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知道壽安堂又送去了個大丫鬟後,沉思了許久,冷笑道:“老太太看可真緊。”
劉昆家連忙勸道:“太太千萬別犯糊塗,老太太這是在給您打招呼呢;還是那句話,老太太可明白着呢,您要是一碗水端平了,她也不會虧待四姑娘,瞧瞧她多疼大小姐,隔三差五往京城去信打聽,到底是自己孫女,不過是可憐衛姨娘去早罷了;太太何苦爲個丫頭,又和老太太不快呢?如今柏哥兒爭氣纔是最要緊。”
王氏捏着帕子,面色沉沉,道:“安幾個丫頭過去也好,總不能什麼都矇在鼓裡,該知道也要知道,點到即止就是了。”
這事兒還沒完,這天下午又有兩個女孩被送到暮倉齋,劉昆家親自領過來,並苦笑道,這是林姨娘與盛紘央告,沒自己妹妹使喚人不夠,做哥哥卻呼奴喚婢自己舒坦,於是從長楓房裡撥出兩個最好給六姑娘送過來。
盛紘看了那兩個丫頭,果然知書識禮,針線模樣都很拔尖,當時便十分感動,狠狠表揚了一番林姨娘識大體和長楓手足情深。大約是受到表揚後十分鼓舞,長楓連續幾日閉門讀書。
看着那兩個柔美女孩,可兒和媚兒,十三四歲年紀,一個嬌俏,一個冷豔,窈窕嫵媚,風致宛然,暮倉齋衆人一片安靜,沒見過世面小桃摸着自己肉餅臉,呆呆看着,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丹橘木木去看明蘭,銀杏和九兒面面相覷,翠微還算鎮定,笑着拉着她們手說話。明蘭幾乎要仰天長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遂趕緊向外宣佈:暮倉齋地方小,雖人未滿編,但已滿倉,請大家放心,儘夠使喚了。
明蘭看着那兩個漂亮女孩,想起三哥長楓秉性,幾乎想問一句:您二位,那個…黃花依舊否?——剛動了下念頭,也覺得自己太邪惡了。
如此一來,暮倉齋便熱鬧了。
九兒有個當管事娘,便也生了一副愛攬事脾氣,隨便大事小情都喜歡橫插一槓子,剛進暮蒼齋沒幾天,便全不把自己當外人,一看見幾個小丫頭鬥嘴吵架,翠微還沒發話,她便扯着小丫頭罵了起來,口口聲聲要讓她娘把她們攆出內宅,小丫頭們被嚇哭一片,丹橘不悅,覺得九兒太逾越了些。
明蘭苦笑:“不論黑貓白貓,能抓耗子就是好貓。”九兒到底把小丫頭們震住了不是。
銀杏倒很低調,手腳也勤快,就是好打聽,還愛翻東西,動不動往明蘭身邊湊,滿嘴都是奉承,丹橘費了姥姥勁兒才把她隔開;翠微訓斥了她好幾次:“你懂不懂規矩,纔來幾天就往姑娘內屋闖,姑娘物件也是你能碰?!打掃院子活兒也別做了,先從針線上做起,別整日兩眼亂瞟瞎打聽!”
銀杏唯唯諾諾應着,一轉身我行我素,小桃只好負責盯梢;明蘭安慰自己:好歹這是進步意義麻煩,另兩個纔要命。
一次天氣暖和,幾個丫頭在明蘭屋裡收拾東西出去曬,只聽一聲脆響,媚兒把一個青花筆洗給打翻了,碎在地上一片,明蘭忍不住心疼到:“小心些,若不成便放下罷,叫丹橘小桃弄。”誰知那媚兒杏眼一吊,低頭犟聲道:“不過是個筆洗罷了,我在三爺屋裡貴重物件不知打翻過多少,也沒見三爺說一句,都說姑娘脾氣好,沒想到…..”
