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一時間有點安靜。
周銘沒有開口,因爲他覺得這時候不開口比較好——容易尷尬。
寒霜女王也沒有開口——她還在地上趴着呢。
於是兩個不開口的“人”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寒霜女王繼續啃着房間的地板,周銘則看着寒霜女王的後腦勺,在這份僵持持續了大概半分鐘之後,周銘終於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了——畢竟總盯着一位女士啃地板並不是什麼禮貌的舉動。
於是他彎下腰,十分謹慎地打破了沉默:“……需要扶你起來嗎?”
傳入耳中的是人類的語言。
蕾·諾拉感覺腦海中始終環繞不去的那些嗡鳴震顫和重疊噪聲轟然間產生了“崩塌”,所有的聲音都化作了無需刻意去“聆聽”就能夠理解的人類詞語,她瞬間反應過來,猛然從地板上起身。
然後腦袋就撞在了周銘的下巴上——這次連“哎呀”都沒來得及就又趴回了原地。
周銘則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撞的眼冒金星。
“我……沒事,”蕾·諾拉遲疑了一下,即便是以寒霜女王的智慧和冷靜,在一連串意料之外的情況之後也顯得有些發懵,她一邊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一邊嘗試與眼前這個似乎是在模仿人類的“實體”交流,“抱歉打擾了您的安寧,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後被這份好奇心束縛在了您的巢……‘宮殿’旁。”
她也看到了那個對自己說話的“實體”,那仍然是一片令人發狂的星光,但星光已經坍塌成爲人的輪廓,她看不清那星輝中的五官模樣,但能夠看到對方用“手”攙扶着自己的胳膊,能聽到那團星光發出人的聲音——那聲音流露出友好親善的態度。
但他也沒多想,因爲他現在其實跟對方一樣懵——眼前的金星還在飄,他只能揮了揮手:“沒事就好,真沒想到……你是第一個拜訪這裡的‘人類’。”
“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周銘發自肺腑地說道,“在被你撞到之前,我從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蕾·諾拉關注着面前這團人形實體的舉動,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在她的腦海中洶涌,這時候她終於忍不住,擡手指了指那個一直在對方頭顱(如果那團星光真的是頭顱的話)附近飄來飄去的球狀物:“……這是什麼東西?”
她看到了地板,桌椅,還有其他風格奇特而陌生的各種陳設——許多看上去彷彿凡人日常所用的東西漂浮在一片無邊而充盈着晦暗微光的混沌中,混沌深處又彷彿有着牆壁一樣的虛幻結構,而所有這些又在視野中不斷漲縮蠕動,宛若擬態出的幻影。
周銘皺了皺眉,總感覺這位寒霜女王跟自己說話的時候怪怪的。
周銘擡頭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微妙地沉默了一會,終於嘗試着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顆剛纔從自己體內分離出去的、有着淡黃色明亮大氣層的小小天體——在指尖觸碰到它的瞬間,那顆小小的星球便悄無聲息地回到了他的體內。
他低下頭,注視着自己的雙手,看到手臂一如往常,但當他嘗試着緊緊握拳並集中精神在腦海中勾勒出一片星空的時候,隱隱約約的星光便漂浮在自己的視野中。
“這顆是金星,”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語氣,“一顆……星星。”
不過他很快便反應過來,也顧不上眼前繞來繞去的金星,趕緊一伸手就攙住了重新趴下去的“女王陛下”,一邊把這位不幸的女士扶起來一邊尷尬地開口:“抱歉,是我站的位置不對……你沒事吧?”
蕾·諾拉卻看不懂這位“星空實體”在幹什麼,她只是驚訝於對方真的具備如人一般的知性,驚訝於自己竟然真的在這世界的盡頭跟一個這樣不可思議的存在交流,在確認了這位“實體”的友好之後,她的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您……一直住在這裡嗎?”
蕾·諾拉感覺腦袋嗡嗡作響,但她反而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她意識到理智已經完全回到自己體內,而一種難以形容的“認知”則剛剛在自己的感知中完成了重組,她聽懂了那些層疊混亂的噪聲,看到了這座“巢穴”的另一幅模樣。
周銘皺了皺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隱約感覺到的、蕾·諾拉言語態度中微妙的違和之處是怎麼回事了。
這一切給她的感覺,就好像有一位不可名狀而非人的存在,居住在這裡並在巢穴中模仿着“人”的一切。
蕾·諾拉驚奇地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發出感慨:“……不可思議。”
變化再一次加速了……
“你沒認出我?”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寒霜女王”說道。
“認出您?”蕾·諾拉聞言一愣,困惑地看着面前的非人存在,“我們……什麼時候見過面嗎?”
