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峰這三個字一出,蘇進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古怪了。
他問道:“馮三段?當初石家的客座老師,曾經在京師大學名人廣場開設過公開課的?”
“對,就是他。”馮秋易並不迴避,“馮老師的專精是石窟壁畫修復,當時在課程上講的是敦煌壁畫。當時在公開課上,你質疑了他的修復方式。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當然……”蘇進斂起笑容,打量了他一下,道,“我當然記得,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不過我不明白你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的意思。”
氣氛越發緊張,馮秋易的鼻子上滲出了一點汗水。
他突然發現,蘇進\/平時看上去很溫和,但一旦他斂起笑容,卻不自覺地散發出一種強大的威壓感,讓人有點喘不過氣來。
他不知道這是蘇進在本領域的強大自信與專業感帶來的壓力,他只能讓自己勉強支撐着,提聲道:“當時您對馮老師的修復方式提出質疑,覺得他不是在修復壁畫,而是在破壞它。這是因爲壁畫破損嚴重,馮老師爲了恢復它的藝術價值,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了一些創造。您當時的意思是,創造性修復是不行的。”
馮秋易緊張地看着蘇進,自己也沒留意,對對方的稱呼從“你”已經變成了“您”。
蘇進認真聽着他的問題,突然笑了起來,點頭說:“沒錯,你總結得很好,我就是這個意思。”
蘇進一笑,馮秋易也跟着鬆了口氣。他想了想,接着說:“可是,聽王隊長的意思,在修復龍門石窟的時候,您也打算進行一些創造性修復,用以恢復它一部分的藝術價值?”
他這話接近質問,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很沒有禮貌的事情。尤其再配上他的身份,讓人不多想都不行。
尤其是方勁鬆,心裡甚至已經在後悔了,怎麼當初招人的時候就沒有多注意一下,把仇人的徒弟都招進來了。
周圍一下子變得噤若寒蟬,馮秋易剛纔是王玉枝帶的,他現在也是在拿王玉枝說的話說事,這讓這火爆脾氣姑娘非常不滿。
她哼了一聲說:“我剛纔說了,只有一小部分區域會做這樣的處理,大部分地方原先什麼樣以後還是會怎麼樣,除非把遺失的部分奪還回來……喂,你不要曲解我的話!”
“我沒有曲解,你的確是這樣說的。”馮秋易並不否認,“但不算是多是少,事情的性質都是不會變的。”
從最早的公開課開始,蔣志新就在關注這件事情,之後被“修復”的小塊敦煌壁畫放在文修專業的工作室放了很久,他也曾經盯着它看了很長很長時間。
現在他眉頭微微一皺,出聲道:“我不知道你關注過驚龍會沒有,這個問題蘇進八段在驚龍會最後的圜丘問道環節曾經解釋過。所有的添加性修復都是有據可依的,必須要經過長期的調查以及對比研究得出結論,儘可能地與原樣相符。”
“那也只是儘可能。”馮秋易表現得非常固執,“圜丘問道我從頭到尾都在關注,蘇社長的話我記得很清楚。但是,遺失的東西就是永遠遺失了,再多的調查和對比研空發,也不可能跟原來的一模一樣!如果說新添加上去的部分做得很像,就可以視爲原文物的一部分的話,這跟造假又有什麼區別?”
這一刻,所有的人都閉了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馮秋易的身上。
他好像沒有感覺一樣,緊盯蘇進,無所畏懼地繼續往下說,“古陽洞的那幅僞作石刻我看過了,用放大鏡來看,都看不出跟原本那幅有什麼區別。難道說,相似到這種程度,它就是真的了嗎?”
馮秋易的話真可謂是落地有聲,周圍的人全部都驚呆了。
他身邊那個同樣文修專業出身的同學臉色大變,恨不得衝上去捂住他的嘴,或者施個魔法讓時間倒轉。
蘇進現在可不是以前那個身份了,他現在是八段,周圍圍繞着的全部都是天工社團的成員,他的死忠跟隨者。
這一天看下來,龍門石窟這幫人也全部都被他收服了。現在他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馮秋易在這種情況下亂說話,是想捱打不成?!
馮秋易的話說完,一時間沒一個人出聲。
風從人羣中經過,帶來遠處河浪的聲音,除此之外,幾乎連人的呼吸聲都聽不見。
馮秋易把蘇進擬定的修復方案跟造假相提並論,這可是一個巨大的冒犯。
對於這種事情,蘇進會怎麼想,會有什麼樣的表現?
很多人都在看着蘇進,馮秋易也是一樣。
把藏在心裡很久的這些話一股腦兒全部都說出來,他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臟也在怦怦怦地快速跳動。
他覷看着蘇進的表情,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他會生氣嗎?
會大發雷霆嗎?
結果只過了短短的片刻,蘇進就忽地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猶如雲開霧霽,讓周圍的所有人心情同時放鬆了。
蘇進沒有直接回答馮秋易的問題,反而轉過頭去問王玉枝:“你剛纔挑中了他?”
王玉枝簡直要哭了,她很想說不是,但她扁了扁嘴,還是委委屈屈地說:“對……之前在古陽洞的時候,他回答問題……還答得不錯……”
王玉枝聲音越說越小,蘇進點點頭說:“我相信你的眼光,看來他還是有點本事的。”
他終於轉向馮秋易說,“接下來幾天,我要開始修復盧舍那大佛的佛手了,需要你們幾位的幫助。明天早上八點準時開始,請你,還有剛纔唸到名字的那幾位同時準時到達。如果有異議,可以提前提出來。”
聽見蘇進的話,馮秋易完全呆住了。
等到蘇進把話說完,他纔有些不可思議地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是說,說我?”他嚥了口唾沫,這才把話全部說完,“你是說還是要讓我當助手?”
“對,如果你願意的話。”蘇進肯定地說。
“我當然願意!”馮秋易一句話衝口而出,說完就傻了眼。
他原以爲自己已經沒機會了呢……
“行,那我就等着你了。”蘇進爽快地說。接着,他向着馮秋易一笑,說,“相信在修復的過程中,你會得到答案的。”
說完,蘇進接了一個電話,臨時有事要說,於是讓方勁鬆和於琢負責安排學生們接下來的行程,自己則帶着石梅鐵等人一起下了山。
他一走,學生們頓時鬆了口氣,無數道目光掃向馮秋易。
剛纔他那些話好像有點道理,卻又的的確確冒犯了蘇進,但蘇進卻不以爲忤,還是安排他當了自己的助手。
這峰迴路轉的幾下,讓人有點不知所措了,更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馮秋易。
最後,除了極個別的少數人,大部分人還是決定離他遠一點。
馮秋易以前人緣不錯的,這一來,周圍突然冷清多了。
“阿易啊你不要灰心,社長他讓你協助他修復,就是沒怪你。你回頭跟他道個歉就沒事了。”一個同學苦口婆心地對他說。
“可是我覺得他沒生氣……”馮秋易說。
“他沒生氣是他的事,你剛纔的話的確說得挺過分的……”同學無奈地搖頭。
“很過分嗎……”馮秋易低聲說着。
這時天色已經不太早了,管委會早就給學生們安排好了食宿地點,現在張羅着讓他們下山,重新坐大巴回去。
一陣忙亂之後,馮秋易重新坐上了來時的大巴,原來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同學堅決想換座位,最後還是他那個同專業的朋友無奈地換了回來。
馮秋易對着朋友笑了一笑,朋友無奈嘆氣,拍拍他的肩膀,對他做了個口型。
馮秋易看出來了,他說的還是“道歉”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