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
胡亥已坦然的坐下。
嵇恆去廚房給胡亥盛了一碗飯。
相較於秦地的粟米,他還是更喜歡吃水稻。
胡亥望着帶有稍許黃漬的稻米,眉頭微微一皺,但此時他屬實是餓了,並沒有那麼講究,拿起一個木勺,就大口吃了起來。
只是目光卻緊緊落在一旁菜上。
剛纔嵇恆去給自己盛飯時,他偷偷的嗅了嗅,進屋時聞到的香氣,就是出自這一盤菜,只是他很好奇,嵇恆這炒的什麼。
爲何會這麼噴香。
見胡亥那又好奇又不敢去吃的模樣,嵇恆忍俊不禁道:“你若想吃,直接用勺子舀就行,不用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我雖不富有,但你那一點伙食還是能管的上。”
胡亥鬧了個紅臉。
他辯解道:“我這是好奇,爲什麼你炒的東西聞起來會這麼香?那鐵鍋炒出來的飯菜,真就比其他烹飪器具弄出來的好吃好聞?”
說着。
他用勺子盛了一勺。
只是不太敢吃。
嵇恆無語的瞥了一眼,搖頭道:“鐵鍋炒出來的東西的確會比尋常器皿弄出來的菜餚更好,因爲受熱更均勻,不過跟你說這些,你也聽不懂,你就只需明白一件事,鐵鍋炒菜是日後的大勢所趨。”
“也會逐漸成爲主流。”
聞言。
胡亥嘴角微抽。
他覺得嵇恆有些異想天開了。
嵇恆這口鐵鍋,可是集咸陽數十名鐵匠之力鍛造出來的,而且這可是鐵器,在大秦鐵是違禁品,豈能真普及到尋常民戶家?
而且大秦的鐵產量也根本達不到。
嵇恆似猜到了胡亥的想法,笑着道:“你也莫要不信,鐵這東西,隨着時間只會越來越廉價,因爲天下的產鐵量會越來越高,雖然耗鐵量也會不斷增加,但最終的確會從原本的違禁品,一步步淪爲尋常品。”
“鐵在大秦是違禁品。”
“但大秦真正禁的其實只有甲!”
不過還沒等嵇恆說完,胡亥就直接從席上跳了起來,嘴巴張的大大的,臉頰更是通紅一片,不住的跳腳道:“辣辣辣。”
然後根本不用嵇恆提醒,直接跑到了院中,汲了一桶水,抱着水桶大口喝了起來,口中還不時發出‘噝噝’的聲響。
嵇恆面色微異。
同時在心中暗暗嘆息一聲。
胡亥這模樣,若是放到日後陝西,恐會被認爲是假陝西人。
當然,這種惡趣想法,他就那麼一想。
他依舊雲淡風輕的吃着
辣椒炒肉。
準備說是秦椒炒肉。
秦椒在大秦是作爲觀賞植株的。
不過嵇恆並沒有放過,因爲這玩意的確很像後世的辣椒,只是品樣更像後世的尖椒,但辣味還是很實在。
至於口感,在鹽油爆炒之下,只是略有異樣,並不影響食用。
良久。
胡亥才‘噝噝’的回來了,滿眼幽怨的盯着嵇恆,無語道:“嵇恆,這東西這麼辣,你怎麼不提前說一聲,辣的舌頭都快沒知覺了。”
“我不會是中毒了吧。”
“微毒。”嵇恆很是平和的開口,邊說邊夾了一筷子放進了嘴裡。
胡亥臉色一黑。
他又飲了一口涼水,並沒有吞嚥下去,只是包在口中,但很快就又感覺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感。
“這東西有毒你還吃。”胡亥很是無語。
“毒不死人的,人沒那麼脆弱。”嵇恆似根本就不在意,笑着道:“你不是去嶺南了嗎,那邊我記得盛產各種果蔬,其中還有各種菌子,其中不少都有毒,但若是烹飪得當,那也是相當美味。”
“以後若有機會,其實可以試試。”
嵇恆滿懷期待。
他算了下時間,眼下已是六月下旬,似正到吃菌子的時候,不過他現在身在咸陽,卻是沒辦法過去。
只得心中神往一二。
胡亥臉更黑了。
他本以爲嵇恆是不知道這東西有毒,結果不僅知道,甚至還想去吃那些帶毒的菌子,這讓他徹底無語了。
嵇恆這已經瘋了!
