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閻樂緊盯徐福動向時,城東的一家酒舍內,卻是陡然熱鬧了起來。
關中各大商賈齊聚。
只是衆人的興致都不高,即便開口也顯得很沉悶,彷彿有着莫大的憋屈跟憤懣。
馮棟坐在主座,望着下面衆人,暗暗點了點頭。
他自是清楚是什麼情況。
距離施行‘官山海’已有一定時日。
他們各家上一月的利潤,基本都已清點出來,只是算過賬後,所有人都有些接受不了,即便他們早就清楚這個結果,但在看到那縮水近七八成的賬目後,依舊感到無比的心痛。
那可是錢!
他們的錢。
以往雖然被收高稅,但他們掌有鹽池、礦山,暗中可以行私販,或者將鹽價、鐵器的價格提高,亦或者弄些劣質的商品,讓人只能不斷的出錢購買,用以維持日常生活生產,然如今,這些法子都行不通了。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本本分分經商。
但本分經商的利潤太微薄了。
微薄到難以接受。
過去一月的利潤,跟現在一月的利潤,落差實在太大了。
大到他們實在接受不了。
隨着舞伶跳完一支舞,馮棟揮了揮手,讓這些歌姬舞伶退下,又讓人送上幾壺酒。
等到四周安靜下來,馮棟看了一眼馮振,馮振當即會意,朝四周作揖後,邁步離開了屋內,站在門口望風。
這時。
馮棟才輕咳一聲,開口道:“諸位應該都清點完上月的賬目了。”
“辛苦忙碌一月,獲利多少,諸位多少都有數了。”
“就我馮氏而言,利潤縮水七成。”
“若是刨除家族日常開銷,上月利潤只夠滿足家族日常用度。”
“這利潤縮水實在令人心驚。”
“我馮氏如此,諸位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吧?”
程鄭等人對視一眼,卻都沒有吭聲,只是臉上都表明了態度。
他們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
見狀。
馮棟輕笑一聲,揶揄道:“看各位的臉色,想必跟我差不多。”
“我馮棟癡長諸位幾歲,所以才斗膽請諸位列席,爲的就是商議如何改變當前的劣勢。”
“我等是商人,賺的就是錢。”
“眼下朝廷把持鹽鐵,又限制價格,甚至還推出了官營,跟我們競爭,讓我們損失太多錢財了,我等都是大門大戶,族裡日常用度很高,若一直維持現狀,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坐吃山空了。”
“我想諸位也清楚此事。”
程鄭蹙眉道:“馮棟,你究竟想說什麼?”
馮棟撫了撫須,並不急着道明想法,只是道:“諸位或有所不知,我們之所以遭此劫難,實是出自一人之手。”
“此人稱爲鍾先生。”
“不過具體名諱,我並未查明。”
“這段時間,我沒少派人去調查,甚至還聯繫過官府,但城中姓氏爲鐘的,無一人與之對上。”
“此人當時還帶着面具,我並不敢確定此人是否在說謊,亦或者是有意隱瞞,但無論如此,我們遭此一劫,定跟此人脫不開干係。”
“諸位日後可多加留心。”
馮棟提醒了一句。
聞言。
程鄭等人眉頭一皺。
他們在腦海回想了一下,實在憶不起跟鍾氏相關的記憶,但也暗暗將這個信息記下了。
商賈最重要的就是對信息要有敏銳性。
馮棟目光平靜的掃過場內衆人,繼續道:“關於這‘鍾先生’我打探到的信息也有限,因而就不多談了,前段時間,城中傳的沸沸揚揚的,就有齊地叛亂,諸位恐也有所耳聞吧。”
程鄭等人眉頭皺的更緊了。
他們卻是滿心疑惑,馮棟提這事幹嘛?
齊地叛亂跟他們何關?
而且他們可不認爲,齊地叛亂能成事。
眼下始皇尚在,秦軍戰力未減,區區一地叛亂,又能如何?
但他們隱隱猜到了馮棟的想法。
齊地商業發達,‘官山海’之下,齊地的商賈、貴族、豪強恐是接受不了,因而爆發了這次的動亂,但齊地叛亂是齊地的,他們眼下可是身處關中,在大秦的眼皮子底下,誰敢鬧事?
