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回

長柏哥哥大約很受中老年婦女青睞,海夫人來信一封比一封熱情,剛開始信裡還有些居高臨下味道,後來便一口一個‘親家公親家母’了,見長柏孤身一人住在京城盛宅,恨不能讓長柏住到自己家中去,盛紘想到自己任期將滿,索性叫家僕將京城宅子慢慢打理出來,將來好讓全家回京時住。

又過了半個多月長柏終於回來,告別丈母孃熱情立刻迎接親媽熱情,王氏摸着兒子腦袋,只覺得自己十月懷胎和十幾年情感投資都沒白瞎,激動熱淚盈眶,其實她之前準備了一匹高頭白馬和一朵大紅綢子扎花球,打算讓兒子游街一番以示榮耀,長柏抵死不從,王氏不免鬱郁,其實明蘭很理解王氏,嫁了個老公像老闆,生了兒子像老爹,換誰都得抑鬱。

作爲補償,盛紘選了一個涼爽和煦日子在府中開筵,恰好逢了沐休日,好請一干僚友上峰一同和樂。

春末夏初,園中景緻幽綠嫣紅,山石磊落,風光極好,正適待客,王氏本想請一班小戲兒開堂唱上幾齣,但盛紘覺着還是不要太張揚好,便只開了幾張桌筵席,一衆男客在前面吃酒,女客在後院另闢了一處飲宴,登州城裡與盛家交好人家不少,有些親密便早早到了,沒想到來最早居然是平寧郡主。

不是王氏人格魅力太大,而是在登州這個地界上,能和欽封三品郡主等級相當女眷也沒幾個,其他官宦女眷只會一味諂媚奉承,平寧郡主消受了一段日子恭維不免有些膩。王氏好歹是出身名門,到底混過京城閨門圈,交際起來也不含糊,中年婦女說起皇親貴胄宗室豪門八卦閒話,那是**一般熱烈;王氏雖有些霸道,但也不敢在郡主面前拿大,尤其王氏不再推銷女兒之後,那魯直性子反而與彎彎繞郡主合得來。

平寧郡主先向王氏恭喜了一番,接着哀嘆了自家兒子落榜,今日王氏本來極是高興,但對着郡主哀怨面孔又不好太喜形於色了,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件悲催事兒來說說:“…都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媳,那海家這般門第家世,又有這麼個門風,這兒媳婦我將來如何管教!”

王氏犧牲自己娛樂對方高尚情操立刻收到效果,郡主破涕爲笑:“你也是!既想娶個好門第兒媳婦,又想痛快管教媳婦,天下哪有這般好事!”

若是別人這麼奚落,王氏早掀桌子了,可對着郡主她只能暗自狠揪帕子,然後呵呵乾笑一番揭過去算了。

過不多時,來客漸多,只見滿室珠環翠繞,環佩叮噹,盛老太太正位坐上方,三個蘭穿戴一新羞羞答答站在一旁待客,讓一羣大媽大嬸捏來摸去,明蘭假笑幾乎臉皮抽筋,一陣陣脂粉香氣薰她頭暈,對面致了仕餘閣老家老婦人旁邊站了一個十五六歲女孩,身着明紫色窄袖束腰紗衫和藕荷色碧紋湘江長裙,她瞧着明蘭這幅作假模樣,便偷笑着朝明蘭使了個俏皮眼色,明蘭大怒,偷着朝她一齜牙。

寒暄了幾句,盛老太太便拉着餘老夫人到壽安堂去說話去了,王氏和一干太太夫人們親熱了一陣後,想要聊些男婚女嫁成人話題,顧忌着一旁姑娘們,便讓她們自去頑了。

墨蘭手腕了得,閨蜜最多,一出門口便圍着四五個女孩嘻嘻哈哈說開了,如蘭自恃身份,只與劉李兩位同知家嫡女要好,明蘭被盛老太太攔着沒見過幾次客,又要在王氏面前裝一副老實樣子,便沒認識幾個女孩,只那餘閣老家老夫人常來與盛老太太一同參佛,便與她家孫小姐嫣然熟識了。

餘嫣然生高挑細腰溫雅可人,有一度盛老太太還想把她給長柏做媳婦,可惜嫣然那位在戶部做五品侍郎爹,認爲把女兒嫁給同品級盛紘做兒媳婦有些浪費,此事便不提了。

一衆女孩都被引領進葳蕤軒去吃茶,衆丫鬟早搬出各色錦墩繡椅和茶几翹案,又擺上了精緻點心和蓋碗,如蘭便笑道:“這是我舅舅從雲南捎來白茶,姐姐們品品,吃着可好?”女孩們聽了大是興味,便端茶引蓋輕嘗幾口,墨蘭眼角輕輕上挑了下,捂嘴輕笑道:“五妹妹你真是,什麼稀罕好東西,也獻寶般拿出來顯擺,顯得衆位姐妹都沒見過世面似!別說這雲南白茶,便是藏邊磚茶,上回吳家妹妹也拿來我們吃過!”

