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太極宮,高公公就迎了上來,滿臉堆笑道:“侯爺就是陛下的良藥啊,自打出了事兒,陛下多日不吃不喝,一看侯爺回來了,陛下就——”
“哎呀,行了,都是老熟人了,扯這些沒用的幹啥、”李牧一屁股坐在臺階上,高公公眺望了一下,沒看見什麼需要注意的人,也陪着李牧坐了下來。
“剛剛我沒好意思問陛下,怎麼就反了呢?李佑那傢伙,雖然有點紈絝腦殘,但也不至於做這種取死的事情吧?你手底下的那些番子,沒調查出什麼來?”見高公公支支吾吾,李牧撂下臉來,道:“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啊,你手底下的那些番子,早就把觸角伸出去了。當着我的面,別打馬虎眼!陛下讓我去平叛,我總得知道點消息吧。”
“其實,是這麼回事。”高公公跟李牧的利益,早就捆綁在了一起。只要不是違背李世民的事情,高公公自是不會有什麼隱瞞。剛剛的支支吾吾,是因爲這事兒是丟李世民的臉,他不想談及罷了。但聽李牧說,李世民要他去平叛,這些消息就必須得告訴他了。
高公公嘆了口氣,道:“其實,這場叛亂是早晚的事情。”高公公彷彿陷入了回憶,道:“當年陰世師做下的事情,萬死不足惜。但太上皇和陛下仁慈,放過了陰家的老幼,本想這是一件以德報怨的事情,但是誰想得到,表面順從的陰弘智,其實是個城府極深之輩。他完美地隱藏了自己的恨意,讓陛下對他疏於了防備。陛下登基之後,更是屢次加賜於他,他也就順勢提出要親自管教齊王。但是他從一開始,就把齊王當成了一枚可資利用的籌碼!”
“攝於陛下的威嚴,陰弘智不敢直接灌輸齊王忤逆之心,他繞了個彎,表面上教導齊王,實則是把齊王帶向了歪路。否則一個年僅十歲的孩童,怎麼可能那麼驕縱奢糜?在京裡時多少還收斂些,但他被封齊王之後,遠赴齊州,天高皇帝遠,沒有了陛下的震懾,渾身的毛病就都露出來了。”
“我手下的人,佈置到了齊州之後,關於齊王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的消息就沒停過。我不敢對陛下隱瞞,如實告知了。陛下也讓陰妃寫信,勸止齊王,但收效甚微。回信裡頭,寫得很好,但實際上,據我手下的番子的回報,非但沒有半點改進,反而更加的變本加厲了。陛下只好下旨申斥,齊王依然如故。甚至當着使者的面說——”高公公瞧了李牧一眼,道:“他說,他非陛下親子,陛下親子是你,陛下有你一個兒子就行了,他這樣外放的兒子,有和沒有沒什麼區別,讓陛下不要管他。”
李牧聽了,哭笑不得。這小孩兒,咋還吃醋了?
