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郡。
一處沿溪的庭院中。
項梁、項藉及范增等人齊坐一堂。
室內氣氛肅然。
項梁望着手中的一份布帛,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他將這份布帛遞給了范增,沉聲道:“方纔郡守殷通送來了一份布帛,上面記着咸陽傳來的信息,在十幾天前,王賁死了。”
“範兄,你對此怎麼看?”
聞言。
項藉眉頭微皺,冷聲道:“王賁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范增將布帛接到手,仔細看了起來,在沉思片刻後,緩緩道:“從去年開始,王賁就已染疾臥榻在牀,眼下天氣稍加轉涼,病逝之事並不算什麼突然,只是我們前面商量好的事,恐要從長計議了。”
“亞父,何出此言?”項藉眉頭一皺,面露一抹不悅。
范增沉聲道:“王賁死的不是時候。”
“月初,大秦頒佈政令,在全國推行‘官山海’,齊地對此事反應最強烈,齊地貴族自不願手中利益拱手讓出,因而一直在暗中聯絡,試圖讓我們跟着鬧事,讓大秦疲於奔命,讓這個政令難以落實。”
“我們前面的確同意了。”
“只是王賁身死後,恐就有了變數。”
“有什麼變數?”項藉一臉不解,疑惑道:“這難道不是好事?”
“只要齊地發難,我們五地貴族也跟着發難,大秦定會陷入到被動,只要時間拖得夠長,或者我項氏能攻下一城一郡,等此事傳至天下,足以振慰士心,到時天下貴族竟皆跟着起事,豈是秦廷能鎮壓的?”
聽到項藉的好戰之言,項梁冷聲呵斥了一句。
“行軍打仗,豈能兒戲?”
“當年你大父,你父尚且不敵秦軍,眼下我項氏實力十不存一,楚地貴族也意見不合,這麼貿然舉事,一旦出了狀況,根本就不是項氏能承受的起的,而且我之前是怎麼給伱說的。”
“這次我們的目的是阻撓,是疲秦,不是跟秦人拼命。”
“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項藉低垂下頭,不敢出言反駁。
項梁冷哼一聲,看向范增,拱手道:“還請範兄細說。”
范增扶了扶須,將布帛放在案上,沉聲道:“現在情況的確不一樣了,而今始皇沒死,秦軍的戰力尚存,地方官吏雖跟秦廷離心離德,但也只是首鼠兩端,並未真的倒向我們,因而我們斷不能貿然舉事。”
“我們輸不起。”
“一旦輸了,地方官吏恐會倒向秦廷,到時我們的處境只會更艱難。”
“項藉有求戰之心是好事。”
“但不能操之過急。”
“我們原本跟張耳等人說好,等齊地發生暴動,跟着在楚地鬧一些事情來,只是隨着王賁身死,卻是不能這麼做了,王氏父子在秦軍中威望很高,眼下秦軍可謂是哀兵。”
“楚地各大郡尉、縣尉,大多都受過王氏恩情,我等此時舉事,定會爲他們所惡,這些人盡力圍剿下,對我們會十分不利。”
“項氏在楚地根基深厚,但也經不起這般消耗。”
“此事恐要作罷了。”
聞言。
項藉眼中露出一抹不滿,反駁道:“亞父之言,項藉認爲不對,哀兵又如何?我項藉要打的就是哀兵,若是能正面擊潰秦軍,這對秦軍的士氣可謂是致命打擊,秦軍不可戰勝的謠言,也會徹底被擊潰。”
“秦人自此將不足爲懼。”
“秦軍越是士氣高漲,就越要迎頭痛擊。”
“天下畏秦軍久矣。”
“一直這麼畏畏縮縮,束手束腳,這如何能成事?”
“不正面擊潰秦軍,就始終心有懼意,這樣的軍隊豈不成了笑話?!”
“我認爲該繼續既定的計劃。”
聞言。
項梁臉色一黑。
怒聲道:“項羽,你給我閉嘴。”
“現在還輪不到你在這指指點點,當年你大父手握四十萬楚軍,尚且不敵秦軍,眼下我項氏私兵不足千人,又豈能去跟秦人硬碰硬?我認同範兄的建議,該緩則緩。”
“秦人傷慟,若是此時鬧事,定會讓秦人同仇敵愾,還會讓嬴政生出提防之心,這對我項氏十分不利。”
“若讓各地郡尉縣尉生出不滿,對項氏日後行事也多有不便。”
項藉道:
“叔父,我項氏的確有兵不足千人。”
“但天下何人不怨秦?”
“楚人心中從始至終都只認可楚王,只要我項氏登高一揮,楚地民衆豈會不來投?到時我項氏能統領的士卒,豈止千人?”
“叔父你們太怕秦人了!”
“正因爲此,才越發舉事,唯有斬滅雜念,才能破除心中懼意。”
“我楚國也才能得以光復。”
聽到項藉狡辯的話,項梁怒喝道:“你一豎子又知道些什麼?”
