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春波周身空門盡露,在蕭晨雨面前。
他就全無一絲防備的這麼做了,做得自然到了極點,全無沒有半點勉強,彷彿一切本就該是如此一般,在如此狀況下,對方即便不是如蕭晨雨九品至尊,只需八品,甚至只需擁有七品至尊顛峰實力之人,一擊而中,就足以要了厲春波的性命。
強如厲春波,一生之中,又會有幾次如當下這般不設防呢?難道,他不知道此刻的蕭晨雨,已經是道不同不相爲謀?
蕭晨雨銳利的眸子一直在看着他忙碌,眼神越來越是深邃,到後來莫名地蒙上了一層薄霧,似乎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泛起了幾許波紋,終於溫暖的笑道:“還是咱們一起來弄,這樣快點,這玩意我可是好久沒弄了,可千萬不要忘了如何做纔好。”
說着便蹲下身子,開始撥弄乾柴,兩位九品至尊,兩位當代有數豪強,就這麼一個給雞腿拔毛,一個弄乾柴,然後調製調料,再然後生火……
整個過程完全沒有動用半點自身修爲。
彼此就在彼此眼前晃來晃去,這兩人,隨便哪一個這時候出手,都有絕對的把握將另一人置之於死地,全無難度而言,全無風險可言!
然而兩人卻始終都在忙碌,似乎完全顧不到其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燒烤這項大工程之中。
而且神情都很嚴肅,很莊重。
等到煙火終於升騰而起的時候。這兩大豪強都落了個滿身菸灰繚繞的下場,平日裡百般威嚴的臉上也不可避免多了幾道污痕,彼此對望,同時哈哈大笑。
然後,兩人竟全然不顧形象,直接一屁股坐在雪地裡,輕輕撥弄着面前的火堆。肩膀挨着肩膀,兩個人都很專注的一言不發,全神貫注地翻動着雞腿。撒着調料,偶爾撥動一些火堆,放上些乾柴。
一如當年。在已經記不清的千年前或者萬年前,有兩個少年一如此刻一般,渾身狼狽的自己弄燒烤,或者因爲不小心,或者因爲對方作弄,將自己臉上身上塗得如同髒兮兮的小花貓一般,心中卻充滿了快樂,全無芥蒂,無憂無慮的快樂。
萬般靜寂中,惟有天際不斷飄落的雪花動靜。還有乾柴噼噼啪啪的燃燒聲音。
一陣陣香味嫋嫋飄起。雪雞腿已經半熟了,兩人的燒烤手藝似乎真的不錯。
專注於燒烤野味的兩人依然沒有開聲說話,似是很有耐心,又似是很享受這個過程的繼續努力着。
良久,良久。
有一個聲音率先打破了沉寂:“二哥。你可還記得,我的燒烤手藝還是你教我的呢。那一年,你十五,我十三。”
蕭晨雨素來深邃清澈的眼神中竟現一絲迷濛,下意識的嘿嘿一笑:“是啊,那個時候。咱們的父輩……盡都下落不明,九個同時失去了爹爹的孩子,曾經在一段時間裡湊在一起,那時候……呵呵……”
“那時候,真好……彼此之間都像是親兄弟一般。”厲春波的眼中有追憶的溫暖:“誰有個磕磕碰碰,自己還沒匝地,卻把其他人急得跟什麼似的,還記得當初我被那個千手人屠追殺,可是二哥你帶人去救我,兄弟們聯手大戰……呵呵……那時候,那時候大哥還沒失蹤吧……”
“嗯……那時候大哥還沒失蹤呢……”蕭晨雨近乎無意識的附和了一句,突然問道:“你說的是……”
厲春波輕聲道:“我說的是……大哥!真正的大哥,並不是夜沉沉。”
蕭晨雨眼神中露出回憶:“大哥若是仍在,相信咱們九大家族決計不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可是大哥一家都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厲春波呵呵一笑:“難得兄弟相聚,幹嘛提那些煩心的事情,該罰啊,二哥。”
蕭晨雨哈哈一笑:“確實是二哥的不是,待會自罰一杯,一杯不夠,就自罰三杯。”
厲春波嘿嘿一樂:“今天的酒管夠,二哥不用藉機騙酒喝……”
蕭晨雨眼睛一翻:“你這小子,你二哥是那種人嗎?”