嵇恆吃着秦椒炒肉,心中卻在想着菌子,突然又突然在心中涌起了一個很久遠的惡趣味,他很想讓瞎子去吃吃菌子,然後很好奇瞎子吃了菌子後,眼前會不會浮現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
胡亥自不知道嵇恆的想法,若是知曉,只怕會更加認定瘋了。
方纔嵇恆提到嶺南,這也讓胡亥突然想起了,自己過來的目的,抱着一桶涼水就坐了下來,問道:“嵇恆,你這說到嶺南,我這次過來找你,還真就跟嶺南的事有關。”
“我在嶺南遭遇了襲殺!”
“而且我在嶺南收到了一份匿名的投書。”
“上面很直白的寫着軍中有百越人的奸細,而且目標似直指南海大軍的主將趙佗,只是我把這事告訴給父皇時,父皇卻把我數落了一頓,還給我看了,趙佗前幾日送過來的奏疏,上面寫着南海軍中是知道這個情況的。”
“但我總覺得這事不對勁。”
“你認爲呢?”
聞言。
嵇恆臉上的玩世不恭收斂了起來,眉宇間多出了幾分凝重,他看了看胡亥,低頭沉思了一下,搖了搖頭,緩緩道:“趙佗有沒有異心,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始皇如何認爲,朝堂會這麼認爲。”
“可父皇似對趙佗的奏疏很信服。”胡亥遲疑道。
嵇恆輕笑一聲,不置可否道:“不要妄自去揣度始皇的想法,也不要片面的聽始皇如何說,要看始皇后續如何做。”
“趙佗有沒有異心?”
“有!”
“但他不敢反。”
胡亥蹙眉,有些不理解。
趙佗既有異心了,爲何還不敢反?
嵇恆放下手中筷子,淡淡道:“趙佗這個人做幹大事而惜身,他並沒有十足謀反的意志跟決心,而且他手中的將士,並不是他趙佗個人的私兵,而是始皇的私兵,大秦的士卒並不會真的唯他是從。”
“方纔聽你的話語,恐我給你的錦囊都用上了。”
胡亥連連點頭。
嵇恆道:“我給你的那些話,對士卒的安撫作用很強烈,也會消解他們對秦廷的怨念,只是也會引得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不滿,所以纔有了你後續出事,若趙佗真有心動你,你根本不可能活着回來。”
“所以趙佗對你是沒有殺心的。”
“準確說是不敢殺你。”
“趙佗是一個相對怕事的人,有心但無膽,除非是真的情勢已至,不然是決然不敢真自立的,甚至但凡受到壓力,都會滿心不安。”
“然正如你所說,趙佗其實是有異心的。”
“這其實難免。”
“手握五十萬大軍,五十幾萬民戶,掌三郡的一切權柄,任誰心中都會生出一些想法,趙佗是人,又豈會沒有當王當皇帝的想法?”
“只是自立趙佗又實在沒這膽子,至少當下是不敢有這想法的,但又手掌這麼大權勢,背地弄一些小動作,讓自己當個嶺南的‘土皇帝’,這種膽量他還是有的。”
“然而這種東西是上不得檯面的。”
“一旦被人揭穿,趙佗心中又會無比驚慌,也會極力的去撇清干係,甚至是甘願斷尾求生。”
說到這。
嵇恆也搖了搖頭。
趙佗歷史上就是一個搖擺不定的人。
很像後世的一些人,面對心儀的女子,明明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卻總是忍不住上前撩一下,若是被正主發現,也會立即紅着脖子,跟對方徹底切斷聯繫,只是日後又會不時想念。
聽到嵇恆的話,胡亥目光一冷。
當皇帝?
趙佗也配生出這野心?
嵇恆收回心神,繼續道:“南海的事不會這麼輕易了結的,趙佗有想法、有心思只怕早已爲始皇洞悉,雖然趙佗會極力的撇清干係,甚至是極力的洗清自己的問題,但軍權是始皇的底線。”
“不容任何人觸碰。”
“趙佗這次已觸碰到始皇的底線。”
“趙佗的軍旅生涯基本要宣告結束了,至於最終會如何處置,就要看始皇的心情了。”
“不過趙佗的情況,也算是一件好事。”
“因爲這就是‘變’!”
