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從十三四就進宮當了宮女,後來女紅針指出衆,就被挑到前皇后宮中做針線去了。
前皇后是當今天子的結髮妻子,只是不怎麼受寵,孃家勢力也不是太大,所以宮中頗有幾個得勢的妃子沒將她放在眼裡,幾邊爭鬥的十分厲害。而前皇后一直膝下無子,這就成了最大詬病,幾個有兒子的妃子更是處處打壓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后。無子,又不受寵,孃家又不厲害,這樣的皇后很快就被扳倒了,而有兩個兒子的雲貴妃得以上位。
新皇后上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前皇后身邊的宮女太監給收拾了。前皇后的貼身宮女和太監,基本上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消失在了宮城內,剩下不重要的太監宮女,也統統給打發到邊緣角落去了。
而傅先生,卻是福大命大。
她的女紅針線,得到了一位宣妃的喜愛,前皇后還活着的時候,她就經常讓傅先生幫她做些小針線,在前皇后薨了後,她索性把傅先生要到自己院裡,掌管針線去了。
這位宣妃和新皇后是表姐妹,兩人關係還算不錯,新皇后也犯不着爲了一個不太重要的宮女找表妹的麻煩,所以傅先生得以死裡逃生了。
本來傅先生以爲她可以安安靜靜的在宣妃身邊過上幾年了,可惜保了她一命的女紅,卻又害了她一次。
爲了感謝宣妃的救命之恩,她花費了兩年的功夫,傾盡所有手藝,爲宣妃繡了一件精美絕倫的流雲鳳舞衣。
那件衣服是用當下最輕最細的紗做成的,布料珍貴是肯定的,但最爲讓人矚目的,則是上面那精美的刺繡。刺繡相當的精緻,上面的鳳凰活靈活現的,就象下一刻就要展翅欲飛一樣。但這還不是最讓人吃驚的地方,這件衣服最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刺繡用的線,不是普通的絲線,而是全部用的金線銀絲,而且也不是普通的金線銀絲,是極細極細細到肉眼幾乎看不出的細金絲銀絲。這樣細的金銀絲繡出來的衣服,既壓住了紗的輕薄,又沒有毀掉紗衣的柔軟。整個刺繡看起來,就象是印在了紗衣上一樣,熨貼而自然。
那樣細的金絲銀絲,並不是銀匠能抽得出來的,而是傅先生用極鋒利的小刀,將一根金絲用刀剖成三條更細的細金絲,整件衣服都是用這種只有在陽光下才能看得到的細金絲繡成的,這功夫可想而知。
在皇帝壽席之上,宣妃穿着這件衣服跳了一次舞,舞步流轉間,身上金光晃耀,瑞氣萬千,由於金線太細,反射出來的光並不太強,而是全攏在了宣妃周身幾米處,在陽光,本就端正有相的宣妃,在這金光的簇擁圍繞下,彷彿九天上的神女步下了雲霄。
憑藉這天人下凡之姿,宣妃重新得到了皇帝寵愛。
寵了這個,自然就冷了那個。
倍受冷落的新皇后,把這一切罪過都記在了做這件衣服的傅先生身上。
宣妃也是個有心人,怕傅先生遭了新皇后的毒手,就先下手爲強,找了個藉口,在皇后面前,把傅先生打了一頓,泄了皇后的怒氣,然後藉着十年一次放宮女出宮的機會,將傅先生送了出來。
傅先生雖然捱了一頓打,但好歹再一次保全了性命。
傅先生在前皇后宮裡時,差點被人暗算了,被當時還在太醫院當太醫的閔玉行救了。感念着閔太醫的救命之恩,傅先生總給閔玉行送點親手做的衣服鞋子之類的東西,久而久之,兩個人就生出了情愫。
可惜當時閔玉行已經成親了,而傅先生又身非己有,只能暗地裡偷偷來往,後來傅先生總算能出宮了,可她是伺候過先皇后的人,又極得宣妃看重,早已離開了太醫院,成了一介平民的閔玉行哪裡敢納她爲妾啊?所以兩人的事情,就這樣拖下來了。
現在,傅先生訂親了,兩人的緣分也就止於此地了。
傅先生一向以禮法規矩教人,在成親後,自然不會再與閔玉行有任何不合禮法的瓜葛,所以這次一別,兩人怕是再無相見之期了。
兩人抱頭痛哭了一陣,終是別無他法,在互道珍重後,步履沉重的離亭而去了。
林琪聽着這一對有情人的淒涼結局,一時也是心生悲意,呆呆的蹲在花叢後,一時就忘了起身。
愛情真是奇怪的東西,能讓人甜美如蜜,又能讓人悲痛欲絕。
想起前世,自己和未婚夫初牽手時,也是心頭如小鹿亂撞,後來聽說他出事了時,林琪心中也是悲憤難當。
雖說不知道她和未婚夫算不算是愛情,但好歹也是處過男女朋友,已經談婚論嫁了,知道他竟然和別的女人歡好,林琪心中不憤懣纔怪。
胡思亂想了好大一會兒,直到林琪蹲得腳軟腿痠了,這才掙扎着站了起來。
可剛站起身,她就嚇了一大跳。
亭子中,竟然不知何時坐了一個白衣勝雪的男人,正安靜的在石桌旁看書。
林琪往左右看了看,有些奇怪,那會兒子她明明看到的是一個淺紫色的衣角,那人應該是閔茶纔對,怎麼閔茶沒出來,閔千悅竟然會出現在了這裡呢?
