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
嵇恆早已穿上厚厚的絨衣。
屋內燃着爐火。
扶蘇獨身進到室內,朝嵇恆行了一禮,將手中拿的酒,放置在了案上。
只是沒等扶蘇開口,嵇恆就伸出了手。
扶蘇一愣。
“錢。”嵇恆直接了當道。
扶蘇眼皮一跳。
嵇恆卻不管這些,自顧自的說道:“剛纔你進屋時,應看到院中多了一物,石磨。”
“這是北方弄出的東西。”
“我前段時間聽聞後,讓人也給打造了一個。”
“花費了一百多錢。”
“還有這段時間柴米油鹽的開銷。”
“共計一百九十二錢。”
扶蘇苦笑一聲,無奈道:“我這次出門匆忙,並未帶錢財,嵇先生這一百多錢,我已記下,等回到宮中,立即差人送來。”
嵇恆點點頭,道:“說吧,你這次又所爲何事?”
扶蘇正色道:“扶蘇這次前來,非是向先生請教,只是想向先生吐露一些心中想法。”
“先生提出的‘重走開國路’,這一路走下來,扶蘇感觸良多,對大秦目下之積弊,也有了切實體會。”
“扶蘇感恩先生指引。”
扶蘇朝嵇恆恭敬的行了一禮。
嵇恆面色如常,並沒什麼多餘反應。
扶蘇早已習以爲常。
他將自己一路的種種見聞,一一向嵇恆講了出來。
在扶蘇的口中,大秦盤整華夏大略業已初見成效,道路通暢,商旅來往大見稠密,川防盡去,大河舟船也密集了許多,只是在這看似生機勃勃的盛景之下,卻是暗流涌動。
扶蘇嘆道:“先生之前提過,見事貴見缺。”
“眼下大秦很多方面都有缺。”
“首缺的是人!”
“老秦人。”
“若非上次離去時,先生有意提醒了一下,扶蘇恐還未必會注意點,但也正因提前注意到,因而在去到雍城、涇陽、櫟陽三縣時,便特意去詢問了一下,結果卻是觸目驚心。”
“我起初聽聞時,更是不敢相信。”
“關中無人了。”
“目下之關中人口,總共五百萬上下。”
“其中,老秦人竟只佔到了兩成左右,堪堪只有百萬人。”
“且多爲老弱婦幼。”
“其餘七八成,皆是遷入的關東人口。”
“這是何等令人心悸的數量。”
“大秦賴以發家興盛的老秦人,在這世世代代耕耘的土地上,竟只有堪堪百萬人。”
聞言。
嵇恆眉頭微蹙。
他並未說什麼,只小抿了一口。
扶蘇深吸口氣,繼續道:“我特意去詢問了原因。”
“主要是驪山陵、長城及阿房宮。”
“過去徵發,主要是遷入關中的關東六國貴族與平民人口,但自從天下一統以來,驪山陵開始大修,起初只積聚了十萬餘六國罪犯,人云刑徒十萬也,若再繼續遷入關東六國貴族青壯徵發於驪山,驪山將集聚數十萬關東精壯。”
“若六國貴族趁機作亂,便是肘腋之患。”
“同時。”
“幾年前驪山發生過黥布作亂。”
“爲了防止再度發生作亂,朝廷便不再徵發關東六國貴族青壯,改爲徵發關中的老秦人。”
“眼下驪山已有老秦人四五十萬之巨。”
“加之前幾年開始修建長城,以及去年纔開始動工的阿房,官府思定,爲求安穩,依舊選擇徵發老秦人,是故關中之地,還留在地方的老秦人青壯已快沒有了。”
扶蘇滿眼憂色。
沒有深入瞭解,根本不知其險。
扶蘇神色凝重道:“父皇即位以來,老秦人總共千萬上下,其中隴西、河西、巴蜀、關外幾郡人口,大約佔秦人六成,關中腹地人口,大約佔秦人四成,自滅六國大戰開始,秦國主力大軍連同咸陽及各要塞守軍,加上皇室與各種官署護衛軍士等,總數是將近百萬。”
“以全部秦人總數計,大體是十人一兵。”
“若以成軍人口基數計,當時已近達兩三男一兵。”
“這也是大秦平定天下的底氣!”
“而在橫掃六國的戰事中,大秦將士戰死二三十萬,後續徵發又如數補齊,等平定六國後,又徵發三十餘萬民力進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後續纔開始徵發六國貴族及平民,再加幾次徵發老秦人赴北河守邊。”
“又有幾次與關東人口互換遷移。”
“總體算下來,關中遷出的秦人高達百萬,入軍前後傷亡八十餘萬,總計徵發快兩百萬。”
“目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八成都散佈到邊陲去了。”
“僅剩的也基本在驪山、阿房跟修長城。”
“嵇先生。”
“關中沒老秦人了!”
“若是天下有事,關中有變,朝廷又能依仗誰?”
“大秦何以去安天下?!”