“秦軍有何懼的?”
“當年我雖你大父又不是沒殺過秦人,但你要明白,現在局勢跟過去不一樣,秦人獨得了天下,嬴政更是威望如山,這些年秦人北伐匈奴,南取百越,軍隊實力並未衰減多少,而今更是南北各擁兵三五十萬,你真以爲秦人跟那枯草一樣?一把火就能滅了?”
“狂妄無知!”
“枉我過去這麼器重你。”
“你就這般德行?讓你平日多讀書,你這書都讀到狗肚子上了。”
“真是氣煞我也!”
說着。
項梁已忍不住想動手。
一旁的范增連忙出手制止了。
他朝項藉使了個眼色,項藉這纔不情願的離席出去。
項梁道:“範兄,你對項藉太慣着了。”
范增笑着道:“年輕人嘛,本就血氣方剛,衝動在所難免。”
“不過項藉說的其實也沒錯。”
“我們這些年對秦軍太過忌憚了,甚至畏之如虎,若一直是這個心態,等日後真的面對秦軍,恐也會十分束手束腳。”
項梁點了點頭,嘆氣道:“我又如何不知?”
“只是形勢比人強。”
“眼下我項氏,乃至整個六國貴族,都還沒有做好準備,跟秦人決一死戰,也實在機會不大,這纔不得不隱忍,只是這些年,秦廷對地方的控制力愈發不力,這纔給了我們積蓄實力的機會。”
“但還不夠。”
“秦廷依舊太強了。”
“天下對秦廷的積怨也還不夠。”
“我項氏只能繼續等。”
范增對此頗爲認可,沉聲道:“項兄所言甚是,眼下的確不能風頭太過。”
項梁遲疑一下,道:“那齊地怎麼辦?”
范增冷聲道:“當年秦楚大戰,齊國就見死不救,這次就讓齊人自己去面對吧。”
項梁點了點頭。
另一邊。
韓地,潁川。
張良坐在屋舍內,屋內燃着爐火,他看着一份布帛,眼中露出一抹沉思。
最終沉沉嘆氣了一聲。
他起身,負手而立,緩緩道:“官山海,秦廷是爲謀取錢糧,大秦恐是想借此改變疲敝現狀,原本此事當成爲六地合作的機會,可惜隨着王賁的身死,一切也就戛然而止了。”
“一鬆一緊。”
“卻是不知對天下影響幾何。”
張良擡起頭,遙遙望向天穹,眼神頗爲深邃。
這時。
屋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張良心神一緊,在聽清腳步聲後,又重新坐回了席上。
“子房兄,大喜事,大喜事。”
何瑊興奮的跑了進來,手中還揮舞着一份布帛。
“王賁死了。”
“真是天助我等啊。”
張良搖搖頭,沉聲道:“何兄,恐非是如此。”
“王賁之死,利的是秦。”
原本還興奮的何瑊,臉色當即一滯,疑惑道:“子房兄,你何出此言?王賁乃天下名將,他若身死,對秦軍的士氣打擊很大,這難道不是對我們有利嗎?”
張良正色道:“王賁本就身染重疾,也早已不能外出領兵,對天下的實際影響已很小。”
“王氏父子在軍中的確威望很高。”
“但有蒙恬坐鎮北方。”
“王賁的病逝,實際影響更小。”
“若是拉長時間,的確對我們有利,但就目下而言,對我們並不利。”
“這是爲何?”何瑊滿眼不解。
張良沒有回答,只是在手指上沾了點水,在案上寫下了一個字,而後道:“官山海的政令下來後,六地貴族一直暗中聯繫,也都決定在齊地發難後,一起在各地製造動亂,讓大秦疲於奔命,耗費大秦國力。”
“但隨着王賁身死,其他五地恐會因此動搖。”
何瑊眉頭一皺,他沒有急着發問,而是看向大案,見到上面的字,臉色變了變,最終不甘道:“難道就這麼退縮了?這次好不容易六地達成共識,一致興亂,消耗秦國,這次一旦退縮,再想凝聚起來,恐就難了。”
“齊地更是會因此被重創。”
何瑊滿臉不甘。
張良看着何瑊,眼神很是平靜,負手道:“天下之事如此,又能如何?”
