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8 無盡星河

方勁鬆隨便攔住一個人問道:“老大現在在哪裡?”

那個人撓了撓頭,有些迷惑地道:“今天不是有新文物到嗎?老大不是在東館?”

方勁鬆點點頭,說:“我只是確認一下。

“確認一下……喂,老方!”

那人話音未落,方勁鬆已經放開他,向着東館的方向奔跑了起來。

路上游客很多,尤其是東館暫時關閉的現在,其他地方几乎全都是人流擁擠,武警警惕地看着四周,進行疏導,惟恐發生踩踏事件。

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快速奔跑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在這個同學的印象裡,老方一直非常沉穩,簡直讓人想不到他不過是一個二年級的學生,他這個三年級的經常都有管他叫“師兄”的衝動。

但現在,他的表情仍然非常冷靜,眼神中卻出現了明顯的焦急,不斷撥開人羣,逆着人流向着東館的方向跑去。

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嗎?

這個學生也跟着有點緊張,他撓撓頭,對着方勁鬆的後腦勺叫道:“老方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聲音衝散在嘈雜的人羣中,迅速消失不見,也不知道方勁鬆聽見沒有。

方勁鬆的確沒有聽見。

東館封閉,沒人往那邊去,人流對他來說全部逆行。

想要在這種情況下快速穿行,真不是件容易事。

然而,他的腦海中卻反覆迴響着剛纔石英玉打來電話中說的事情。

石英玉壓抑着聲音告訴他,他那邊的人對後母戊大方鼎有所想法,很有可能會在西館造成混亂,設法把方鼎偷出來。

西館現在展示着大量文物,還有接連不斷無數的人前往觀看,萬一那裡產生混亂,那可就是大麻煩了!

方勁鬆只是天工社團的負責人,在文交會裡沒什麼話語權。最關鍵的是,打電話來的還是石英玉,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就是他們的敵人。

當時在電話裡,石英玉的聲音緊張而低沉,好像是在提防迴避着什麼一樣。

方勁鬆一瞬間也猜疑過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回想起當時跟着他和段程一起參觀過羣星館的那個年輕人,回想起參觀過後他流露出來的表情,他心靈深處有個聲音告訴他,他的確是真心實意冒險出來通知的!

但是石英玉的身份擺在那裡,他相信他的話,而其他人呢?

所以,他必須找到蘇進,他相信蘇進會做出最恰當的判斷,他才能制止這個麻煩!

但是,他媽的人太多了,他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與此同時在東館裡,蘇進三句質問,讓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丹尼爾的嘴脣幾番開合,最終還是安靜下來,陷入了沉思。

蘇進的問題問得非常好。

文物的損壞擺在眼前,兩幅敦煌絹畫,一幅女史箴圖,看着它們的現狀,蘇進會這麼憤怒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他的老師曾經教導過他,看一切事情不要只看它的表面,還要深入進去,看造成它的真實原因。

就像蘇進說的一樣,文物的確損壞了,造成文物損壞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麼?

只是李特約翰使用了錯誤的修復方法嗎?

丹尼爾看着眼前的這些文物。雖然他剛纔義正詞嚴地對蘇進那樣說,但他其實可以猜到一百年前,那位李特約翰先生這樣修復的真正原因。

把畫幅裁開,貼合在木板上,使之平展進行保存,這其實是西方油畫的修復與保存方式。

也就是說,當年的李特約翰先生,並沒有想到它身爲華夏文物的本質,而是直接依照了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對它進行修復。

然而,時光無情地證明,這樣的修復方式是錯誤的,它可能適合西方的油畫,但絕不適合東方這些脆弱的絹畫。

但是,蘇進以及這位張萬生先生已經展示出來了,早在一百年前的東方,人們就已經摸索出了一整套——甚至多套修復絹畫的方法,只是文物從一處到了另一處,而修復方法並沒有同時傳過去,當初李特約翰等修復師們不知道而已。

所以,文物被錯誤修復的真正原因,是出在東西方文化的隔閡上!