如蘭臉色立刻不虞起來,只忍着不發作,她們姐妹不合在閨中也不是什麼隱秘,周圍坐女孩們都面不改色,自顧自品茶說話,那吳寶珠最是知趣,笑道:“墨姐姐快別提了,上回那勞什子直吃姐姐們一嘴苦味,我真是悔極了,今兒這白茶就很好,淡雅溫厚。”

劉同知家小姐也笑道:“一樣東西有一種味道,沒有好東西不拿出來給姐妹們嚐嚐,如蘭妹妹這是好客呢。”

陳新芽是知府獨女,素來脾氣驕縱,反與如蘭不合,身爲嫡女卻樂意受墨蘭捧着,撅撅嘴放下茶碗,道:“我吃着不過如此,太淡了沒什麼味道,不如我爹從廬山帶來白露好。”

如蘭扁扁嘴,忽朝坐在角落明蘭道:“六妹妹,你說呢?”

明蘭越來越靠近門口,正想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冷不防被點了名,木了木,便道:“味道是淡了些,可勝在清香回味,自有一番別樣風味,我是託了衆位姐姐福了,這茶五姐姐藏了好幾天,連親姐妹都沒捨得給喝,只等到今天款待衆位姐姐呢!”

禮輕情意重,一時周圍女孩都紛紛道謝,如蘭大感滿意。

那邊餘嫣然被一個通判家庶女纏住了,趁機站起來,走到明蘭身邊,用蔥管般食指點了點明蘭腦門,嗔道:“你這小丫頭,今日怎麼見了我都不說話,好沒良心!”

明蘭皺眉道:“上個月我見天兒轉暖,花紅草綠水溫魚活,叫了你幾次過來釣魚喝煲魚湯,你只說叫人來說了聲沒空,連個由頭都沒有,我纔不要理你!”

話纔剛說完,只見屋裡衆女孩大都神情古怪,擠眉弄眼,明蘭一頭霧水去看嫣然,卻見她有些不自在,陳新芽則轉頭過來打趣道:“墨蘭妹妹,你這小妹子好不知趣,餘家姐姐如今釣到好大一條肥魚,如何有空來你家釣那幾條小雜魚!”

一大半女孩都吃吃笑起來,卻有什麼都不說,只有年紀最小洪青玉還很天真,拍手道:“我知道,我知道,餘家姐姐與京城寧遠侯顧家二公子正在說親哩!”

明蘭驚訝:“真嗎?那可要恭喜姐姐了。”周圍一片或真或假恭喜聲響起,可明蘭覺得氣氛有些怪異,似乎……有些不大對勁,便轉頭去看嫣然,只見她羞頭都不敢擡起來,便訕笑着岔開話題:“哪個顧家,平寧郡主孃家不是也姓顧麼?莫非有親?”

如蘭快口道:“正是本家!襄陽侯與寧遠侯祖上是親兄弟,一齊爲太祖爺打江山,後來一道封爵呢!”明蘭十分爲嫣然高興,笑道:“那可真是好事了,這樣人家定是極好。”

剛說完,只聽墨蘭忽插嘴道:“可是……我聽說,那顧家二公子性情有些乖張。”

四周再度響起竊竊私語,嫣然躲在明蘭背後羞愧萬分,一句話也不敢說,明蘭大聲強笑道:“大家別聽我四姐姐胡說,我們姐妹自打懂事就沒去過京城,如何知道這些?”一邊狠狠給墨蘭使眼色,墨蘭輕慢撅撅嘴,不再言語。

嫣然目光中露出感激之色,誰知那陳新芽又涼涼道:“別內情咱們不知道,可有一樁,我小時在京城,聽說一次寧遠老侯爺差點綁着他上宗人府問忤逆罪。”

劉小姐佯裝一副驚訝狀大聲吸氣,引了旁邊一衆女孩都紛紛議論,明蘭呆了呆,回頭看看嫣然羞憤難當樣子,再看看周圍女孩們不是幸災樂禍就是遠遠避開,最厚道也不過說兩句不冷不熱寬慰話,心裡大怒:她知道爲什麼她們如此,無非‘嫉妒’二字。