“別找了,小茶已經走了。”閔千悅出來的話,帶着一絲玩味調侃,讓林琪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看來,看這場戲的人,不是兩個觀衆,是三個觀衆啊。
只是不知道這閔茶和閔千悅,看見自己的父親和別的女人有私情,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啊?
“哦。”林琪擡起頭,看向坐在桌旁的那個男子。
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一如既往的帶着溫和的笑,一如既往的飄逸如雲。
只是現在他看向林琪的目光裡,是帶着好奇與探究的。
“林妹妹,請坐。”聲音悅耳的很,聽不出一絲半點的不悅和憤怒,看來他爹和傅先生的事兒,沒有震驚到他,他也沒有生氣。
“謝謝。”林琪客氣的道了謝,就坐在了閔千悅的對面。
閔千悅伸出手,拿過了林琪繡的那個荷包。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紅潤光滑,閃着淡淡的光澤,帶着青年男子特有的那種骨感,倒也十分的好看。
對於美麗的東西,林琪自然不能放過,就多看了兩眼。
閔千悅對她放肆的目光視而不見,只是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已經半完工的荷包緞面:“這個荷包,真是雅緻。”
這個荷包,是林琪練刺繡的練習之作。
荷包樣式是一柄打開的扇子,銀白緞面上,正反各繡了兩句詩,而且詩句的每一個字,都是以花字的形式繡出來的。
這種樣式,是林琪自己想出來的,並未看見別人也做過。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閔千悅輕輕的念道,又翻過來看向另一面:“譬如朝露,去……去什麼呢?”後面的幾個字,林琪還沒有繡完。
林琪擡起頭,看了看明顯有些疑惑的閔千悅,淡淡接道:“去日苦多。”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三年多了,林琪早就已經知道她所在的這個社會,從沒在中國歷史上存在過。雖然這個社會也說漢語,也穿漢服,也有着同樣的習俗,同樣的禮儀,但歷史卻完全不是一樣的。
這個世界,和華夏文明可以看成是同源的,但又有着不同的發展方向。
林琪有時候真的懷疑,是不是以前曾經有人穿越到這個社會,教會了這個社會一些基本的衣食住用行,又仿製了一些規矩禮法來約束大家,構築了這個世界的基本框架,但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他沒有能力顧及到,所以後來這個世界的發展,與華夏文明又不一樣了。
這個世界,處處可以看到與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一樣的地方,但仔細看來,又有好多不同之處,就象詩歌,這個社會象李杜那樣曠古爍今的偉大詩人,她還真沒聽說過幾個。不過詩歌的五言七言,韻詩韻腳之類的,倒也和那個世界一樣,只是分的沒那個世界細緻。
林琪偶爾會猜想,架構這個世界的人,如果真是穿越者的話,那麼他一定是工科生,而不是文科生。
當然了,這只是林琪的想象,事實上她還沒找到一丁點的證據證明這世界是穿越者架構的。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閔子悅反覆的念着這幾句詩,似乎有些沉醉在這四句詩裡了。
曹操的名句,流傳了千古,直到現在人們都愛不釋手,自然是能打動人心的,林琪就是因爲極喜歡這四句詩,纔要繡在荷包上的。
“四句詩,道盡人間真相,林妹妹,這詩是你寫的?”閔子悅忽然睜開眼睛,眼中竟難得的露出了迫切的目光。
林妹妹,怎麼這麼彆扭啊,林琪抗議道:“你別叫我林妹妹了,可以直接喊我林琪。這幾句詩當然不是我寫的,你覺得我這麼小能寫的出來嗎?”
“那是誰寫的?如此高人,我得親自去拜會一下。此人肯定是個灑脫不羈的名士,或混跡人間的隱者。”閔子悅看來是對高人名士隱者之流的人物極爲嚮往,神情竟然相當的激動,與他平日溫文爾雅的樣子簡直是判若兩人。
林琪心道,曹操早就不知死哪去了,我去哪給你找呀?
眼珠一轉,林琪就計上心來,她嘆了口氣道:“哪是什麼高人名士寫的啊,是我們在村子裡住着的時候,有個老乞丐挨門擦戶要飯,嘴裡唱的這幾句詩,我跟在他後面看熱鬧,聽的多了,就記下來了。”
不是林琪故意把那幾句詩的來歷編排的這樣不堪,而是她要說是曹操寫的,少不得閔子悅又要追問誰是曹操,幹什麼的,家住何方,人在哪裡之類的問題,林琪說的越多,借屍還魂的事兒沒準就會暴露了,所以她編這麼個故事,是爲了一了百了。
果然聽了林琪的故事後,閔千悅真信了,他拿起桌上的書,輕輕在桌子上敲打了幾下,長嘆了好幾聲,才幽幽說道:“才高如此,竟然淪落爲乞丐,天地無情,天地無情啊!”
見他恍然之間,竟然有股遠離紅塵的飄然之氣,林琪心道,他本來就有高僧的氣質,別再一刺激,就真的出家當和尚去了。
林琪怕他被自己引到歧路上去了,趕緊打斷他的思緒,特意大聲道:“閔哥哥,把荷包給我吧,我要回家了。”
“什麼荷包?”一個清脆的女聲從遠處傳來,聲音中帶着一絲絲疑惑和好奇。
林琪尋聲看去,卻見是一襲紫衣的閔茶,嫋嫋婷婷的去而復返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下午有事,上午先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