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恆面色淡然。
扶蘇能這麼快洞悉內在,他其實還頗爲欣慰。
大秦以求穩爲主。
在商賈身上耗費大量精力並不值得。
所以當另闢蹊徑。
嵇恆道:“以利相交,利盡則散。”
“商賈跟包庇的商賈便是以利相交,若是直接調查商賈,短時都難以查出東西,而這次沉船之事當儘快解決,因而不能按部就班的查,更不能去循規蹈矩,只能出奇招。”
“孫子曰:以正合,以奇勝。”
“奇正者,所以致敵之虛實也。敵實則我必以正,敵虛則我必爲奇。”
“眼下商賈爲虛,出奇招有奇效。”
聞言。
扶蘇眼中露出一抹異色。
他好奇的問道:“先生還精通兵法?”
嵇恆面不改色,淡然道:“曾有幸拜讀過一些兵書,對兵家之道有一定了解,然也只通曉一些皮毛,若是真讓我去領兵,不過是坐而論道,秀而不實。”
“不值一提。”
扶蘇狐疑的看着嵇恆。
他心中對嵇恆的話還是有些質疑的,但細細一想,又沒覺得嵇恆在說謊。
讀過兵書跟帶兵打仗,的確是兩回事。
世上飽讀兵書者甚多,但在戰場上,能真正打出來的卻是少數,整個大爭之世,涌現無數人傑,但能在亂世做到百戰百勝的,縱觀歷史,也是屈指可數。
如昔日趙將趙括。
本爲名將趙奢之後,耳濡目染又飽讀兵書,最終卻一敗塗地。
甚至趙奢後人還因此改了氏。
扶蘇微微頷首,笑着道:“如今是否該去切斷聯繫?”
嵇恆遲疑了一下,搖頭道:“等事情再擴大一些,等到事態再嚴重一點,到時朝廷後知後覺,也才能順理成章。”
扶蘇笑了笑,知道了意圖。
他看向嵇恆,道:“按先生所設局,而今商賈跟部分官吏都已入甕,但想查出具體情況,恐還需一些時日,官府是不是當提前做一些佈置,以開始解決關中鹽鐵缺失?”
嵇恆放下碗筷,道:“朝廷短時能籌集到這麼多鹽鐵嗎?”
扶蘇眉頭一皺,最終搖了搖頭。
他道:“眼下官府能做的,就是將數月前積攢下來的鹽鐵用以救急,同時下令毗鄰郡縣給關中運送鹽鐵,用以緩解關中之急缺,按理而言短時是足夠的,但眼下民意洶洶,外界又傳的沸沸揚揚,只怕地方民衆多會哄搶。”
“一旦民衆對鹽鐵供給產生懷疑,關中目前存量並不夠支撐多久。”
嵇恆點點頭。
扶蘇去地方走的一個多月,在所見方面還是有不小提升。
至少知道了一些底層的實際情況。
嵇恆道:“實則就兩字。”
“信心!”
聞言。
扶蘇目光微異。
他在心中咀嚼着‘信心’二字,對這種新奇說法也表示認同。
嵇恆道:“孔子曰:人不信不立,國無信則衰。”
“隨着沉船事件爆發,加上一些勢力的推波助瀾,關中數月內缺少鹽鐵之事,已被渲染的十分厲害,民衆更是對此恐慌不安。”
“即便官府發出告示,但鹽鐵關係着十天半月後的春耕,也關係着一戶人家一年的生產生活,有多少人敢去賭?非是底層民衆迂腐愚笨,而是他們深知其中之利害。”
“一旦真的缺了鹽鐵,便很可能導致家破人亡。”
“他們賭不起。”
“因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等此事徹底爆發出來,各地民衆都會如潮水般大肆購買鹽鐵,爲的便是保證數月生產生活不受影響,而在這種大肆購買的情況下,無疑會進一步擴大恐慌,到時就算朝廷提供再多鹽鐵,最終也抵不過瘋狂的民衆。”
“加之商賈會惡意破壞,民衆恐慌會更加嚴重。”
“繼而越發不可收拾。”
扶蘇面色沉重。
他又豈會不知其中道理?
而這也是他這次急忙尋嵇恆的主因。
嵇恆道:“堵不如疏。”
“一味封鎖消息只會適得其反。”
“誠然,眼下事態洶洶,實則並不損根本。”
“民衆之所以會恐慌,是因擔心關中鹽鐵真會急缺數月,會耽誤自家的生產生活,而這一切除了沉船跟有心人暗中使壞,未嘗不是秦人對官府供應的擔心。”
“所以.”
“官府當給予世人信心。”
“讓關中民衆知曉,官府是能解決的。”
“也很容易解決。”
“只要官府能給予底層足夠的信心,關中各地的哄搶便會大爲減弱,當這股急缺的情況,從目下爆發的幾天,逐漸拉長到一個月,乃至更長時間,關中的鹽鐵急缺便會逐步得到緩解。”
“而這便是朝廷要做的。”
扶蘇皺眉。
他沉思了一下,不解道:“只是眼下朝廷提供不了這麼多鹽鐵,更沒有這麼多的儲備,根本就應付不了,又何談去給予民衆信心?”