高公公繼續說道:“齊王府的長史權萬紀爲人正直,剛正不阿,是陛下派去監督齊王行止的耳目。這次的事情,也是他揭發出來的。”
“齊王手下有兩個勇士,叫做昝君謨、樑猛彪,這兩個人武藝不錯,尤其善於騎射,算是齊王這方面的師父。但這兩個人品行不正,得了齊王寵信之後,常常狐假虎威,欺壓地方百姓不說,就算是官吏,也要拿錢孝敬他們。權萬紀多次訓斥無果,最終把他們趕出了齊王府。”
“此事惱了齊王,權萬紀把倆人從前門趕走,齊王就從後門把他們召回來了,還當衆賞賜金銀,稱他們倆爲‘體己人’,說惹了他們倆,就等同於是不尊重他,好生奚落了權萬紀一把。”
李牧徹底無語,叛逆期的小孩兒,果然能幼稚出花來。
“權萬紀是個性如烈火的人,受此大辱,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後跑回長安告御狀,把事情抖落了出來。陛下大怒,下旨嚴厲斥責了齊王,褒獎了權萬紀。加派了韋文振做齊王府的典軍,一文一武,輔佐齊王。說白了就是監督懲戒,有了這一文一武,齊王的實權就算被架空了。”
李牧能理解李世民爲什麼不換人,有權萬紀這麼個脾氣的人在李佑身邊,他還能掌握一點真實的情況,若是換了一個同流合污的,怕是就啥也不知道了。
高公公嘆道:“陛下的本意,其實是想敲打齊王一下。並非想要褫奪他的權柄,如果齊王能乖巧些,過個三五月,陛下的氣消了,這事兒也就罷了。但是齊王似乎會錯了意,不但對權萬紀恨之入骨,連帶對陛下也記恨了起來。陰弘智不但不規勸,反而開始煽風點火,齊王畢竟年幼,頭腦一熱,就做了錯事。”
李牧撇了撇嘴,心道,到底是李世民的老奴,可真是能體察上意,只是洗白的有點過於生硬了,差評。
李牧懶得聽這些,問道:“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了,趕緊講,我這一路舟車勞頓,累得要死,早點出宮,還能找個地方泡個澡呢。”
“這不是得一點點說麼、”高公公嘟囔着,卻也是加快了進度:“齊王畢竟年幼,造反又是腦袋一熱的事情,沒有絲毫的準備,忽然之間,能不露出馬腳麼?他聽了陰弘智的建議,找要權萬紀要齊州百姓簿冊,又問錢糧,權萬紀自然疑惑,州郡軍政,齊王從來都是懶得過問,忽然問起,實在反常,進而心生警惕,就找韋文振商議,可韋文振是典軍,齊王要謀反,就算再傻,也知道躲着他,因此他是一點消息也不知道的,倆人商議來商議去,實在是想不出緣由——”
李牧插話道:“這倆人也夠憨的了,這都看不出要造反來?”
高公公苦笑道:“侯爺,哪能想到啊。您細想一下,齊王和陛下之間,相差多懸殊?造反有勝算麼?而且一邊是爹,一邊是兒子,他們怎麼會聯想到謀反上去。”
李牧一想,好像也真是這麼回事。自己會這麼想,是因爲自己知道歷史上發生了什麼,對李佑的造反不意外。他們是這個時代的人,想不到,也情有可原。
“倆人只好各自分頭去查,這一查,立馬就查了個底兒掉。”高公公苦笑,道:“若不是倆人跟沒想過齊王會造反,其實都用不着查,因爲實在是太好查了,想造反,就得兵器糧草,就得招兵買馬,這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就齊王手下也沒有一個堪稱謀士的人,做事半點也不縝密,種種準備漏洞百出,沒有幾日,就連齊州百姓都已經全都知道,齊王有不軌之心了。還用得着什麼調查麼?
“權萬紀和韋文振知曉了來龍去脈,嚇得魂飛魄散,正要行文朝廷,告知齊王謀反事。還沒等把奏摺發出去,齊王終於把他倆想起來了,派燕弘亮率人去抓他們。”
“權萬紀心知齊王最恨的人就是他,得知了齊王派人來抓,立刻奔馬出城。燕弘亮怕他跑了,帶人直追了上去,倒把韋文振給岔過去了。”
“於是韋文振得以倖免,僥倖逃了出來,一路上變裝、換交通工具、改逃走路線,一路折騰到了德州,纔在這裡重新買了一匹駿馬渡河。到了長安的時候,跟個要飯花子似的了。”
聽高公公講完這些事情,李牧除了無語,也就只剩下無語了。這叫什麼事兒啊?用荒唐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了,他記得自己看《貞觀長歌》的時候,就覺得此事荒唐,甚至覺得是編劇瞎寫的,沒想到真實的歷史,比編劇的腦洞還荒唐。這都要造反了,還能想不起來把眼線掐死,等都準備了好幾天了,纔想起來,而且是爲了追一個,把另一個給忘了——
李牧都有點懷疑那個叫燕什麼的,該不會也是李世民派去的臥底吧,否則怎麼會犯下如此大的疏漏來?
“陛下對齊王,應當還是不忍下殺手的。”高公公知道李牧和李佑的過節,提醒道:“到底是父子連心,咱們這些外人,可別犯糊塗。侯爺是個聰明人,咱家的意思您能明白吧?”
