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彷彿某種粘稠流體般具備實質的濃霧中,海歌號潔白的船身宛若幽靈般移動着,彷彿隨時都會消失在這片無邊的霧中。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蒸汽核心發出的轟鳴聲變成了一種夾雜着層層疊疊迴響的怪異、低沉嗚咽,管道間內時不時傳來尖銳的嘯叫,又有像是人在夢囈中的呢喃夾雜在那些嘯叫聲中。
“機器開始中邪了……”技術神甫從機械艙中返回,來到艦橋向船長彙報道,“安撫薰香的效果正在越來越小。”
“斷開差分機的動力軸,所有機器轉爲人手操控,蒸汽核心泄壓至黃區——兩小時後替換沸金觸媒,”船長冷靜地說道,“機械艙的人員輪換縮短爲三小時一次。”
“是,船長。”技術神甫低下頭,在某個短暫的瞬間,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格外嘶啞低沉,就彷彿胸膛破了一個大洞,失去控制的氣流從肺中吹出,然而好像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點——神甫離開了,面容冷峻的船長女士注視着對方的背影,隨後收回目光。
在眼角的余光中,她突然看到船長席側面的欄杆上出現了一片斑駁的鏽蝕,那鏽蝕的痕跡緩緩擴大着,就如時光飛逝,歲月消融。
但下一秒,那些鏽蝕便如幻影般消失在視線中,她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到腦海中傳來一個低沉、模糊的聲音,一個親切卻又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音,ta在對自己低語:
“啊……你們來了……我的小魚兒……遊啊遊……回到水流中……”
輕柔的海浪聲在耳畔迴響,彷彿被海水浸沒般的冰涼觸感在皮膚上游走,船長感覺一陣恍惚,但突然間,她又從這恍惚中驚醒。
有人在遠處喊叫,是船上的大副:“船長!霧裡有東西!”
“……打燈光信號,詢問對方的來意,”船長略一沉吟,立刻下令,“全員戒備,教堂鍋爐加壓——這裡是邊境,不要貿然相信自己看到的任何東西,那不一定是我們知曉的‘失鄉號’。”
艦橋上的每一個人都無比緊張地看着那道在濃霧中漸漸靠近,卻又在某個距離之後突然變得愈發縹緲模糊,宛若鬼魅幻象般的大船身影,過了一會,船長突然看到失鄉號的船首附近出現了一道耀眼的火光——火光在霧中閃爍着,規律性地重複。
大副立刻領命,而後海歌號側舷的燈組開始打出一系列信號,規律閃爍的強光穿透了厚厚的濃霧,在這邊境的未知海域中無聲呼喊着。
“是失鄉號!”船長失聲驚呼,“它怎麼出現在這兒!?”
“那艘船來了!”“失鄉號!?”“它不是在輕風港嗎?!”“它靠近了!”
艦橋上也傳來了好幾聲驚呼,而後大副快步來到了船長席旁:“船長,那艘船在向我們靠近。”
船長瞬間清醒過來,立刻轉頭看向艦橋側面,她的目光透過那道寬闊的船艙,突然看到有一抹幽綠的光輝正在霧中漸漸上浮,就像一頭龐大的巨獸朝自己緩步走來,那抹光輝的輪廓一點點凝實,並在她眼中勾勒出了另一艘船的剪影。
“小魚兒們……你們都是好樣的,現在到休息的時候了,別怕……每一個疲憊的靈魂都有歸宿,回不去的話,這裡就是新家……”
船長皺着眉頭,冷峻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些困惑,但很快這份困惑便被打斷:她眼角的餘光注意到濃霧中的那道大船身影正在加速離去。
那艘幽靈船真的迴應了燈光信號,而且發來了交流?
許多雙眼睛定定地注視着那閃爍的火光,而船長則看着那燈光信號漸漸皺起眉頭,過了片刻,大副快步走來:“船長,失鄉號打信號說向我們致敬……別的沒了。”
船長卻沒有迴應,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在那“失鄉號”離去的瞬間,突然從霧的縫隙中看到了遙遠的命運。
一艘規模驚人、船首高聳、擁有半透明風帆的大船從霧中駛來,它從側後方出現,輕盈的像一陣風,輕而易舉地追上了蒸汽核心全力運行的海歌號,它始終被一層模模糊糊的“扭曲感”籠罩着,以至於讓人無法看清船上的細節,但海歌號的船長仍舊瞬間辨認出了這艘大船上那些鮮明的特徵——
“那個方向是……”一旁的大副突然反應過來,立刻輕聲驚呼,“船長,‘失鄉號’朝着‘祂’的方向去了!”