扶蘇滿臉不安。
他切實的感受到了危機。
以往就算聽到地方有事,他也並未放在心上,秦軍之威早已傳遍天下,但秦軍之根基在關中,眼下關中如此虛浮,一旦生出動亂,勢必會殃及軍隊,到時大秦豈非危險了?
軍隊不穩,天下何安?
而且對天下形勢瞭解越多,他越發深刻了解到,六國貴族的復辟大潮必然到來,關中跟關東勢必會有一次決戰。
若真到了那天,關中卻連十萬兵都拉不出來。
這又如何去安定天下?
扶蘇思緒翻涌,心中滿是惶恐。
嵇恆面色鎮定,他擡眼看了看扶蘇,微微頷首,扶蘇能洞悉這麼多,已很是不錯,但還是帶着一股‘匠氣’,也有些過於相信地方官員給出的資料了,這些數據或許沒錯,但關東人老秦人又豈能這麼輕易兩分?
嵇恆將酒壺放下,緩緩道:“我不知這些數據來自何處,想必是來自地方官員,亦或者直接來自丞相府。”
“但就我而言,這些數字不客觀。”
“也缺乏說服力。”
“或許老秦人消散的確存在。”
“也很是嚴重。”
“但過於強調老秦人跟關東,未必沒有包藏禍心。”
聞言。
扶蘇卻是一怔。
他正襟危坐,肅然傾聽着。
嵇恆道:“數字的確不會騙人,但記錄數據的人,或者向你說數字的人,卻未必不會騙人。”
“因而要有自己的甄別能力。”
“誠然,老秦人這些年徵發很是誇張。”
“但老秦人如何定義。”
“如何劃分?”
“誰人定義,又誰人區分?”
“關中腹地及秦國最先立足的隴西,這部分爲嬴秦部族,自當屬於老秦人,但關中其他地方呢?像伱所說的巴蜀、關外呢?這些地方的秦人算不算老秦人?”
“又以什麼爲區分,時間?爲秦吞併的長久?”
“亦或者其他?”
扶蘇默然。
他在心中想了想,給不出依據。
嵇恆笑了笑,道:“做不出區分的,評定是隨心的。”
“對於嬴秦部族來講,除了嬴姓一脈的人,實則都是‘新秦人’,而對西河巴蜀等郡的人來講,他們之內被秦吞併的,都是‘新秦人’,若以始皇上位時來講,關東之人皆爲‘新秦人’。”
“但始皇在位近三十六年。”
“秦佔據南郡、上黨等郡,遠比一掃天下來的早。”
“這些人又如何算?”
“新舊秦人之分,其實是利益博弈。”
“有的人在藉此爲自身招徠權力,爭取利益,而這樣的情況,大秦其實已發生過。”
“逐客令跟諫逐客疏!”
聞言。
扶蘇瞳孔陡然一縮。
他其實聽得迷迷糊糊,但在聽到逐客令跟諫逐客令後,瞬間想清楚了原委。
一下反應了過來。
嵇恆道:“始皇初掌權時,曾下發過逐客令。”
“逐關東官吏。”
“而當時逐客令一下,秦國官府近乎癱瘓,原因便在於‘秦’‘客’難分,當時咸陽官員,有三四成是關東人士,而官吏中更有五六成是關東人士,逐客令下,關東人士全部被驅逐出了秦國。”
“是故咸陽各官署成了瘸子瞎子。”
“公務癱瘓,許多事直接亂的沒有頭緒,也沒有人能及時理順。”
“逐客令逐的是關東人士。”
“但關東人士如何區分,卻是模棱兩可。”
“客居的算關東人士,入秦定居的算嗎?還有昔年亡國的文明風華之邦,譬如魯國、宋國、越國、吳國、薛國等等,這些人爲關東出身,但早已亡國,故千里迢迢入秦仕秦,尋個差事,這些人算關東人士嗎?”
“百年時間,因爲秦國強盛,加之秦國廣泛吸收關東人口,入秦的關東人口高達上百萬。”
“逐客令下卻一律歸爲了關東人士。”
“最終結果你也知道了。”
“逐客令下,秦廷亂成一團,官署徹底癱瘓。”
“不過數日,始皇就廢除了逐客令,更是下令讓軍隊攔阻離秦官吏人口,並給予優待以收攏士心。”
“眼下其實是同樣道理。”
“你心中可以有新舊秦人之分,但不能主動說出來,更不能以此爲依據,去做厚此薄彼的舉措,因爲你控制不住這個度的,一旦開了新舊秦人之口,下面的官吏只會根據對自己有利與否,選擇性去執行,最終情況只會不斷惡化。”
“老秦人的確遭遇了諸多不公,你身爲大秦長公子,就算心中有波動有擔憂,但也只能以‘秦人’爲念。”
“以‘秦人’的角度去改變、去解決,而非是片面的劃定新老秦人。”
“扶蘇,你需記住。”
“公開的秘密不等於秘密的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