明蘭當時就僵在那裡,作爲一個穿越女她並沒有很嚴重等級思想,可就算是在現代,打翻了室友或朋友東西也該說聲對不起吧;面前這個如花似玉小美人,橫眉冷眼倔強模樣,好像還要明蘭來哄她似。
明蘭生生頓在那裡,也不知說什麼好,一旁小桃氣不過,叉腰道:“你好大架子!姑娘還沒說你呢,你倒先編派上姑娘了!打壞了東西還有理了?!這筆洗與與那幾樣是一套,是前年南邊維大老爺送姑娘生辰賀禮,打壞了一個,這文房四寶便殘了!你念着三爺那兒好,來暮倉齋做什麼,覺得委屈趕緊回去吧!咱們這兒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媚兒當時便哭着出去了,據說在屋裡足足哭了兩個時辰,還得翠微去勸纔好起來。
這還算好,媚兒心高氣傲脾氣壞,總算還在盡丫鬟本份,那可兒卻一副文學女青年大小姐做派,日日躲在屋裡捧着本詩集傷春悲秋,派給她活兒也不做,便是勉強拿起了針線,動了兩針又放下了,掉一片葉子她要哭半天,聽見雁鳴她還要寫兩句‘杜鵑啼血’風格悲情詩。回回看見她,她不是正在醞釀淚水就是臉上已經掛滿淚珠,翠微提醒她不要整日哭哭啼啼觸主人家晦氣,她當晚便頂着冷風在園子裡哭了一夜,然後病了一場。
秦桑溫柔,燕草爽利,使盡渾身解數才逗她一笑,她三天不吃藥兩日不吃飯,要人哄着陪着,綠枝氣不過要收拾她,被丹橘攔住了,後來一打聽,她原是獲了罪官宦小姐。
“那又怎麼樣?她以前便是隻鳳凰,如今到底是個丫頭,便該盡丫頭本份,咱們府買了她來難不成是做小姐?這可好,咱們都成了伺候她了!”綠枝給媚兒看了一天藥爐子,尤在憤憤。
“她以前也是被伺候着小姐,做了丫鬟難免有些心緒不平了。”丹橘接過藥罐,細細過濾藥渣,心生憐憫道。
碧絲細聲細氣道:“她和我們是一同進府,這丫鬟都當幾年了,還擺小姐譜呢;不過是仗着能詩會畫作怪罷了!哼,這屋裡誰又不識得幾個字了。”?碧絲是個杯具,她漂亮識字,綜合素質比其他三個蘭都強。
墨蘭如蘭雖水火不容,但挑丫頭時審美卻出奇一致,不要容貌才華蓋過自己,碧絲PASS了;長楓倒是喜歡漂亮美眉,可惜名額有限,便挑了更漂亮更有才華,碧絲又被PASS了,最後來到了明蘭身邊。
燕草端着茶壺灌水,她哄可兒哄精疲力竭,讓秦桑先頂着,回頭再去換人,灌下半壺水後,燕草勉力道:“也是我們姑娘性子太好了,一個兩個都敢給姑娘臉子瞧,這要是房媽媽在,早就吃板子了!”旁邊幾個小丫鬟聽了,頓時懷念起房媽媽嚴厲來,唏噓不已。
“都是叫三少爺給慣壞了,卻讓咱們姑娘吃苦頭!”最後綠枝總結陳詞。
丹橘被衆姐妹派去明蘭處轉達羣衆意見,末了,也委婉道:“姑娘,這麼着可不行,下頭幾個好容易叫房媽媽調|教規矩些,沒全敗壞了。”
明蘭爲難道:“她們是太太和三哥哥人,總不好下他們面子!我知道媚兒累着你們了,可……她父母親人都不在了,難免委屈冤枉!”
“冤枉——?!”翠微奇怪看着明蘭,“姑娘在說什麼呢?我聽我爹說,媚兒那丫頭爹就是咱登州近邊一個縣令,最是貪婪,盤剝無厭,這才叫罷官下獄,家產充公,家眷發賣。”她老子是外莊管事,家裡添丫鬟小廝都是他經手。
“會不會她父親是冤枉呢!”明蘭想起影視劇裡那些受冤枉忠臣良將家人。
翠微失笑:“我小姐喲,官員犯事罷官多了,累及家眷十宗裡面也沒有一宗,沒入教坊司更是百里無一,哪那麼多冤枉!媚兒她爹事不少人都知道,確實個貪官無疑,素日揮霍無度,抄沒了家產還不夠抵,便累及了家眷。”
明蘭還不死心:“男人犯了過錯,妻女何辜?”
小桃剛好進屋,她最近防銀杏跟防賊似,累腦門發脹,正聽見這兩句,沒好氣道:“姑娘,貪官家眷身上綾羅綢緞,口中山珍海味,都是民脂民膏;有多少被她爹弄家破人亡小民百姓,走投無路賣兒賣女,就不興她父債女償!能進咱們府還是她造化呢。”
明蘭訕訕不說話了,不能怪她,電視劇都是這麼演嘛;抱怨歸抱怨,明蘭息事寧人,想着慢慢教化,那幾個不省心總能被潛移默化,誰知教育計劃沒有變化快。
這一天早上長柏哥哥來暮蒼齋視察,明蘭答應給他做棉鞋終於交貨,於是他順便來收賬,明蘭親去迎接,長柏剛走進門口沒幾步,就看見一個冷豔小美女持着笤帚在掃地,長柏覺得她眼生,便多看了幾眼,誰知她揚高了脖子,冷冷哼了一聲,神色高傲明豔,長柏立刻皺眉,對着明蘭道:“怎下人這般沒規矩?你也不管制些!”
