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要去做的事情是接談修之。
他之前就打了電話說要過來,現在終於到了。
不僅是他的人到了,他還帶了大量的設備和材料過來。
到現在爲止,第一期工程的應用資料才全部到齊,也象徵着龍門石窟修復工程正式走上了正軌。
這幾個月蘇進一直在龍門石窟,沒跟談修之見過面,但兩人之間沒有斷了聯繫。
蘇進早就以技術入股的方式,有了平天集團的股份,涉足包括平天機械、平天藥劑、新習展覽等全方位多層次的技術研發工作。
平天集團原先的基礎就非常好,在他的指導下,幾乎一天一個樣子,發展得比談修之預想中還要迅猛。
蘇進在機場接到了談修之,一見面,對方就拎了個袋子給他。
談修之很少做這樣的舉動,蘇進有些好奇地接過袋子往裡看:“什麼東西讓你親自拎過來?”
這一看他就有些驚訝。
袋子裡裝的全部都是吃的,各種各樣的小點心,真空包裝的食品之類的,上面沒有標籤,看上去不是在外面買的,而是自己手製的。
“這是……”
“有一半是紀老太太拿給你的,說是盛家老爺子做的。他們問你什麼時候回帝都,承恩會所有一部分已經裝修得差不多了,等着你回去剪綵開業。”談修之說。
“咦,這麼快。”盛老爺子是御廚傳人,蘇進對吃並不執着,但也得承認,把兩輩子吃過的所有東西加起來,盛老爺子所做的也是最頂尖的那種。
他笑着看了一眼袋子裡的東西,“真是謝謝他們了。”
“全部竣工還得一段時間。也是受你的啓發,承恩公府也打算分期驗收。現在西進院子已經基本上修復好了,決定先裝修開業,剩下的再接着來。”談修之解釋說。
“嗯,過段時間我就會回去了,也許還能趕上。”蘇進點頭說,接着又問,“另一半呢?”
“是雲姨做給你的。”談修之注視着他,回答得非常簡略。
談修之口中的雲姨,指的就是岳雲霖,蘇進此生血緣上的母親。
聽見雲姨兩個字,蘇進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得有些不太自然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嗯……讓她費心了。”
談修之一直注視着他,把他的表情全部收在眼底。
不過對此他什麼也沒說,而是迅速轉移了話題:“聽說今天有個學生頂撞你了?”
“是啊,你消息真靈通。”蘇進跟着換了話題。
他對岳雲霖並沒有什麼怨言,但始終也像是有一層隔膜一樣,很難毫無芥蒂地全心接受,只能像現在這樣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關係,算是介於朋友和親人之間。
“聽說那個學生還是你仇人的徒弟?”談修之問道。
“算不上仇人,只是理念不同而已。”蘇進回答得很平靜。
今天馮秋易質疑他的時候可是位於奉先寺,到處都是人,談修之身爲龍門石窟的設備和材料供應商,知道這個也不奇怪。
“理念不同,你還是收他當你的助手了?”談修之又問。
“理念不同的不是他,而是他師父。”蘇進糾正。
“至於他……應該只是有些迷茫吧。”
第二天一早,馮秋易就起了牀。
他穿好衣服,漱洗完畢,離出發還是有一段時間。
於是他坐在牀邊,拿起手機,插上耳機,開始默默看起存在裡面的一段視頻。
天還沒徹底大亮,房間裡比較暗,手機的光芒明明暗暗地照着他的臉,看上去有點陰森。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室友翻了個身,爬起來去上廁所。
從廁所回來,他重新倒回牀上,眼睛睜開一條縫,又猛地坐了起來:“你起來了啊!時間到了嗎!”