周銘怔了怔,突然反應過來——對啊,蕾·諾拉確實沒見過他。她見過的是鄧肯。
於是他攤開手掌,在蕾·諾拉麪前召喚出一道火焰。
幽綠的火光從羣星間噴薄而出,火焰的連接瞬間建立起來——蕾·諾拉曾經觸碰過的那一簇火苗與眼前的火焰產生了共鳴。
“現在想到了嗎?”那團星光震顫着,用人類的語言說道。
蕾·諾拉怔在原地,巨大的驚愕讓她過了好幾秒鐘才驚醒過來,隨後目瞪口呆地看着周銘:“您是……船長?!”
“……那是我的一部分,”周銘想了想,按照自己的理解對這位“女王陛下”解釋道,“或者說其中一個模樣、一個載體。”
說到這他頓了頓,又忍不住帶着感慨開口:“你是第一個在這裡看到我的‘人類’,現在你瞭解到了超出任何人的真相。”
驚人的知識在腦海中轟然炸裂,蕾·諾拉再次感受到了彷彿之前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座宏偉的“光繭”時的眩暈感,那是認知重塑、真理展露所帶來的震動!
但或許是因爲自己已經跨過了那道“裂隙”,已經進入這“繭”,已經經過了最初的洗禮,這一次的眩暈僅僅持續了一瞬,而後,她便恢復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並迅速理解一切——
一個位於世界盡頭的混沌存在,一個千變的實體,一個已經將“觸鬚”刺入現實維度的“靈”,ta有萬般解讀,卻又有唯一源頭——這源頭沉睡在時光的終末,而現在,她,一個莽撞的旅行者,找到了這源頭。
“我們好久不見了,”周銘笑了笑,他就知道蕾·諾拉在得知真相之後肯定會有點發懵,不過看樣子對方懵得比他一開始預料的還久,他便不得不主動開口,“別站着了,來坐下說,跟我聊聊你在‘跑路’之後都發生了什麼,以及伱是怎麼找到我這‘小屋’,又在外面亂寫亂畫的。”
一邊說着,他一邊走向沙發方向。
“別介意這裡的簡陋,世界末日之後我這地方條件也有限,肯定是比不上你當年的宮殿以及現在你那間華麗的臥房——而且這裡也沒什麼可以招待你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現在是一個幽靈,應該也不用吃東西吧?”
“額……不用。”
蕾·諾拉隨口說着,同時基本上是在半懵逼的狀態下跟着周銘來到了沙發旁——她走路的姿勢搖搖晃晃,就好像行走在一片不斷變形的地板上,這引起了周銘的好奇:“你是頭暈嗎?”
蕾·諾拉心裡忍不住嘀咕:這裡的一切都漂浮在漲縮不定的混沌中,根本就不像是人能站的地方,走在上面當然會暈。
但當着這位“千面星光”的面,她又不好直接把這話說出口,只能硬着頭皮點點頭:“有點,但問題不大。”
“……哦,那你確實是得趕緊坐下。”
周銘說着,語氣有點尷尬,他摸了摸鼻尖,尋思着這也難怪——畢竟這位“女王陛下”剛纔連續兩次腦袋砸在了地板上,而且後腦勺那把也砸的結結實實……看來幾下子撞的都不輕。
但他心中倒沒太大愧疚——他還被撞得眼冒金星呢。
在坐到沙發上之後,蕾·諾拉感覺確實踏實了一點。
雖然這“沙發”也籠罩着一層晦暗可疑的黑霧,其表面更是泛着彷彿某種活物般不斷遊移的“色彩”,但至少在坐上去的時候,她終於沒了那種彷彿踩在混沌表面般的眩暈和墜落感。
周銘也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一臉好奇地看着這位許久不見的寒霜女王:“好了,現在說說你的事情吧。”
“……在脫離了最初束縛我的那個地方之後,我就一直在時空的夾縫中游蕩,”蕾·諾拉點點頭,簡單整理了一下思路,便開始講述自己在“開着臥室從愛麗絲公館裡跑路”之後的經歷,“這是一段光怪陸離的‘旅途’,就像我剛纔說的,我甚至穿過了亞空間的漣漪——我的‘小屋’就像一個保護殼,載着我在現實維度之外那些洶涌破碎的河道中不斷漂流……
“我的旅途中有許多不可思議的見聞,這個我可以稍後跟您分享,但我想您現在最在意的應該是我如何找到了這個‘地方’……
“簡單來講,我是被一股突然出現的‘亂流’捲到這裡的,在被困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最初指引我來到您的‘宮殿’前的,其實是……一盞燈。”
“……燈?!”周銘瞬間瞪大了眼睛。
“是的,一盞燈,漂浮在霧中,”蕾·諾拉很認真地點了點頭,“一盞船上用的提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