而文物究竟是什麼?

僅僅只是擺在面前的精美的藝術品嗎?

丹尼爾再次想起了自己當初的那位老師,彷彿再次看見他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叼着菸斗,戴着一幅單邊眼鏡,眼鏡的鏈子在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下耀出亮光。

老師說:“文物,是文化的承載體。我們看着一件文物的時候,是在看着它本身嗎?不,我們看到的,是它背後的文化。文物代表了過往的一段歷史,代表了那時候的風、水、空氣、人們的笑聲以及汗水,想一想,丹尼爾,這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

丹尼爾的表情漸漸變得緩和下來,他沉思良久,張開嘴正準備說話,卻聽見對面蘇進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在周圍的人全部都沉默沉思的時候,蘇進也沒有出聲,他只是低着頭,凝視着令人心痛的那幾幅絹畫,接着又擡起頭來看向四周,一臉的若有所思。

然後,他緩緩開口,道:“我一直在想,我們修復師與文物真正的關係。”

他不再像之前那麼憤怒,但表情裡仍然充滿着沉重的傷痛與思考。

他的聲音很緩,很清晰,幾乎能夠直接傳達到在場人們的心裡。

“時光是這世界上最無情的存在,它不斷向前推移,在所有的物體上留下自己的痕跡。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長久地保存下去,它勢必不斷受到時光的影響,不斷被摧殘、損壞、甚至消失。”

“文物也是這樣,因爲時光中的種種變故,它到我們面前時變得脆弱不堪,急需修復。但是在修復之後呢?隨時着時間流逝,它會再次損壞,再次脆弱不堪。”

“從這個角度思考的話,我們的修復,是不是沒有意義的?”

丹尼爾怔住了,直直地看着蘇進,彷彿完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毫無疑問,這幾句話說出來,代表蘇進站的層次比他更高,考慮的問題比他更深入、更廣闊!

另一邊,段程也怔住了。

他這幾天一直跟着蘇進,爲的就是他的電影。

他電影預定的名字叫《長河》,取的就是“歷史長河”“時光長河”的意思。

現在蘇進一番話,直接讓他想起了電影的主題,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了那條奔騰不息的河流,摧毀一切,帶走一切。

如果時光的長河終究會讓文物損壞,那此刻的修復又有什麼意義?

原本在他的感覺裡,這條長河裡彷彿有無數閃爍的星辰,那就是一件件文物,代表的是歷史中的智慧之光、文化之光、藝術之光。

而現在,河水奔騰,星光彷彿黯淡了下去。

突然間,這幾天他跟着蘇進的所見所聞全部翻騰了起來,一幕幕場景快速閃過,最後定格爲他最熟悉的龍門石窟。

他想起了這座石窟過去的樣子和現在的樣子,最後,一股熱血突然間涌上他的心頭,他張開嘴,一句話正要衝口而出,就聽見蘇進的聲音再一次先一步響起。

“當然不是這樣。”

“存在本身就是意義,修復本身就是意義。”

“文物承載着歷史,修復同樣也是。”

“從文物到修復,這是一整條文化的脈絡。華夏文物,發源於華夏的土地上,牽繫在人們的血脈中,每一次修復便如同一次成長。”

“你們把文物從一地掠奪至另一地,直接與它的發源地與文化體系割裂開來,怎麼可能不出問題?”

段程突然覺得無比的豁然開朗。

蘇進的話完整地表達出了他心裡的想法。

一瞬間,他腦海中的那條長河發生了變化。

星光重現,漸次閃爍,而成無盡星河。

河中有無數船工,他們拾起每一顆星,將它擦亮,再將它擲回河中,讓它繼續向前。

一代又一代的船工,一代又一代地延續,讓星河永放光芒。

這就是傳承,自過去而來,向未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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