媚兒羞憤放下笤帚就進屋了,明蘭很尷尬。
走了幾步到了庭院裡,只見一個柔弱如柳絮嬌柔少女倚着一根廊柱,輕輕吟着詩,長柏一聽,竟然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再次皺眉對丹橘訓斥道:“丫鬟們識字懂事也就罷了,怎麼還教這個?女子無才便是德,何況個丫鬟!”
可兒臉色慘白,蹣跚着回了屋,明蘭很抑鬱,呵呵乾笑兩聲!
走進屋裡坐下,明蘭還沒和長柏說上兩句,銀杏便搶過丹橘差事,一會兒端茶一會兒上點心,站在一旁一個勁兒抿嘴微笑,一雙妙目不住往長柏身上招呼,小桃扯她也不走,長柏神色不虞,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頓,沉聲道:“六妹妹該好好管制院裡丫頭了!”
說完,抄起新鞋子扭頭就走;明蘭差點吐血!
剛吃完午飯,閉門讀書長楓出來散步,散着散着就散到了暮蒼齋,明蘭雖與他不甚相熟,但也熱情款待他進屋吃茶,長楓明顯魂不守舍,一看見媚兒,便立刻起身,迭聲問:“媚兒,你近來可好?”媚兒恨聲道:“被攆了出來,也不見得會死!三爺不必掛心。”長楓顫聲道:“…你,你受委屈了!”
這時可兒輕弱如飄絮便一步三顫來了,長楓目光都溼潤了:“可兒,你,你瘦了!”可兒再也忍不住,珠淚斷了線似往下掉:“三爺~~~,我當這輩子也見不着你了……”
長楓過去挽住她,可兒立刻放聲大哭,長楓不住安慰,暮蒼齋內哭聲震天。
翠微丹橘幾個看目瞪口呆,連銀杏九兒也傻眼了,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然後,轉過目光,一起去明蘭,示意該怎麼辦?明蘭無語,暗傷不已。
本以爲夠衰了,沒想到壓軸戲在後頭。
齊大人在年前向皇帝遞了摺子,皇帝大人便準了齊家三口回京過年,莊先生便宣佈放了短暫寒假,走之前預先送了份喬遷之禮來,是個洋漆架子懸羊脂白玉比目魚磬,旁邊還懸着一個玲瓏白玉小錘,這麼大塊羊脂白玉真是通透晶瑩,明蘭不敢放到正堂上招眼,只放在臥室書桌上。
誰知這一日,墨蘭和如蘭一齊來串門子,本來如蘭已經坐上炕牀吃茶了,但墨蘭堅持要參觀明蘭新宅子,拉着如蘭徑直走進了明蘭臥室,明蘭當時就覺得不妙了,只聽墨蘭指着那個白玉罄嬌聲道:“…這就是元若哥哥送你那個賀禮吧!”
如蘭定住了眼珠,盯着那個磬足有半響,然後看着明蘭再半響,那眼神讓明蘭背心一陣冷汗,墨蘭在一旁抿嘴而笑:“六妹妹真是好福氣,讓元若哥哥這般惦記,姐姐我搬入葳蕤軒時可沒見他送喬遷之禮呀;元若哥哥對妹妹如此厚愛,不知是什麼緣故呀?”
明蘭茫然睜着大大眼睛,呆呆道:“…對呀?這是什麼緣故,五姐姐你知道嗎?”說着便一臉無知去看如蘭,如蘭看着墨蘭一臉幸災樂禍,肚裡一股無名火冒起,再看看明蘭,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大聲道:“這還不簡單,齊家哥哥在壽安堂時常與六丫頭一處吃飯,當她是小妹妹呢,母親說了,咱家與齊家有親,都是自家兄妹!”
越說越大聲,如蘭都被自己說服了,一邊說一邊看着一團孩子氣明蘭,都覺得自己解釋很通,明蘭拍手笑道:“五姐姐你一說我就全明白了,你好聰明喲!”
天可憐見,如蘭長這麼大,頭一次在智慧方面受表揚。
墨蘭還待挑撥幾句,明蘭搖着腦袋,天真道:“……難怪往日裡四姐姐三天兩頭往家塾裡送點心給元若哥哥,原來是自家兄妹呀!”如蘭利劍一般目光射向墨蘭,墨蘭漲紅了臉,大聲道:“你胡說什麼?我是送點心給兩位兄長!”
明蘭摸着腦袋,茫然道:“咦?我怎麼聽大哥哥和四弟弟說,四姐姐點心全塞給了元若哥哥呀,……莫非我聽錯了?”說着疑惑去看如蘭,如蘭心中早已定案,鄙夷瞪着墨蘭,冷笑道:“…四姐姐好手段,真是家學淵源!”