“我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牧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道:“得嘞,走了,睡個好覺,明兒平叛去了。”
“祝侯爺旗開得勝。”高公公說了一句廢話,李牧擡手揮了揮,人已經走遠了。
高公公叫來一個小太監,耳語了兩句,小太監便發足狂奔,向後宮跑了過去。
……
李牧騎上馬,剛走到宮門口,就見一個女官在宮門等候着,看到李牧騎馬過來了,走過來攔在了當中。李牧瞧了她一眼,道:“什麼人,攔着本侯的去路,不想活了?”
“奉陰妃娘娘的命,在此等候侯爺。”女官行了個禮,道:“陰妃娘娘想請侯爺過去。”
李牧沉默了一下,道:“這多有不便吧,如果我此時去見了陰妃娘娘,恐怕陛下會立刻知道,到時候遷怒陰妃娘娘,我可擔待不起責任。”
“娘娘說,此時也顧不得什麼了。還請侯爺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如何也要見一面。”
李牧想了一會兒,道:“好吧,那就見一面,牽馬吧。”
女官過來接了繮繩,牽着馬帶着李牧來到了宮牆一角,陰妃在此等候多時了。見到陰妃,李牧不敢託大,從馬上下來,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道:“娘娘,此時相見,臣多有尷尬啊。但是請娘娘相信,此事與臣是半點干係也沒有——”
陰妃忙道:“本宮知道,這都是孽子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誰。”
她嘆了口氣,從袖子裡拿出一隻玉蟬,就要塞到李牧手裡。李牧趕緊把手背到身後,變色道:“娘娘這是做什麼?這是何物?”
“這隻玉蟬是一個信物,你拿出宮去,在東市找到一家福臨糧行,把這個東西給那掌櫃,掌櫃就會把東西給你。”陰妃急聲道:“一共是多少錢,我也不清楚,總之陰家所有的產業,都在這隻玉蟬上了。你收着,我有一事相求。”
“不行!”李牧拒絕得非常乾脆,道:“娘娘,您別說了。我奉命平叛,這事兒沒得商量。我也勸您別這麼做,要是傳到了陛下耳朵裡,您在後宮可就不好辦了。”
“我只有這一個兒子。”陰妃哭泣道:“我不能看着他死啊,侯爺,我知道你和孽子有過節,但請你看在他年幼無知,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你就饒他一命,偷偷放了他,哪怕此生不見,我也沒有怨言,求你了。”
“娘娘、”李牧嘆氣道:“說實在的,我跟齊王的那點過節,實在是談不上過節。我也絕對不會公報私仇,把他怎麼樣的。所以,饒他一命這事兒,根本就談不到。我接到的旨意,只是把他抓回來。他是皇子,誰能處置他?最後還是陛下拿主意,您跟我說一千道一萬,不如跟陛下求求情。”
陰妃還要把玉蟬塞給李牧,李牧後退了兩步,道:“娘娘,我不缺錢,您就算求我辦事,也不用拿錢出來,這對我沒效果。我跟你保證,肯定把齊王活着帶回來,之後的事情,請恕我幫不上忙。”
“那你也拿着,就當是買我兄弟的命——”
李牧冷笑一聲,道:“娘娘天真了,陰弘智罪大惡極,天理昭昭,陛下也不能徇私。”
說罷,李牧上馬走了,只留下陰妃一個,癱坐在地上。
李牧的這句話,等同於是宣佈了陰弘智的死刑。想到倆人相依爲命長大,陰妃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她往前跪爬幾步,嘶聲裂肺:“侯爺,求你了。”
李牧沒有迴應,也沒有回頭,早知道是這樣,他根本不會來見面。
“月娥,你這又是何必呢?”
陰妃回頭,看到了長孫皇后,她像是看到救世主了一樣,跪爬到長孫皇后腳下,抱住她的腿,道:“皇后,看在多年情分上,幫我求求陛下,我兒真的只是一時糊塗,他怎麼可能想要造反啊?”
長孫皇后把她扶起來,道:“這不是能一時糊塗的事情啊?如果不是你驕縱孩子——”說着,長孫皇后忽然嘆氣,道:“說這個做什麼,事已至此,什麼都晚了。一切等李牧回來再說吧,若有可能,我會幫着勸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