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末梢。
寒風刺骨,鵝毛般的雪花飄飄灑灑,天地間素裝銀裹。
在廣袤無垠的田野間,噠噠的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行不過十來人的羣體,緩緩映入城門口的衆人眼前,牛車前是幾名身穿麻袍,頭戴斗笠的皁衣小吏,牛車上走着六名青年,手中都各持一柄劍。
在大黑牛撲哧撲哧的鼻息間,一行人緩緩駛入了咸陽。
最終消失在素裝銀裹的城池中。
半個時辰後。
扶蘇已回到了雍宮。
他的身上依舊穿着那套常服,上面沾滿了灰塵,還佈滿了不少泥濘,扶蘇對此是渾不在意,回到咸陽後,便直接去了書房,正坐在席上,面色顯得很是沉悶。
開國路的後半程,他們走了整整一月。
一路下來,他見到了太多底層的黑惡,也見識到太多的惡鬥計較。
正是因爲了解了太多,他才越發感覺沉悶。
枯坐良久。
扶蘇才長長嘆息一聲。
他從大案旁取出一份空白竹簡,緩緩攤開,取出羊毫筆,沾上早已磨好的墨汁,回想起這一路下來的感受,最終他將下到地方的雞毛瑣事,上到到官府之間的推諉爭權,一一拋於了腦海,認真回想起大秦歷代先君先王的爲政之道。
冥思片刻。
扶蘇心神一定,在竹簡上落筆。
“兒臣備採秦國六百餘年之成敗得失。”
“秦之立國時,奉行王道,以王道統合諸家治國學說,以義兵、寬政爲兩大軸心,其宗旨爲親民、護民,使國法平和,民衆富庶,然等到孝公先祖時,賄賂公行,執法徇情,貴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訴訟,官不敢進侯門行法。”
“如此王道寬法,只能使貴胄獨擁法外特權,民衆飽受欺凌盤剝。”
“是時,山東六國,變法如潮。”
“秦之故地,民衆洶洶,上下如同水火。”
“固孝公先祖任用商君治秦,其根本之點在於應時變法,而不再固守成法。”
“一言以蔽之,求變圖存!”
“商君變法之後,王侯與庶民同法,國無法外之法,唯上下一體同法,所以不再有厚民、薄民之說。”
“據實而論,百餘年來,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漸顯露,其根本弊端在於刑治峻刻。”
“然今事法事功至上,究罪太嚴。”
“民有小過,動輒黥面劓(yi)鼻,赭衣苦役,嚴酷之餘尤見羞辱。”
“譬如‘棄灰於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
“《易》雲:坤厚載物,目下之秦法失之過嚴,可成一時之功,不能成萬世之厚。”
“秦法整肅嚴明,惟有重刑缺失。”
“庶民對秦法,敬而畏之,對寬政緩刑,則親而和之。”
“若以王道厚德統合,於小事行寬政緩刑罰,於重事行刑治,或可收復民心。”
“.”
“治國論之,當行雜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
“王霸道雜之!!!”
扶蘇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在將‘王霸道雜之’寫完後,扶蘇終於停下了筆,他仔細的看着自己這篇文,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若是放在數月前,他恐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對大秦政治了解這般深刻,還能寫出這般鞭辟入裡,深入實際的文。
他將竹簡放於爐上烘烤了一會。
筆墨乾涸。
泛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將竹簡合上,看了看周身,讓魏勝去準備一套乾淨衣裳,並沒有去沐浴,直接在書房中更了衣,而後將竹簡置於袖間,正了正頭頂的遠遊冠,卻感覺這份‘皇子冠’比尋常重了許多。
稍作整理,朝咸陽宮走去。
不多時。
扶蘇到了殿外。
他朝趙高微微見禮,道:“敢問中車府令,陛下近段時間可好。”
“公子折煞臣了。”殿外候立的趙高面色微變,恭敬的側身虛手,作揖道:“陛下近來安好,前幾日,老太醫爲陛下送上了幾副藥方,經過幾日調節,陛下身體相較過去已大有恢復。”
“公子稍等。”
“臣這就進去稟報。”
扶蘇開口道:“不用了。”
“還請中車府令替我將這份竹簡呈上。”
“我就不求見了。”
扶蘇從袖間,將竹簡取出。
趙高一愣。
他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伸手接了過來,笑着道:“臣知道了。”
“公子可有什麼話要臣傳達的?”