“或許秦之氣數眼下還未盡。”
咸陽。
一連半月。
嵇恆都過的很愜意。
無人打擾。
每日就在院中照料着那點小菜,而今他的菜園,比往日又多了一些菜種。
他最看重的是崧。
即白菜。
不過秦時的白菜,自比不過後世的圓潤,葉片也很稀疏,但嵇恆卻很開心,有了白菜,他就可以去醃製一些泡菜了,秦朝的各種醬實在讓人難以下嚥。
他也實在吃不下去了。
半月時間。
王賁的喪禮已經結束。
城中又恢復了往常的寧靜,相對過往變得肅然不少。
嵇恆給自己的躺椅加上一層薄墊,而後舒服的躺在上面,他將相關竹簡拿在手中,仔細的核對了一番。
之前登記的史料,他都記錄了下來。
眼下再做一次覈對,就可送到御史中丞那了。
嵇恆神色放鬆的看着竹簡,突然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不多時。
扶蘇的身影出現在院內。
扶蘇行禮道:“見過嵇先生。”
嵇恆沒有擡頭,目光依舊停在竹簡上。
扶蘇道:“嵇先生,十日前,齊地貴族張耳夥同一些鹽工、隸臣,發動了暴動。”
“眼下暴動已蔓延了齊地數郡。”
✿тт kΛn ✿¢ ○
聞言。
嵇恆面色如常,彷彿早已料到。
扶蘇滿眼擔憂,繼續道:“眼下通武侯病逝,軍心已有所動搖,齊地業已生亂,我擔心其餘五地恐會生出異心。”
“先生這可如何是好?”
扶蘇焦急的求問。
嵇恆微微蹙眉,看了扶蘇幾眼,凝聲道:“扶蘇,你可看過兵法?”
扶蘇一愣。
不知嵇恆爲何發此一問。
他道:“有所涉獵,但涉獵不深。”
嵇恆道:“老子曾說過: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故哀兵必勝。”
“眼下通武侯的確病逝,但對大秦而言,利大於弊。”
“王賁在軍中威望很高,天下各地的郡尉縣尉,大多都曾受其恩情,或者是其父王翦恩情,眼下王賁新逝,僅在咸陽,就有無數的挽幛長幡掛滿大街小巷,更有數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滿家門,而今軍中聽聞王賁病逝,定是滿心悲愴。”
“若知齊地在王賁病逝時鬧事,又會作何感想?”
扶蘇目光微凝,道:“會很憤怒。”
嵇恆點了點頭,道:“六地貴族畏懼的向來都是秦軍,眼下秦軍滿腔悲憤,又豈是六地貴族敢招惹的?”
“其餘五地不會輕易鬧事的。”
“非是不敢。”
“而是不願。”
“他們只是想疲秦,並非想跟秦人拼命,但若是將秦人徹底激怒,到時秦軍會做出什麼,可就難以預料了,六國餘孽不敢賭,也不想賭,因而王賁之死,於王氏有傷,於國卻是大利。”
“禮不伐喪。”
“這是春秋時的道義。”
“這個道理世上很多人都懂的。”
“五地眼下名不正言不順,就算想鬧事,也鬧不出多大名堂,還會將自己置於悠悠衆口,日後就算真的成事,也會爲人詬病,所以但凡六國餘孽中有點遠見的,都不會選擇在這時出手。”
“齊地是沒有辦法。”
“大秦的政令已經下發下去,若再不發難,恐就要被蠶食殆盡了,齊地作亂是註定的,但沒有五地作爲響應,齊地的叛亂很快就會平定,因而你的擔心有些多餘。”
“再則。”
“這次齊地作亂給了朝廷口舌。”
“原本朝廷還需束手束腳,唯恐引起六地極大不滿,但在王賁身死之後,齊地的叛亂,卻給了朝廷一個下重手的藉口,朝廷甚至可以借這次作亂,對齊地進行一次大清洗。”
“朝廷師出有名。”
聞言。
扶蘇卻是一愣。
他前面並未想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但經嵇恆的一點撥,瞬間豁然開朗。
自古以來,禮不伐喪。
這個規矩雖然在戰國時幾乎無人遵守。
但王賁在軍中威望很高,在王賁病逝之時,齊地卻在這時作亂,無疑會激起軍中士卒憤慨,到時朝廷便可藉此,大舉整頓齊地,而六地的反叛越激烈,就越會激起秦軍的憤怒。
秦軍也會更團結在朝廷左右。
朝廷目前最要緊的就是穩住軍心,因而並不想大動,但若能借着王賁病逝的憤怒,讓士卒同仇敵愾,將有些動搖的軍心穩定下來,六地的叛亂其實是在幫朝廷的忙。
秦軍出手還佔了一個理。
朝廷完全可以藉機對齊地下狠手。
至於其餘五地跟着出手,朝廷也怡然不懼,因爲朝廷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就是穩定軍心。
鎮壓五地的叛亂,完全就是附贈的。
朝廷之所以收斂錢財,就是爲穩定軍心,安撫士卒。
眼下通過王賁的死,朝廷不僅能穩定軍心,還能趁機打壓六國餘孽,何樂而不爲?
甚至於只要六地不大亂,朝廷都是樂於見到的。
想到這。
扶蘇眼露覆雜之色。
他其實對王賁的死很悲慟。
帝國柱石傾塌,這放在任何時候,都是件舉國悲愴的事,只是腦海中想着嵇恆所說,心中不禁泛起了一絲漣漪,這種感覺很古怪,但又很是奇異。
一時間。
他都不知該怎樣開口。
嵇恆面色淡然。
他沒有這個多情緒波動。
在他看來,王賁死的很是時候,也真是爲大秦鞠躬盡瘁,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