說起來,餘嫣然是衆位姑娘中出身最顯赫,雖說她父親只是個侍郎,但她祖父卻是一代首輔,清譽滿天下,先帝曾親題“克勤慎勉”四字以爲嘉獎,所以纔有資格直接與侯爵府嫡次子談婚論嫁,想當年華蘭以盛家嫡長女嫁個落魄伯爵府二子也是費了姥姥勁兒。

明蘭想爲嫣然解圍,便指着自己,大聲道:“男孩子小時候都淘氣呢!何況傳言大都不靠譜,劉姐姐沒見我前還‘聽說’我孤僻古怪呢,可是你們瞧瞧我,竟是這般貌美心善!”劉小姐尷尬一笑,其他女孩們都噴笑出來,明蘭厚着臉皮,繼續道:“我說有什麼不對嗎?難道我不貌美?不心善?”

如蘭指着明蘭,“你,你,你……”笑倒在機子上,捧着肚子說不出話來。

屋裡小聲嗤笑變成了大聲鬨笑,明蘭看旁邊餘嫣然幾乎快燒起來面頰微微有些消退,心裡很是憐憫,索性把戲做足,又道:“姐姐們也太見怪了,嫣然姐姐不就是說親事嘛,我還想給我家魚缸裡小紅和小白說親哩!”

衆人愈加捧腹,鬨堂大笑,明蘭嚴肅着小臉道:“小紅與小白也陪了我不少日子,看着它們年紀都不小了,我做主家也得爲它們終身考慮一二呀!”

女孩們笑東倒西歪,吳寶珠趴在一個女孩肩上,笑滿臉通紅,抹了抹眼淚道:“那成了沒呀?”明蘭搖着頭道:“頗有難度。”

陳新芽笑肚子痛,好容易擠出幾個字,挑着聲音道:“……這是爲何呀?”明蘭一臉慎重,搖頭晃腦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我…上哪兒去給那對魚兒找魚爹魚媽和大媒呀?”

陳新芽大笑:“索性你就當了它們爹媽罷,我來當大媒!這就拜堂成親罷!”

女孩們幾乎笑瘋了,如蘭笑着奔過去,用力扭了把明蘭:“小丫頭,就你笑話袋子多,笑壞了衆位姐姐,看你怎麼交代?!”見如蘭如此,女孩們一個個涌過來圍着明蘭一陣揉搓,明蘭賣力掙扎,奈何人小利微,直被捏滿地亂跑,卻猶自大聲叫道:“嚴肅些,嚴肅些,這兒正說親事呢!”

女孩們更樂了,繞着屋子打鬧起來。見衆人把焦點都轉到自己身上來了,明蘭鬆了口氣,朝已經挪到門口嫣然打了眼色,嫣然點點頭,瞅着別人不注意便先溜了,明蘭好容易把女孩們掙開,一身衣裳已經扭扯着不成樣子,便藉口整理裝束也告退了,臨走前只聽見如蘭還在笑:“我家小妹妹好玩吧,我爹爹兄長也是極疼她…”

然後是墨蘭聲音,帶着些許冷笑意味:“小丫頭嘴皮子厲着呢!”

又聽其他幾個女孩聲音:“我覺着盛家小妹很好,又逗樂又厚道。”

另一個女孩隱隱道:“…人挺好,…開朗有趣…”

明蘭不去理她們,讓丹橘陪着徑直回了暮倉齋,一進屋果然見嫣然已在了,明蘭一見她就豎起眉毛,指着罵道:“你還敢說我沒良心!與你姐妹一場,叫你釣魚你不來,你說親事我不知道,你被人笑話了卻要我給你打遮掩!瞧瞧我這一身,說吧,你怎麼賠?!”

說着提起皺巴巴裙邊,一臉憤慨狀,嫣然走到明蘭跟前,雙手合十連連拜着,迭聲道:“好妹妹,好妹妹,都是我不是,我若存心瞞你,叫我臉上長個大癤子,我今日就要來與你說這個,好妹妹適才真多虧了你,不然還不定怎麼讓她們打趣我呢!”

