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條件?”扶蘇問道。
嵇恆捧着陶碗,沉思了一下,道:“官府的威嚴。”
“也可以說是高高在上。”
扶蘇眉頭一皺。
嵇恆並沒有賣關子的習慣,直截了當道:“少府位列九卿,比不過三公,但高過郡縣,因而由少府出面最爲合適,但少府不能這麼輕易的就來收拾局面,而是要營造出一種迫於局勢的樣子。”
“底層是很庸俗的。”
“若是少府這麼輕易就出手,少府在世人心中的形象,無疑會大打折扣,日後若再面對這種情況,就很難起到這種效果了。”
“因而少府必須維持在一個高的格調。”
“這事關朝廷的威嚴。”
“你可以認爲少府必須端着,也必須要擺架子,更要做出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唯如此。”
“少府才能繼續維持世人想要的樣子。”
扶蘇沉思片刻,若有所思。
他已有所明悟。
嵇恆並非是在維護少府的格調,而是在維持朝廷的威嚴,在底層民衆心中,朝廷是高高在上的,他們憎惡的多爲地方官員,而對朝廷官員,實則是寄予厚望的,這層期待是不能破滅的。
至少現在不能。
大秦眼下情況並不樂觀。
因而還需要這層虛幻的期望來支撐。
若是被戳破了,底層對朝廷會越發失去信心,等到對朝廷徹底失望,朝廷就會威信盡喪,等到信心徹底消失,大秦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扶蘇沉聲道:“扶蘇明白了。”
“敢問先生,想維持朝廷的格調,又當如何去做?”
嵇恆目光微闔。
他擡頭看向了屋外,輕笑道:“什麼都不用做,等就行了。”
“等?”扶蘇蹙眉,道:“等什麼?”
嵇恆道:“等事情鬧大,等商賈把事鬧得人盡皆知,等底層滿心恐慌,等地方紛亂不斷。”
“啊?這是爲何?”扶蘇不解。
嵇恆沒有回答,自顧自的說道:“朝廷是高高在上的,是目中無人的,他們眼中沒有底層,更看不到民間疾苦,只有名垂青史的豐功偉業,底層的死活跟朝廷何關?”
“誰會在意呢?”
扶蘇眉頭皺的更緊了。
他已完全聽不懂嵇恆在說什麼了。
嵇恆收回目光,笑着道:“想營造高格調,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在乎,任憑下面怎麼鬧,完全不去理會,只需無意間透露出去,少府能夠輕易解決問題,只是底層發生的事,少府根本就不知情。”
“一邊給底層希望,一邊又讓底層絕望。”
“繼而逼底層求少府出手。”
“等到情況差不多時,少府再力挽狂瀾。”
“如此便足夠了。”
聞言。
扶蘇頓感毛骨悚然。
他看着嵇恆,猶如第一次見。
“是不是感覺很冷血?”嵇恆冷冷一笑。
扶蘇沉默不語。
嵇恆輕嘆一聲,緩緩道:“小善如大惡,大善似無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這便是千百年來,世人總結出的道理。”
“你好好體會吧。”
“世人這般尊崇始皇,真當是始皇英明神武?”
“並不是。”
“只是因爲他是皇帝。”
“他是這塊土地的主宰者,世人只能信他英明神武。”
“不然太痛苦了!”
“千百年來,世人的刻板洗腦下,大多選擇相信一件事,便是上面是英明神武的,也都是愛民如子的,只是受到下面貪官污吏矇蔽,因而這同樣也是維護朝廷威嚴的關鍵。”
“少府有能力解決,但對此卻不知情。”
“下方官吏卻刻意隱瞞包庇。”
“坐視地方潦倒。”
“你這段時間要做的,便是營造這股氛圍,將所有問題拋給地方。”
“等到少府終於知情,民衆纔會‘喜迎王師’。”
“等日後將那部分有問題的官吏查出,地方民衆更會加深自己的認知,認爲朝廷的確是爲下面矇蔽,對關中鹽鐵缺乏之事並不知情,而今在朝廷的出手下,貪官污吏已被繩之以法。”
“秦法昭昭。”
“這也能鞏固關中民衆對朝廷的信任。”
說着。
嵇恆再度長長嘆氣一聲。
他對這種做法很厭惡,甚至是深惡痛絕。
但形勢如此,且爲之奈何?