“變?”胡亥愣了一下,隨即似想到了什麼,眼中露出一抹驚異,上次嵇恆跟扶蘇講話,他就在場,聽的是真真切切,大秦想要將嵇恆那套想法落實下去,是需要出現‘變數’的。
但現在趙佗就給了這個‘變’。
胡亥激動道:“你是說,父皇可藉助這個,將你之前所說的落實下去?”
嵇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凝聲道:“你對權勢認識太淺薄了,我說的那些想法,的確對大秦日後大有裨益,但對始皇而言,更在乎的是權。”
“至於其他,只是附帶!”
“而且就我看來,始皇現在不會做任何事。”
“他只會等。”
“等?”胡亥一怔,有些不解。
嵇恆點了點頭,頗有意味的道:“始皇會等趙佗主動認錯認罪。”
“啊。”胡亥雙目圓瞪,有些急了,道:“這要是趙佗認了錯,豈不是就這麼了了?我在嶺南受了那麼大委屈?豈能就這麼結束了?”
胡亥滿心急躁。
嵇恆看了看胡亥,也是揉了揉眉心。
胡亥還真是心思簡單。
他解釋道:“趙佗的認錯,並不意味着結束,而是開始。”
“有錯那便說明犯了錯,犯了錯就意味有問題,朝廷知道了問題所在,也纔會有出手解決的理由跟機會。”
“朝廷纔會因此改變。”
聞言。
胡亥若有所思。
經嵇恆這麼一說,他才反應過來。
他道:“你的意思是說,父皇會藉着這事,讓朝臣同意一些事情,只是趙佗認錯,也只侷限在趙佗身上,或者是軍中,朝廷會怎麼變?”
他雙眼緊盯着嵇恆,迫切的想知道嵇恆的回答。
嵇恆搖頭道:“這次的事並不會只侷限在趙佗一人,也不會只侷限在軍中,而是會落到朝堂。”
“大秦的朝廷病了。”
“需要醫治。”
“始皇接下來要做的事,便是將病根找到找準,從而好對症治病,因而始皇等的是趙佗的認錯,同樣也是在等一個出手的契機。”
“而始皇之前之所以說你錯了。”
“便在於,始皇手中只有一份奏疏,僅憑一份奏疏是不夠的,所以在那時趙佗是沒有錯的,自然不可能因你就輕言定罪。”
“但以後就未必了。”
胡亥若有所思。
隨即,他好奇道:“若是趙佗不認罪認錯呢?”
“趙佗一定會認錯認罪的。”嵇恆很肯定的道:“趙佗這個人是很謹慎的,他不敢輕易觸怒始皇的,他也很清楚,始皇在天下臣民心中的地位,若是你在南海遭遇了襲殺的事,他卻無任何表示,那纔是真正坐實南海有變。”
“他不敢這麼做。”
“所以最終趙佗一定會上書。”
“也一定會把罪責攬下,甚至會將南海的情況,一一具體的呈書上去,爲的就是讓始皇放心,他是不敢去激怒始皇的。”
“爲了自保,也爲了求生,他沒得選擇。”
“只是趙佗的政治目光並不長遠,也註定會一生受限,也註定會淪爲始皇日後撬動天下的一柄劍。”
“但趙佗本身是意識不到的。”
胡亥撓撓頭。
他並沒有聽得太懂。
有點雲裡霧裡,只是他聽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在南海似立了功。
他心中大定。
前面被始皇一陣數落,他也是被嚇得不輕,但現在聽完嵇恆的話,忐忑的心徹底放下,甚至還帶着幾分竊喜。
一時間。
他甚至覺得眼前的秦椒也悅目起來。
不過吃是不可能再吃了。
見狀。
嵇恆沉思了一下,確定勸胡亥幾句。
他道:“胡亥,你對儲君之位是不是還有想法?”
胡亥面色一滯。
他猶豫了一下,當面承認下來,他坦然道:“我其實對儲君之位沒太大的興趣,只是心中有些不服,大兄這些年分明做了很多錯事,但父皇還一直對他委以重任,我分明比大兄更得父皇寵信,爲何父皇卻偏偏選大兄?”
