜幕導致的惡魔入侵,還是有殘存的湮滅教徒在趁亂活動……”
即便世界末日,也應謹慎記錄至最後一刻,文明的最後一次呼吸,應終結於刻史者的刀筆。
在關上窗戶之前,鄧肯還聽到了一些別的聲音——有孩童在向自己的父母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詢問爲什麼不能繼續上學,爲什麼不能出門尋找朋友,有人在低聲咒罵,有人在嘆息,有人在小聲地哭。
“只能說精神狀態像個活人,還遠遠談不上什麼‘恢復’,”海琳娜的聲音在火焰中震顫着,傳入弗雷姆耳中時顯得有點失真,“但現在躺在牀上好好修養身體顯然是不現實的事情。”
而最後從窗外傳來的,是碼頭方向的鳴笛聲和教堂鐘聲——似乎有軍艦接到了命令,在做着離港的準備。
夜幕重新降臨了,普蘭德再度回到夜色中。
“目前暫無墜落物直接落在城邦附近的報告,看樣子這次的太陽碎片全都落在了海上……暫時也沒有海上船隻遭遇墜落物的報告。
黑袍神官躬身接過石板,看到上面用深深的刻痕書寫着年月,以及關於太陽碎片墜落的記錄。
“世界之創已經重新出現在天空……過去十八小時內,有三座城邦彙報城內的超凡侵蝕事件顯著增多……他們暫時不需要增援,但希望最近的艦隊能向他們靠攏……
聽着神官的一條條彙報,弗雷姆輕輕點了點頭,隨後將自己剛剛雕刻完成的灰白石板遞了過去:“我都記下了——把這個送到檔案館。”
整個世界再度回到夜色中。
過了不知多久,這位森金人教皇彷彿突然感應到什麼,扭頭看向火盆:“海琳娜,你的狀態恢復了嗎?”
而後又過了不知多久,天空開始漸漸暗淡下來——最後的發光體也越過了雲層間的最高點,它們曾在天空短暫停留,似乎還努力想要執行照耀世界的原始命令,但很快便失去了動力,和其他碎片一樣墜向大海,並在絢爛的尾焰中漸漸暗淡。
“我已經從盧恩那裡聽說了,”弗雷姆說道,“很……驚人的發展。”
“你指的是女神降臨在我身上,還是‘船長’的計劃?”
“……都有,”弗雷姆略作猶豫,慢慢說道,“當然,後者更令人震驚。” 火盆中的聲音安靜了幾秒鐘。
“弗雷姆。”
“我在聽。”
“……你還在記錄歷史嗎?”
“還在,我一直在按照聖典要求留下關於歷史的記錄。”
“如果世界終結而我們未能倖存,你刻下的那些石板,在未來的某一天會被新的生靈撿起並讀懂嗎?”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便意味着船長的計劃失敗了,衆神也失敗了,就連火的時代,也失敗了,”弗雷姆靜靜地注視着火盆中躍動的火光,“不會再有人去了解那些歷史,因爲在那一天,就連‘歷史’的概念本身也已經消亡了。”
“……但你仍然在不斷留下記錄,並守護着傳火的圖騰。”
“因爲記錄歷史本就是有意義的,即便沒有後來者,‘歷史’本身也至少證明了我們自身直到消亡都仍是文明——正如瘋詩人普曼在他最後的詩句裡描述的那樣:
“歲月予我生機,我予歲月回憶。”
“……沒想到你還懂得詩歌。”
“詩歌是歷史的一部分。”
“……是這樣嗎?”火盆中傳來的聲音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後繼續說道,“那現在請你幫我記錄一件事——在下次你對永燃薪火禱告的時候,要把它刻在石板上。”
弗雷姆立刻從旁邊取過一張羊皮紙,並拿好了筆:“說。”
“……新城邦歷1902年1月21日,‘海歌號’正在穿過永恆帷幕盡頭的六海里臨界線,他們是文明世界的先鋒。”
“海歌號,1902年1月21日……好,我已記下來了。”
……
迷霧彷彿已化作某種奇異的實體,不再是流動、溫和的氣流,蒸汽船在這彷彿充斥着整個世界的霧中艱難前行,每一步都好像抵在厚重的牆壁上,被無形的力量糾纏,碾壓,束縛。
而在這宛若某種緻密團塊的濃霧中,世界萬物的界限都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船舷附近的大海不知何時變成了某種灰白虛幻的事物,上方的天空再也看不見有形的雲層,渾渾噩噩的天光籠罩着一切,只有在非常偶爾的時候,瞭望手才能在霧的間隙看到有海水涌動。
那些海水遙遠虛幻的就像海市蜃樓。
懸掛着深海教會旗幟的白色先鋒探索船在迷霧中漂浮着,儘管蒸汽核心在一刻不停的轟鳴,但由於缺乏任何參照物,迷霧本身又始終處於變化當中,以至於船上的乘員們根本無法確定這艘船是否真的還在前行——亦或者早已被這片詭異的“海域”給禁錮在原地。
“我們已失去和教堂方舟的所有聯繫,目前僅能微弱地感應到臨時燈塔的信號,”一名身穿暗藍色罩衫的教會水兵來到艦橋,向海歌號的船長彙報着情況,“蒸汽核心正在滿功率運行,我們仍在維持航向。”
“嗯。”
海歌號的船長輕輕點了點頭,她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女士,看上去不苟言笑,在聽完水兵的彙報之後,她便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神官:“在這個方向上,能聽得更清楚一點嗎?”
船長詢問的對象是一位穿着寬鬆罩袍的老邁神甫,他臉上的皺紋已經溝壑縱橫,眼窩深陷着,腰背佝僂,看上去從年齡到健康狀況都完全不適合再進行這種遠洋航行,但他卻坐在離船長最近的地方,一隻手提着黃銅打造的精巧香爐,另一隻手則緊握着由海息木雕刻成的護符。
老神甫側耳傾聽着,彷彿在聆聽某種超出人類感知的信號,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彷彿生怕打擾了這位老人的任務。
過了許久,老神甫終於慢慢擡起頭。
他聽到了聲音,那是垂死的迴響,他聞到了氣味,那是腐爛的惡臭——他感到了指引,那是女神的輕聲叮囑。
“在這邊,”老神甫擡起手,指向濃霧中的某個方向,“祂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