“還沒有。”馮秋易說。
“哦。”室友倒回去,在牀上打了個滾,懶洋洋地說,“龍門石窟管委會真有錢啊,這牀真舒服。雖然是標間,但也應該挺貴的吧。”
“哦……聽說他們都是比較成功的商人,自發組織在一起的。”馮秋易反應比較慢,遲了一會兒纔回答他。
“做生意也應該挺忙的吧,這麼忙還抽空做這種事,他們對龍門石窟是真愛啊。”室友說。
“……嗯,是的吧。”
馮秋易回答得有一搭沒一搭,室友終於支起身子看他,問道:“你又在看那個視頻呢,真是百看不厭。”
“還說我,你自己不也看過很多遍。”馮秋易笑笑。
“我看了七八遍吧,你呢,有三十遍沒有?”室友懶洋洋地說。
“不止吧。”馮秋易說。
“就是,要不是你昨天頂撞了蘇社長,我還以爲你愛上他了呢,哈哈!不過話說回來,頂撞也不代表沒那個意思,哈哈哈!”室友講着尬笑話。
“不要胡說。只是覺得蘇社長這段話……很有意思。”馮秋易說。
他暫停了畫面,把那段拉回去重新播放。
手機屏幕閃爍,上面顯示着蘇進的臉。
他站在圜丘頂上,周圍新雪初霽,上方陽光如金,周圍所有人肅穆聆聽,形成了一幅幾乎稱得上莊嚴的宣道圖景。
少年壯志,衆人俯首,那是無數少年夢寐以求的情景。
據馮秋易所知,前來天工社團申請入社的學生裡,十成有九成是因爲驚龍會而來的。
包括入社之後,他周圍的其他學生,哪個不像室友這樣,把當時的錄播看了五六七八遍?
馮秋易看得更多,他不看燙樣修復,不看定段考試,不看奪段大比,只看這段圜丘問道。
室友說的三十遍還算少的,他至少也看了一百多遍,翻來覆去地看,翻來覆去地聽。
到現在爲止,蘇進當時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背得滾瓜爛熟。
每當馮秋易聽見他圜丘問道的那一番話時,他總會想起蘇進當時與馮劍峰的對峙,面對他時的一句句質疑。
和蔣志新一樣,那節公開課之後,他也把那小幅敦煌壁畫看了無數次。
兩相對應,他從猶豫到恍然到疑惑,經歷了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
昨天對蘇進提出的那句質疑,並非突如其來,而是在他心裡反覆了無數次,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提出來了而已。
蘇進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又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親眼看他修復的機會。
他想給他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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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以一個什麼樣的方式回答他的問題?
馮秋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他關閉視頻,看了眼時間,站起來對室友說:“差不多到時間了,我先出發了。”
關門聲響起,室友癱在牀上,望着天花板咕噥了一句:“真羨慕啊……”
馮秋易他們的住所是管委會安排的,是貨場與龍門石窟不遠處的一家酒店,也是管委會某人的產業。
管委會對蘇進的事情的確盡心盡力,一大早就派了車在酒店的停車場等着。
馮秋易他們吃過早飯,準點到達,還在車上就已經看見貨場那邊熱火朝天的情景了。
好幾輛貨車停在那裡,幾十個工人正在出出進進地搬東西,還有一些身穿果綠色背心的在搬運另一些東西。
大巴車停了進去,學生們下了車,好奇地看着四周。
胖胖的管委會副會長龔來順看見他們,快步迎了上來。大清早的空氣比較涼爽,他卻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
然而他滿面都是紅光,一看見學生們就嗓門很大地道:“抱歉抱歉啊,突然來了事情。看這裡亂的,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他們過來依舊是方勁鬆領隊,他環視四周,非常敏銳地問道:“這是有文物送到了?”
“對!”龔來順笑得合不攏嘴,“就是昨天說的那批文物嘛,本來以爲過段時間才能到的,沒想到今天就送過來了。文安組那邊說反正蘇大師在這裡,送過來也不用擔心什麼,就一次性全部運到了。”
在場還有很多人不知道“那批文物”是什麼,紛紛好奇打聽。這件事早就已經傳開了,在場的幾乎人人都知道,沒一會兒就給所有學生全部普及了一遍。
馮秋易聽得揚起了眉。相比起來蘇進這番堪稱驚險的經歷,他更驚訝的是剛纔龔來順說的那句話。
光憑個人信譽就能讓文安組做出這樣的決定,把足足三千多件文物交到他的手上,做人做到這種地步,真是讓人……羨慕啊。
他們來之前,文物就已經分批到達,倉庫早已全部騰出準備好,現在只需要往裡運輸就好了。
等到馮秋易他們到達之後不久,所有文物全部安放到位,貨車一輛接一輛離開,貨場裡再次安靜下來。
馮秋易卻敏感地察覺到,今天這裡的氣氛明顯比明天緊張了不少。
顯然,大量文物帶來的不僅是信任,還有極大的安保壓力。
也只有管委會在這裡的人脈勢力,才壓得住這樣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