說話間,翠微已經新拿了件蔥綠盤金彩繡綿偏襟褙子和綠地繡花裙出來,明蘭到四折烏梨木雕花繡緞屏風後頭換了衣裳出來,還板着臉:“說吧,到底怎麼回事?給我從實道來。”

嫣然苦着臉道:“不就這麼回事唄,我爹爹上峰保媒……”欲言又止。

翠微和丹橘很有眼色,見主子們要將貼心話,待小桃端了茶碗點心上來後,便一齊退下了,明蘭看了門口一眼,坐到嫣然身旁,輕聲道:“嫣然姐姐,不是我說你,如今不過是在說親,還未訂下,如何傳滿城皆知?此事若不成,姐姐可怎麼辦?”

嫣然感動握住明蘭手,道:“好妹妹,難怪我家老太太總誇你品性淳厚,平日裡與我要好姐妹也不少,可只你說出這般貼心話來!只可恨我娘走早,連個兄弟姊妹也沒留下,都說有了後孃就有了後爹,我爹爹續了弦後,只帶着後孃和幾個弟弟妹妹赴任,把我一人留在這裡,辛而祖父母垂憐,不然……”說着聲音哽咽,珠淚盈眶。

明蘭黯然,低着頭輕輕揉着嫣然衣角,嫣然吸吸鼻子,又道:“這次親事本不是我祖父母意思,是我那後孃攀上了寧北侯一個不知什麼親戚,便促着父親應了媒人,好在我祖父說他要再考慮打聽些,這才未說定,可是那女人…那女人…鬧盡人皆知。”

嫣然再也說不下去了,只低低哭了起來,明蘭心裡也爲她難過,也勸不出什麼話來,只輕輕撫着嫣然手背,掏出一塊新帕子來給她拭淚,過了會兒,嫣然收了眼淚,吸了口氣,重重頓了下頭,展顏道:“瞧我,你們家大好日子我卻這般模樣,叫妹妹笑話了!想來爹爹也不會坑了自己閨女,姑娘家總是要嫁,我叫祖父也別東查西查了,橫豎嫁過去便是。”

“可別介!”明蘭本來一直靜靜聽着,聽到這句話忽驚了一聲,低叫起來:“你可不能稀裡糊塗嫁了呀!女人這一輩子一般只能嫁一次,一次只能嫁一個,你這會兒要是不長個心眼,回頭悔都悔不出來!叫你祖父去查,好好查,不好千萬不能嫁!”

嫣然破涕爲笑:“你這小丫頭,怎麼開口閉口嫁啊嫁!敢情你也想着要嫁人了!”

這點程度打趣給明蘭塞牙縫都不夠,她面色都沒變一絲,正色道:“嫣然姐姐,我知道你不願祖父母與你爹打擂臺,可你也當想想自己!你那後母我雖沒見過,可也聽說了些,並不是個好相與,說句難聽,若是你嫁如意了,她保準會搶着來仗你勢,你若受了委屈,你說她會給撐腰出頭麼?”

嫣然臉色發白,心裡一團亂麻,明蘭站起來,走到當中以手錘掌,凜然道:“嫣然姐姐以後莫要自怨自艾了,你雖沒了親孃,可到底是嫡出,祖父母都健在,可我呢?庶女一個,只有一個祖母!可是,我雖樣樣不如你,若有人逼我嫁個爛人,我也非得掙個魚死網破不可!”

嫣然怔怔看着明蘭,柔嫩明媚面龐一派平靜,卻隱隱現出堅毅果敢之色,嫣然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勇氣,過去親密拉着明蘭手,低聲道:“好妹妹,你放心,我定然不會自輕!你這般真心待我,我死也不會忘了你好!”

明蘭叫她說不好意思,拿眼睛去看她,見她神色自如,便放心道:“說什麼死呀活,別胡說了!以後你少與那些饒舌來往,我家老太太不怎麼讓我出來交際她們,老說什麼‘知心姐妹不必多,幾個足以’,我如今才知道她老人家真是慧眼!”

嫣然笑道:“你家老太太用意可不止如此,我祖母倒與我透露過,你婚事你家老太太心裡早有主意了,可惜她們老人家都長了個蚌殼嘴,我死活也撬不開。”

明蘭心裡十分好奇,卻有禁不住臉上有些發燒:“我才幾歲,你先擔心自己吧!”

其實盛老太太用心,明蘭很快就明白了,登州城裡適婚男孩就這些,往日來往都知道了,有兩個年齡相仿姐姐在那裡,王氏和林姨娘都不是吃素,有好也輪不着明蘭,索性不讓明蘭拋頭露面,另闢蹊徑。

只是盛老太太平日裡與明蘭無事不談,一旦涉及婚事卻一個字都不露,明蘭又不好猴急猴急去問,哎——等着吧,但願盛老太太看孫女婿眼光比她選兒媳婦高明些。

阿米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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