厲春波嬉皮笑臉道:“二哥自然不是那種人,您從來都是隻做不說的……”
兩人絮絮叨叨,開始談論幼年時一些趣事,又或是互揭對方短處,不時地哈哈大笑,你用沾滿污痕的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則揉揉你的頭髮,兩個都超過一萬歲以上的怪物級別老人,絕頂強者,這一刻,笑得就像嬰兒一般純真,快樂得像是兩個天真的孩子。
只是快樂,就算笑得一時,笑了許久,卻終究不是人生中的唯一。
再多的趣事,也總有說完的一刻。
終於……
“似乎已經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都開始閉關了,都開始衝刺了,提升修爲成爲我們眼中最重要的目標……”厲春波嘿嘿一笑:“等我們完成一個目標出來的時候,發現家族已經是龐然大物,最初的目標又已不足,於是繼續閉關,繼續提升,真的不知道是第幾次閉關出來的時候,兄弟們都想念彼此了,由夜沉沉親手發函,邀請衆兄弟們一聚。我始終堅信,那一次,那一次的聚會是不含任何的功利目的的,二哥,你相信嗎?!”
蕭晨雨喟然一嘆:“相信……我也相信。但我們到了那裡之後,卻發現彼此都變了,都變得很有心機城府了,原本習慣成自然的某些玩笑,居然已經不能開了,於是,彼此的交流變得少了,因爲大夥不知道該怎麼和兄弟說話了,用外交詞令嗎?那還不如不說……”
“但那一次我們依然酩酊大醉,盡歡而散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也是快事。”厲春波輕輕說道。
“而第二次聚會,交流似乎多了,可是沒有人敢喝醉了,那一次是在我家……”蕭晨雨搖了搖頭,輕輕嘆氣。
“第三次的聚會……記得是蘭不悔和陳迎風打了起來,那次是在凌家……將凌家打得稀爛,凌暮陽一怒之下,將他們兩個趕了出去,大家,大家不歡而散,那是最後一次兄弟全員齊聚吧……”
厲春波有些怔忡,說道:“是啊,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聚齊九個兄弟一起到場了,如今,蘭不悔居然已經死了……”
蕭晨雨輕輕嘆息:“再也湊不起來啦……”
厲春波仰天嘆息:“是啊,再也湊不起來了,再也不會有九兄弟同聚一堂的機會了……”
兩人同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目注滿天飛雪,怔怔出神。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咱們的家族開始互相算計了,本來那是很難想象的事情啊,我甚至不相信,會有那樣一天的到來,那一天……”厲春波有些難過的皺着眉頭:“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二哥,你還記得嗎?”
蕭晨雨拍拍他的肩膀:“怎麼可能不記得,是八千四百年前的那次?那次是夜沉沉對不住你,那事兒的始末我全都知道。可是……我沒管。”
厲春波展顏一笑,道:“二哥,你記差了,不是八千四百年前,是八千五百三十九年前的十月初五!二哥,那一天正是我生辰。”
蕭晨雨一陣默然,隨即用手去撥弄雞腿,淡淡道:“雞腿還沒烤好,不要說那些陳年舊事了。”
厲春波嘿嘿一笑,道:“既然是陳年舊事,說說又何妨,就是從那一次,那一天開始,大家就忽然發現……原來彼此也是可以設計,可以欺壓的啊……厲春波忍了,那麼,還有誰會忍呢?我能欺負誰呢?於是乎亂局終於出現了……”
蕭晨雨再次道:“不要說了,我說不要說了。”
厲春波笑了:“二哥與夜沉沉交好,不想我再說,我就不說了。”隨即嘿嘿一笑,道:“雞腿好了呢,終於烤好了,終於可以再品嚐到二哥的手藝了,我本還懷疑會否還有這樣一天呢。”
蕭晨雨仰起臉,狠狠的仰頭,讓自己的嘴大大張開,對着天空,迎接那飄落下來的雪花,眸子卻緊閉着。臉上,仍是一片猶如大海一般的平靜。
他的咽喉,就這麼清晰的鼓出來,像一隻待宰的雞,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揮刀刃之。
厲春波看着他的咽喉,笑了:“二哥,你還是我二哥啊,這點永遠都不會變。”
蕭晨雨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嚥了一口唾沫,笑容有些悽慘:“你何嘗不是我兄弟,難道會變嗎?”……
鮮辣香酥的烤雪雞腿被擺上了桌面,散發着濃郁的香味。
然而剛纔猶溫的酒早已冷,甚至,已在酒杯裡凝成了一體。
蕭晨雨有些怔忡,道:“酒冷了。待我溫一溫。”
厲春波有些悽然的搖了搖頭,道:“酒冷了尚能溫,心冷了還可暖嗎?”
蕭晨雨怔了怔,下意識的道:“不能。”
厲春波笑了笑,似是不打算再說這個話題,和聲道:“地處西北,還是我來溫酒。”伸手將兩杯酒都捧在手心,竟然顫抖一下,道:“真涼啊!”
九品至尊會在乎一塊冰嗎?真涼能有多涼?
然而蕭晨雨卻是深沉的接口道:“真的好涼啊。”
聲音中更似是充滿了無盡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