他們還沒嫌自己命長。
只是他們也在心中暗暗思索着,馮棟究竟想說什麼。
馮棟依舊沒有將自己的想法道出,只是道:“這段時間,秦廷赦免了一些本爲刑徒的商賈,讓他們接手了部分鹽鐵經營,而今這些人已徹底淪爲秦廷爪牙,對我們是時刻盯防,諸位恐對此也很是不滿。”
“我等過去是享譽天下的鉅富。”
“雖比不上封倮譽清,但在關中也算家喻戶曉。”
“秦廷僅僅給了我等一些空洞的賞賜,就將我等的立足根本給奪去了,我馮棟雖已年邁,卻也忍不得罵一聲,秦廷欺人太甚。”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秦廷這分明是想斷我等所有人的財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等身處咸陽,自不能如齊地那般,沒那個實力,更沒那個必要。”
“我等所圖不過錢財。”
“眼下秦廷欺人太甚,我等當奮力反抗,維護我等本來利益。”
“諸位以爲何?”
馮棟目光微闔,冷冷的掃向四周,
四下靜謐。
無一人主動吭聲。
他們的確對秦廷所爲不滿。
但更清楚自己的實力,跟秦廷對抗,他們沒那個實力。
只是馮棟說的也沒錯。
秦廷有些欺人太甚了,輕飄飄的給出一些恩賞,就奪走他們大半利潤,這根本沒給他們活路。
衆人目光微動。
卻也不敢接這話茬。
安靜良久。
程鄭問道:“馮兄,你意欲何爲?”
其他人也看了過去。
馮棟淡淡一笑,原本渾濁的雙眼,突然變得明銳起來,擲地有聲道:“落水沉船!”
話音剛落,四周當即有人站起來反對。
“不可能。”
“馮棟你是瘋了嗎?”
“秦廷是不管運送的,運送貨物的船隻是我們自家的,讓我們自毀船隻,伱這是什麼狗屁主意?!”
“我不可能答應。”
馮棟看了曹邴生一眼,淡淡道:“曹邴兄稍安勿躁,我還沒說完。”
“沉的的確是我等自家船隻。”
“但船中運送了多少貨物,可就只有我等知曉了。”
“若這是一艘空船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曹邴生猛的擡起頭。
他心中已浮現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朝廷是不管運輸的。”馮棟雖見蒼老,此刻卻精神矍鑠,他面對下方沉沉案几,冷笑道:“過去關中鹽鐵,由我們十來家控制,眼下在秦廷的插手下,有部分已不爲我們控制,秦廷強勢,假以時日,勢必會不斷侵佔我們的份額,繼續維持現狀,我等只會被不斷蠶食。”
“因而.”
馮棟眼中閃過一抹寒芒,厲聲道:“我們必須將其他幾家趕出去。”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方面。”
“更重要的是掙錢。”
“而今我們辛辛苦苦經商,大部分錢財爲官府掠奪,這種情況我不知你們作何想,我馮氏是接受不了的。”
“朝廷可以拿大頭,但不能讓我們喝潲水。”
“眼下正值冬季,地方黔首購買鹽鐵的人不多,大多都會省吃儉用,我等可藉機將部分鹽鐵偷藏起來,等到開春後,地方春耕開始,那些黔首急用到鹽鐵時,我等再將‘船隻沉沒’,繼而擡高鹽鐵價格。”
“另一方面那落水的‘鹽鐵’,可繼續以高價偷偷販售。”
“集市上少了我們提供的大量鹽鐵,僅憑其他幾家,根本就滿足不了需求。”
“但春耕不能歇,更不能誤了農時。”
“他們只能高價買!”
“一來一回,船隻的造價就回來了,不用交官府泰半之稅,我等還會盈餘不少。”
“眼下距開春還有三月時間,我們足以囤積不少鹽鐵,等春耕開始,再私下拿去販賣,足以販售一兩月之久,而爲朝廷爪牙的幾家,卻只能繼續維持高價,時間一長,根本經營不下去的。”
“他們本就賺取不到多少錢財,又沒多少存餘。”
“他們拿什麼跟我們耗?”