“我不服!!!”
“我也不覺得自己比大兄差。”
“若是父皇將交給大兄的事交給我來做,我或許比大兄做的更好,我也比大兄更瞭解秦律,更瞭解父皇的心思。”
胡亥一臉傲氣。
對胡亥的話,嵇恆還是認可。
胡亥從小到大,看的最多的便是秦律了,甚至可以說是對答如流,而且有趙高在一旁替他揣摩始皇的心思,胡亥也的確最會討始皇歡心。
但胡亥顯然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真正當上皇帝跟會討皇帝歡心是不一樣的。
胡亥並沒有這個才能。
嵇恆凝聲道:“你其實說錯了一件事。”
“始皇並不喜扶蘇。”
“這怎麼可能?”胡亥滿臉不信,在他心中,這根本就不可能,扶蘇之前跟始皇政見相悖,還多次出言頂嘴,把父皇氣的破口大罵,但始皇依舊對扶蘇信任有加,將很多重要政事都交予扶蘇。
這難道還能是不喜?
嵇恆搖了搖頭,肅然道:“你錯認了一件事,作爲一名父親,扶蘇的很多舉措是不討喜的,甚至是令始皇厭惡反感的,但作爲一名皇帝,看重的就不僅僅只是個人好惡了。”
“而是天下!”
“以天下爲重任,並不只是說說。”
“另外。”
“始皇的這十幾個公子中,無一人真適合作爲繼承者,因爲始皇攤的攤子太大了,也太雜太亂,根本就不是你們這些公子能承擔的起的,甚至所謂的明君都不行,必須要聖君、暴君才能抗住。”
“扶蘇只是你們中最不壞的人。”
“但也僅僅是不壞。”
“至於你們其他公子,卻是比扶蘇都不如,公子高等人或有野心有慾望,卻沒有膽量,更不敢生出想法,這又豈能擔得起重任?”
“至於你”
嵇恆頓了一下,只是搖了搖頭。
胡亥神色略顯尷尬。
嵇恆繼續道:“大秦這個帝國需要的繼承者,接下來要承受的重擔是超出尋常的,但這卻是作爲帝國的主人必須要承擔的。”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你擔不起。”
“另外帝國內外有很多人窺視,明的暗的,刺殺,襲殺,陰謀詭計,而這都是帝國需要面對的,你這次遭遇襲殺,處理的並不算好。”
“你眼下連這種事都不敢正視,又何談去面對更大的場面?”
“大秦的儲君沒那麼好當。”
“作爲帝國未來的繼承者,從當上儲君的那一刻起,就已註定要做好跟天下人博弈的打算,就算有朝一日,劍齒臨喉,也要臨危不懼,鎮定自若。”
“扶蘇這段時間的確大有改觀。”
“但不夠。”
“他治理天下,只能做到天下不惡化,但想要將天下治理的很好,僅靠他自身是做不到的,他也沒有那麼龐大的勢力去支撐。”
“你其實沒必要執着了。”
嵇恆搖搖頭。
胡亥有野心是正常的。
只是時間並不站在胡亥這邊,大秦需要的是一個能撐事的繼承者。
胡亥現在撐不起來。
始皇沒有那麼多時間,等胡亥成長,而且始皇的身體能撐多久,誰也不知,若是始皇沒能撐到大秦安穩,帝國的繼承者接手的將會是一個爛攤子。
一個無比嚴峻又刻不容緩的爛攤子。
胡亥本心不壞。
只是目前而言,他並不太合適。
胡亥默然不語,良久,他才疑惑道:“爲何你會突然給我說這些,你之前分明從不過問?”
嵇恆默然稍許,沉聲道:“你前面也聽到了我的那些想法,就理應清楚,那些主意最終會削弱朝臣的榮耀,因而也會遭至朝臣的反對,但僅憑始皇一人是難以徹底定死的。”
“因爲始皇會死。”
“想讓這些政策徹底落實,必須要讓帝國的繼承者,也就是大秦儲君同樣堅定的站在這邊,讓朝臣徹底斷了念想。”
“所以大秦需要考慮立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