嵇恆笑了笑。
他給自己碗中盛了點魚湯,稍微攪拌了一下,將碗中飯食吃盡。
而後道:“誰說信心只能來源鹽鐵?”
“先生所言,扶蘇沒聽懂。”扶蘇滿臉驚疑。
他正襟危坐。
眼中滿是求知之慾。
嵇恆淡淡道:“鹽鐵的儲備是一種信心,但民衆對官府的信任,又何嘗不是信心?”
“商君徙木立信。”
“立的就只是搬移木頭的信用嗎?”
“非也。”
“商君立的是法的威信。”
“但反過來呢?”
“用法的威信能否讓人搬移木頭呢?”
“自然可以。”扶蘇道。
“這次的取信於民,便是異曲同工。”嵇恆將碗筷放下,去給自己倒了一碗溫水,而後緩緩道:“民衆內心恐慌,不相信官府告示,那便說明發佈告示的官署,並不爲民衆信任,因而就換個能讓民衆信服的。”
扶蘇眉頭皺的更緊了。
這有區別?
嵇恆道:“眼下發佈告示的是何官署?”
扶蘇想了想,道:“按律爲朝廷通知,再由各地郡縣發佈。”
話語出口。
扶蘇似意識到了什麼。
他急忙道:“先生是讓朝廷直接發佈?”
嵇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的確當由朝廷直接發佈,因爲朝廷是高高在上的,是民衆所不能觸及的,民衆對地方官署多有不信,但對朝廷還是很信任的,不過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隨意安排官署。”
“鹽鐵關係着生產生活。”
“若是讓奉常、宗正、廷尉這些官署發佈,豈不讓人貽笑大方?”
扶蘇跟着笑了笑,道:“先生言之有理,此等要事,自當由相關官署負責,豈可假以其他?”
“此告示當由丞相府去發佈。”
“高了。”嵇恆道。
“高了?”扶蘇一愣,不解道:“丞相府管政務,此事在丞相府職能內,爲何先生會說高了?”
“而且不是要給民信心嗎?”
“爲何還不能選助理萬機的丞相府?”
扶蘇滿眼疑惑。
嵇恆淡淡道:“丞相位列三公,乃掌丞皇帝助理萬機之府,用來處理鹽鐵之事,豈非是大材小用?還會給人一種事態緊急,已到了丞相府都要出面的程度,這不僅不能給民信心,反倒會讓人更心生不安。”
“沉船之事,始皇交予的你。”
“所以不能假以始皇出面,也不能授於丞相府。”
“最合適的是少府!”
“少府?”扶蘇目光微動。
嵇恆笑着道:“少府乃國家府庫,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供養。”
“鹽官、鐵官都在少府治下。”
“在底層民衆心中,少府就是個錢袋子,又掌有天下的山海池澤,肯定存有大量鹽鐵,只不過這是國家儲備,並不爲外界知曉,更不爲外界挪用,所以若以少府的名義發佈,底層民衆會認爲,朝廷出手了,有國家爲後盾,鹽鐵又豈會缺乏?”
“這信心自然就上去了。”
聞言。
扶蘇面色微異。
他已明白了嵇恆的想法。
少府存有鹽鐵嗎?
有。
但並不多。
少府是掌天下稅務的,多的是錢糧布帛。
但底層民衆不知道。
民衆只知少府掌有天下山海池澤,而鹽鐵就出于山海池澤,所以少府必不可能缺鹽鐵,只是少府爲朝廷掌握,過去根本不會爲他們考慮,對他們而言,少府是高高在上的,是高不可攀的,是隻能奢望的。
然正是因爲不瞭解,所以纔會予以厚望。
若得知少府會出面解決,那對底層民衆而言,無疑是極大的恩惠。
民衆又豈會不信?
從始至終。
嵇恆營造的就是信息差。
他就是靠梳理全局,整理出各方的信息差,繼而將信息差利用到極致,不僅將商賈官吏算計其中,同樣也將底層民衆給糊弄了,而這一切他實則並未真的操手,但只是稍加梳理,一切就已十分直白明瞭。
出神入化。
扶蘇也是徹底歎服。
他從來沒有想過,嵇恆處事手段能這麼高明。
運籌帷幄之間,決勝千里之外。
實在是令人折服。
扶蘇恭敬的作揖道:“先生大才,扶蘇佩服。”
“有少府出面,民衆恐慌之心,便會得到安撫,只要時間能拖緩下去,鹽鐵危機便會逐步緩解。”
“扶蘇替大秦謝過先生。”
扶蘇朝嵇恆深深一躬。
嵇恆搖搖頭,面色很平靜,淡然道:“你高興的太早了,少府的確會出面,但不能輕易出手,還需營造一些條件,不然一旦被人揭穿,不僅不能解決危機,反倒會適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