聞言。
衆人心頭微動。
但並不敢輕易的苟同。
程鄭道:“馮兄,你怕是忘了,朝廷在嚴厲打擊走私。”
“我等囤積三月的鹽鐵,那數量可是海量,想悄無聲息的販賣出去,根本就做不到。”
馮棟淡淡一笑,從容回道:“我自是清楚。”
“所以我們的鹽鐵不能賣在關中,而是賣給關東,朝廷管得了關中,但管不了關東,關東的官吏可不會嚴查走私,就算真被查到了,頂多給這些官吏一筆錢財,但相對交的泰半之稅,總歸還是賺的。”
“更主要的是關中會缺鹽鐵。”
“關中鹽鐵一缺,那就是朝廷有求於我們了。”
“畢竟鹽鐵的份額在我們手中。”
“我們自然也就可以跟官府討價還價了。”
“若是官府強行將我等份額奪走呢?”曹邴生問道。
馮棟微微額首,道:“的確有這個可能,不過就算其餘幾家願意提供船隻,鹽鐵也是沒辦法立即產出的,我等佔據了關中鹽鐵的九成多,這個份額不是短時能補齊的。”
“若是朝廷強行奪佔我等份額,我們大可將剩餘的鹽鐵禁售。”
“加劇關中鹽鐵的缺乏。”
“除非官府真的強取豪奪,不然官府都不得不向我們低頭,要麼對我們讓利,要麼就只能坐視關中民不聊生。”
“若是官府執意強取豪奪,今日搶的是我等,明日未嘗就不是其他商賈了。”
“秦廷一旦這麼做了,對天下的影響太過惡劣,關東只會更甚,沒有商賈運送貨物,天下只會更加糜爛。”
“官府不敢這麼做的。”
曹邴生微微額首,他繼續道:“沒有船隻,我等如何將鹽鐵私運出去?”
“我們手中的鹽鐵可不是小數。”
馮棟冷聲道:“大船不行,那就小船、漁船。”
“想運出去,還能沒辦法?”
四周一陣鬨笑。
突然。
程鄭突然道:“若是爲朝廷發現了呢?”
四周笑聲戛然而止。
馮棟目光一寒,冷冷一笑,道:“那就只能自掃門前雪了,不過整整數月時間,若連這點隱蔽都做不好,那也不要牽連別人了,不過想大規模沉船,我等的船隻當一起行進,這樣才能堵住官府之口。”
“我的想法已經說完了。”
“諸位意下如何?”
程鄭等人眉頭緊皺,並沒有立即開口。
馮棟說的的確很誘人。
但風險也很大。
且不說沉船的代價很高,將大量鹽鐵運送出去,還要掩人耳目,以及最後的販賣等等,這些都是需要精細布置的,稍微出現紕漏,就很容易引來朝廷怒火,到時可就不是損失一點半點了,而是全族。
鹽尚且好說。
而鐵不一樣,從礦山運出來的是生鐵,想要打造成農具,還需經過一番鍛造,以及物勒工名。
但若是打造成成品,在運送到各地時出了事
以及不急着將這些鹽鐵送出去,就留在自己手上,東西是實打實的,只要拖得時間夠長,他們就有足夠多的時間去處理,他們有這個時間,更有這個心力去做到。
更重要的是。
現在距離春耕還有數月時間。
這段時間,夠他們佈置太多了,上到官府,下到地方,都有充足時間準備。
程鄭等人目光閃爍。
在一陣權衡之後,對於錢財的貪婪,還是戰勝了理智。
他們實在受不了秦廷的割肉。
沉默良久。
終於,程鄭等人低聲說了句:“馮兄考慮周到,秦廷的確欺人太甚。”
“我商賈也不是那麼好欺的。”
隨着衆人陸續表態。
本有些壓抑的大堂,瞬間爆發出陣陣大笑。
沒多久。
大堂內就已在推杯助盞。
端的是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