墨蘭一掌拍倒一個茶杯,厲聲道:“你說什麼!”如蘭心中一凜,要是扯上林姨娘,她又沒好果子吃了,明蘭連忙補上:“五姐姐意思是說,待客熱忱是咱們盛家老規矩了,四姐姐果然有盛家人風範!”
如蘭鬆了口氣,滿意拍拍明蘭腦袋,墨蘭怒視她們,明蘭暗道:沒辦法,我是自衛。
笑着送她們走後,丹橘冷着一張臉回來,把門都關上,正色對明蘭道:“姑娘,咱們得好好收拾下院子了,沒得放這些小蹄子丟人現眼,連累姑娘名聲!”小桃和翠微也應聲稱是。
明蘭坐在炕上,拿了一本針譜和一個繡花繃子比對着,笑眯眯道:“不要急,不要急,你們什麼都不要做,讓她們去鬧;你們出去串門子時,撿那要好丫鬟婆子把咱們這裡事都說出去,尤其是大哥哥和三哥哥來時事,務必要讓太太知道~!”
丹橘眼色一亮,喜道:“姑娘你——”便不再說下去。
翠微搖搖頭:“便是讓大家知道了又如何,還不是笑話姑娘管制不力,沒能耐!到時候,沒準姑娘還得落太太埋怨。”
小桃也點頭道:“是呀,太太不見得會給姑娘撐腰,有是人想看姑娘笑話呢。”
明蘭擺擺手,示意她們別說了,平靜道:“晚飯後你們三個過來,幫我做些事兒。”
三個丫頭只得鬱郁出去了。
明蘭輕輕把窗開了一線,看向外面,只見那一片紅梅,鮮豔燦爛,搖曳生姿,冰天雪地也自成芳華——說不生氣是假,現在不是息事寧人問題了,這幾個丫頭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裡,纔敢如此放肆;太太掌管盛家,林姨娘有錢有兒女,她——不過一個小小庶女,只有老邁祖母憐惜着,她們篤定了她不敢惹事,不敢得罪她們背後主子!
明蘭第一次開始理解古代大家庭複雜之處,她不怕收拾這幾個丫頭,可不能得罪長楓和太太,她有靠山盛老太太,卻不能事事讓她替自己出頭,她是所有孫輩祖母,不能一概偏心,有些事她不能做,得明蘭自己來。
若她有如蘭地位,也能愜意自如當個大家小姐,輕鬆度日,可她不是;有人地方就有江湖,她如今身在江湖,想要置身事外才是可笑,想想第一步先做什麼?
晚上,丹橘和小桃把門窗一一關上,翠微幫着明蘭裁剪一張大大白紙,準備筆墨,明蘭道:“你們三個幫我想想,日常小丫頭們有什麼不得體不規矩事兒,整理下,咱們列出一份規制來,白紙黑字寫下來,回頭好約束她們。”
翠微覺很很好,丹橘卻很悲觀:“我知道姑娘意思,可是就算寫出來又如何,咱們又不好罰她們。”
明蘭開始添水研磨,燈光下眉目嫣然,脣邊露出一對小小梨渦,展顏道:“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飯要一口一口吃,麻煩也得一個一個解決,你們先照我說做。”不要爲了這些不知所謂人壞了自己品性,這些人不值得她損失平和愉快心情。
小桃是最聽話,說着便一五一十說起平日瞧見丫鬟們不得體行徑,翠微笑着在旁總結,丹橘心細,慢慢把遺漏地方補齊。三個臭皮匠雖然未必頂個諸葛亮,但卻肯定比明蘭自己一個強,她們三下五去二便精簡概括,羅列成條,什麼‘不得隨意離開暮蒼齋’‘不得議論主家行事’‘當值時應盡忠職守’‘不得吵架生事’‘不經招呼不得擅進正屋’等等。
三個女孩都是自小當丫鬟,最熟悉下邊細瑣忌諱,一開始還有些顧忌着,後來越討論越周全,明蘭親自給她們倒茶端點心,然後執筆一一記錄,說到深夜,堪堪差不多了,翠微和小桃收拾散了一炕紙屑和筆墨,丹橘端了盆溫水給明蘭淨手。
一邊細細揉搓着明蘭手上墨跡,丹橘忍不住道:“姑娘,這真有用嗎?咱們不能請老太太來做主嗎?”
明蘭用溼噠噠手指颳了下丹橘鼻子:“山人自有妙計。”丹橘扭臉避開,嘟着嘴小,拿幹帕子給明蘭包手。
明蘭忽然想到一事,又執起筆來舔了舔墨,在那大紙下面加上一句:未完,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