扶蘇猶豫了一下,道:“請陛下多注重身體,切莫過於操勞。”
“公子有心了,臣會轉告陛下。”趙高道。
扶蘇點點頭。
他沒有在殿外逗留直接離去了。
趙高目送着扶蘇離去,眼中閃過一抹陰翳,而後臉上重新浮現笑容,小心翼翼的進到了殿內,躬身道:“陛下,長公子方纔來了。”
“讓他進來吧。”嬴政漠然道。
趙高道:“長公子這次並未求見,只是讓臣轉交一份奏疏,並讓臣轉告,讓陛下多注意身體,莫要過於操勞。”
聞言。
嬴政神色稍顯恍惚,淡淡的笑了笑,道:“將扶蘇的竹簡呈上來吧。”
“朕倒也看看,他這一路,有什麼感想。”
“諾。”趙高彎聲一應,將手中竹簡呈了上去,而後緩緩退出了宮裡。
嬴政將竹簡攤開,上了起來,當看到結尾的‘王霸道雜之時’,眉頭微微一皺,冷聲道:“王道真有這麼好嗎?大秦立國六百載,從襄公開始一直就在行王道,但秦國卻始終積貧積弱,中原爲晉楚兩國欺凌,地方爲西戎征戰不休,若非孝公任用商鞅變法,大秦豈能奠定強國之基?又豈能橫掃天下。”
嬴政面色冷峻。
隨即,似想到了什麼,面色稍微,低聲道:“你能總結出這些,也算不錯了。”
嬴政將竹簡放在了案旁。
殿外。
趙高目色很冷。
今日的扶蘇,讓他很陌生。
過去的扶蘇,但凡有事,都會求見,絕不會甘於只呈上一份奏疏,而今卻截然不同了,他雖不知在扶蘇身上發生了什麼,卻也能很明顯的察覺到,扶蘇相對過去變了很多。
而這並非他想見到的。
他乃宦官。
靠的就是爲皇帝親近。
而他過去因貪圖私利,已爲長公子所厭惡,加之長公子親近蒙氏,他前面又遭蒙毅判刑,就算他想親近長公子,恐也不會爲長公子認可,因而扶蘇變動越多,越是成熟,越是幹練,他的心中就越不安。
趙高低垂着頭。
他現在很想知道扶蘇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爲什麼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倏而。
他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只從胡亥口中聽到的一個人。
嵇恆!
他其實根本看不上嵇恆。
一個六國餘孽,還能有多厲害?
真厲害會被抓?
只是胡亥當時較爲推崇,他也因此記下了,當時他還建議胡亥多去跟嵇恆走動,爲的也並非是親近嵇恆,而是想讓胡亥看看扶蘇在做什麼,以便後續做出一些針對,讓扶蘇漸漸爲陛下厭惡。
但現在他已感到了一些害怕。
扶蘇變化太大了。
從過去的優柔寡斷及對儒家的偏信,到現在變得剛毅果敢,有一定的識事之明,這變化幅度大的實在驚人,若是繼續這般下去,扶蘇在始皇心中的地位只會越來越高。
再則。
他也擔心胡亥會爲嵇恆改變。
若是胡亥也偏信嵇恆,他這些年辛苦的付出,可就全都打了水漂。
一時間。
趙高神色變得很難看。
“嵇恆.”
“你究竟是何方人物。”
“爲何會突然冒出去,還比我會討人歡心。”
趙高冷哼一聲。
他已在心中做了決定,等會便去找胡亥,問清嵇恆的真實情況。
此人是自己大患!
雍宮。
扶蘇回到殿內。
他這一月幾乎沒有沐浴。
眼下終於得閒,也是去洗漱了一番。
坐到席上。
扶蘇眉宇依舊緊皺。
他方纔去咸陽宮時,其實很想進殿求見,因爲這一路下來,他見到了太多黑惡,心中也憋着太多想法,實在想一吐爲快,也很想向父皇將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一一道出,只是最終還是忍住了。
他眼下牢牢記得嵇恆的提醒。
事分輕重緩急。
他固然可以將這些告訴給父皇,但大秦眼下最緊要的是‘搞錢’,然後再去安撫軍心。
他說的再多,並不會有任何改變。
只會給始皇添堵。
只是知曉這麼多黑惡,憋在心中,實在有些難受。
沉思良久。
他朝殿外道:“魏勝,去給我準備兩”
“四壺酒!”
“再給我準備一輛馬車。”
扶蘇深吸口氣,緩緩站起身,沉聲道:“嵇先生雖不喜我去見,但我此行非是詢問,只是想找人傾訴罷了,其他人都不太適合,眼下只有嵇先生最爲合適,應當無妨。”
不多時。
魏勝已準備好車馬。
扶蘇踏步進到馬車,緩緩駛出了宮宇。
沒多久。
扶蘇的馬車就停在了嵇恆門口。
望着屋檐下那一長溜冰錐,扶蘇也不禁笑了笑。
看這模樣,嵇先生恐已許久未出過門,不然不會不清理屋檐上的冰錐。
這時。
魏勝已是識趣的去敲門了。
咚咚。
咚咚咚咚。
在敲了近十下後,緊鎖不知多久的屋門,再次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