一個低沉溫柔的呢喃聲在她耳中迴響——
失鄉號的靈體風帆高高鼓起,無聲無息地在濃霧中加速,它幾乎眨眼間便越過了海歌號,向着更遠處的未知海域疾馳而去,其龐大的船影則迅速消失在流動的霧氣中。
一種彷彿從靈魂中涌出的寧靜降臨了,在心靈的輕微顫動中,船長慢慢閉上了眼睛:“……請您見證……”
她猛地睜開雙眼,蒙着一層死亡灰白的眼球中彷彿倒映着一道不息的風暴:“……見證我的返航——我的使命還未結束。”
支離破碎的記憶驟然在腦海中復甦,在錯位時間流中失去的那段旅途回到了她的記憶中,她記起了那段越過邊境之後漫長的時光,記起了所有的考驗和黑暗,記起了濃霧盡頭的那片失落海域,那座停滯在亙古時光中的孤島,巨大的神殿,巨獸的墳場,以及神殿中死去的神明——還有自己那正被夜幕籠罩的故鄉。 “……你們要越過那道邊境……越過六海里的臨界線……祂們在向塵世發出呼喚,去找到祂們……帶去我們的致意,帶回祂們的消息……”
海琳娜冕下的叮囑還在耳旁迴響,但那好像已經是數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只剩下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船長搖了搖頭,慢慢向着駕駛席的方向邁出腳步,身上的船長制服不知何時風化成了凌亂的破布,曾經整潔明亮的艦橋已在海風與時光的銷蝕下變成腐朽傾頹的廢墟,所有燈光都已熄滅,粘稠的霧從破損的舷窗鑽了進來,在艦橋上四溢流淌。
到處都空空蕩蕩,看不到任何船員的身影,所有人似乎在很早以前便離開了——他們都留在了主的身旁,留在那永恆的安寧歸宿中。
船長越過那些空蕩蕩的位置,蹣跚着走在這艘彷彿已經漂泊了幾個世紀的船上,但突然間,她注意到駕駛臺旁似乎還有個身影在晃動。
那個身影聽到動靜,慢慢轉過頭。
他乾癟而醜陋,如同在海風中風化了一個世紀的屍體,面孔已皺縮、扭曲成駭人的模樣。
那是一具醜陋的乾屍——但很快,船長便認出那是自己的大副。
那乾屍開口了,聲音粗啞的像砂石摩擦一樣:“船長,歡迎回到這艘船上——看樣子您退休的時候還沒到。”
“……你也留了下來。”船長說道——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原來也變得一樣粗啞可怖。
“是的,我還有工作沒有完成,”大副咕噥道,“其他人都休息了,但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有一艘燃燒着綠火的幽靈船冒出來,您讓我給它打個信號……哎,我便被那信號驚醒。我不喜歡那艘船——失鄉號,它甚至打破了神賜給我的安寧……那些該死的綠色火苗,現在我再也不能休息了。”
船長沒有在意大副的念念叨叨——儘管她發現大副似乎發生了許多變化,但昏昏沉沉的頭腦讓她難以集中精神去思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她只是艱難地來到駕駛臺旁,看着大副在那裡忙忙碌碌:“這艘船還能開嗎?”
“不能,”大副轉過頭,咧嘴露出一個駭人的笑容,“蒸汽核心早停機了,船殼下面侵蝕成了一堆廢墟,沒有動力可言。”
“……那你是在做什麼?”
“讓這艘船移動,船長,”大副慢慢說道,“握住它的舵輪,讓自己像一艘船一樣思考……它會動起來的,船長,我們遲早會穿過這層無邊的霧,回到那該死的無垠海上……”
船長慢慢坐了下來,她聽着大副的嘮叨,過了很久,才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開口:“那我也該找些事做。”
“那我建議您留下一些記錄,”大副說道,“我不知道再次穿過那道邊境之後會發生什麼變化,但肯定會有變化發生,您可能不再是您,我也可能繼續變成另一幅模樣,我們甚至不一定還能記得自己是誰,做過什麼——唯有神聖的文字,能留下寶貴的指引……”
神聖的文字……
船長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的思維再次清晰了一點,在片刻的遲疑之後,她終於伸出手,從殘破的大衣口袋裡摸到了某樣事物。
那是她的日誌本——每一個船長都有這樣的東西。
它同樣已被歲月洗禮,但經過神聖賜福的紙張挺過了風化與腐蝕,上面的文字仍可辨認。
她低下頭,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摸出鉛筆,慢慢在新的一頁上留下記錄——
“我是海歌號的船長卡拉尼,這是我在返航路上留下的記錄……
“我們找到了‘祂’——在越過六海里臨界線大概半個世紀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