固然。
他有其他的解決之策。
但沒有哪一個能有這個效果明快。
還能鞏固民心。
關中不能受到太多折騰,大秦也不能耗費太多精力在這些上,只能儘快將此事解決掉。
相對結果而言。
嵇恆認爲此舉是值得的。
至少讓民少了折騰,也安撫了關中民心。
利大於弊。
扶蘇良久的沉默了。
最終。
他拱手作揖道:“先生勞心了。”
“扶蘇感恩。”
“扶蘇眼下已明悟先生用意。”
“先生之前讓我無視鹽鐵缺失,恐也是特意在爲此鋪設。”
“我乃大秦長公子,若是處理鹽鐵,定會爲世人知曉,到時世人只會認爲是理所應當,非會感激朝廷,而通告這來回的拉扯,少府在地方的信用徹底建立,少府隸屬於朝廷,同樣也是在爲朝廷立信。”
“人無信不立,家無信必衰,國無信必危。”
“這些年大秦勞民傷財,用民甚重,地方對大秦怨恨有加,朝廷的威信,其實在一步步喪失,而今通過一些手段,卻是達到了恢復一定朝廷威信的目的,先生目光之長遠,爲國爲民,扶蘇感激。”
嵇恆面色淡然。
他微微搖頭,不在意道:“我並未做什麼,伱若真想感激,日後對底層好點吧。”
“若非他們對朝廷還有好感,我的算計也不會得逞。”
“而今大秦靠始皇一人獨撐。”
“朝廷地方威信,在這些年逐漸喪失,想要重新樹立威信,還需要很長時間,尤其始皇的威信,跟朝廷的威信,兩者並不能一概而論的,因而當在始皇尚在之時,不斷恢復朝廷威信,繼而讓天下重回正軌,而非一君治天下。”
扶蘇拱手道:“扶蘇謹記。”
嵇恆想了想,沉聲道:“這段時間少府不用輕舉妄動。”
“就當對此毫不知情。”
“此外。”
“少府出手時,一定要氣派。”
“作爲掌天下山海池澤的官署,不能表現的摳摳搜搜,出手要大氣,等少府囤積的‘鹽鐵’供應到市場時,品質都要提高一些,無論是鹽,還是鐵,都要比尋常品質要高。”
“不能掉了格調。”
“你之前不是說官營作坊標準過時嗎?”
“這次便藉機提高。”
“少府對外就是要財大氣粗。”
“而且你不要輕易露面,必須要等到事態壓不住時,再出現在世人面前,而且必須等商賈找上門後。”
“你同樣是後知後覺。”
扶蘇若有所思。
只是他同樣有疑惑,問道:“商賈會找我?”
嵇恆笑了笑,肯定道:“他們一定會的,你前面也得到了消息,商賈開始通知各地店鋪關店,等待官府通知。”
“不過這是商賈的施壓。”
“商賈中是有頭腦清楚的,他們已察覺到了一些蹊蹺,知道繼續坐視不管,定會暴露更多問題,到時情況只會越發不利,想要破解,唯有商賈間見一面,將事情說開說通,因而定會尋機會見面,而商賈間最好的見面機會,自然就是求見官府。”
“不然都會遭到官府懷疑。”
“你不用理會。”
“就將此事壓着,然後按前面所說,抓一些商賈族中的人,再將相關官吏控制住。”
“等地方羣情激奮時,再召見商賈問罪。”
扶蘇微微額首。
暗暗將嵇恆的吩咐記於心間。
只是他心中還是有不安,就算少府出面能唬住底層,但鹽鐵缺少是事實,並不能因此得到解決。
扶蘇道:“先生,鹽鐵缺少該怎麼解決?”
“這纔是其中關鍵。”
嵇恆冷笑一聲,緩緩道:“解鈴還須繫鈴人。”
“商賈弄丟的。”
“自然是讓商賈找回來。”
“商賈找回來?”扶蘇一怔,滿眼愕然,他驚疑道:“先生,你可是在說笑?商賈處心積慮的算計,豈會怎麼輕易把鹽鐵送回來?而且商賈這次謀劃良久,就算官府最終能查出問題,但那時只怕已過去大半月了。”
“關中僅存的鹽鐵可支撐不住前面的哄搶。”
嵇恆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哈欠,吃飽喝足,儼然有了幾分睏意,他揉了揉眉心,輕笑道:“商賈是人,是人就有弱點,只要針對對弱點,商賈會妥協的。”
“他們是求財,不是想滅族!”
“不過想撬開商賈的嘴的確不容易。”
“罷了。”
“到時我親自去一趟。”
“既然是我到場,等日後地方壓不住時,召見商賈就不要去上次的地方。”
“直接去咸陽令治下的獄衙。”
“有些罪該定下了!”
“大秦這死水般的天下該動一動了。”
聞言。
扶蘇面上一喜。
他對自己的能力還是有自知之明。
對付尋常的人尚可,對付這些老奸巨猾的商賈,還有些力不從心。
有嵇恆出手,一切就穩了。
他並沒問嵇恆給誰定罪、定什麼罪、以何證據定罪。
他知道。
到時就知道了。
他對嵇恆可是信心滿滿。
心中擔憂的大石落下,扶蘇也不禁味蕾打開。
趁着魚肉未涼,繼續大快朵頤。
吃的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