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會面之後,扶蘇將趙佗跟李信留下了。
營帳之內,只有他們三人。
三人相向而坐。
扶蘇看着案頭一方銅匣,眼簾一垂,默然片刻,終於開口了,平靜中帶着幾分肅殺:“趙佗將軍,我有幾事相問,還請將軍如實作答,不得有絲毫虛假,即或善意,也不得虛言。”
趙佗心神一凜,連忙道:“末將對大秦忠心耿耿,絕無虛言。”
扶蘇微微頷首,沉聲道:“第一問,趙佗將軍體魄如何?有無隱疾?”
趙佗連忙道:“稟報殿下,末將體魄的確已大不如前,前來嶺南後也曾染上了水土不服,只是隨着在嶺南的時間一長,這股水土不服之態漸漸得到了緩解,除此之外,末將並無太多不適。”
“末將也甘願接受太醫勘驗!”
趙佗具實答之。
扶蘇又問:“軍中其他將領體魄如何?”
趙佗眉頭一皺,遲疑片刻,緩緩道:“其他將領最近並未聽聞誰身體抱恙,不過楊翁子將軍在幾月前,曾因誤食河豚,染上了重疾,在經過醫師的數次救治下,已漸漸脫離了危險,最近身體也略有好轉,除此之外,末將的確未曾聽聞軍中有將領身體抱恙。”
一旁。
李信跟着道:“楊翁子之事我有所耳聞,在這幾日也曾跟楊翁子見過一面,其氣血相較於過去衰敗不少,人更是已經瘦成了人幹,但精氣神上也勉強算是恢復了幾分元氣,只是恐還需靜養一段時間,醫師也多次叮囑,不能操勞。”
扶蘇點點頭。
他繼續道:“軍中眼下體魄病弱者有多少?”
趙佗眉頭皺的更緊了,緩緩道:“大軍入南海已有八九年之久,就算最短來到嶺南的也有兩三年時間,前來的多爲青壯,從淮南一路南下時,的確有不少水土不服,拉肚子之人,但不消半年,便日見好轉,軍中現在沒聽說誰染疾,水土不服都已消失,只要不吃一些不能吃的,基本都沒事。”
“不過末將的確對此並不太瞭解。”
“殿下若想知道軍中士卒的詳實情況,末將這就差人將老醫師召來,這些事隨軍老醫師最明白。”
扶蘇頷首道:“我又豈會不信趙佗將軍?”
“趙佗將軍說無那便沒有。”
“最後一問。”
“南海大軍,軍心穩定否?”
一語落下。
不管是趙佗還是李信都面色一變。
趙佗更是哽咽一聲,直接撲拜在地,顫聲道:“南海秦軍皆是老秦人,何變之有啊?!”
扶蘇面色如常,平靜道:“我只是想了解軍中具體情況。”
趙佗顫巍着身子,斬釘截鐵道:“南海大軍軍心穩定,將士除了日常想家,並無任何異常。”
“請殿下明鑑。”
“將軍請起。”扶蘇伸手將趙佗扶起,隨後重新坐到席上,看着神色驚慌的趙佗,卻是良久無言,終於,扶蘇在長嘆一聲後,坐正身子肅然道“趙佗將軍莫要怪我多疑,更莫要怪我多心,南海大軍都是老秦人組成,正因爲此,我才迫切想知道軍中情況,我又何嘗不知軍中士卒的思鄉之情?只是天下局勢如此,就算我有心讓將士歸家,短時也實在難以做到。”
“因而只能先行滿足最爲迫切的一部分將士。”
“希望將軍不要誤解。”
趙佗拱手道:“末將不敢。”
“只是殿下儘管放心,南海將士一心爲秦,絕無任何二念。”
然說完這句話,趙佗似想到了什麼,又連忙道:“之前的確有部分士卒生出了動搖之心,甚至不少人對胡亥公子生出了怨念,甚至試圖跟南地的越人勾連圖害胡亥公子,不過已被末將提前察覺,也提前給扼殺了,軍中那部分將士也都被末將處理掉了,現在大軍上下,心念合一。”
扶蘇倏忽淡淡一笑道:“此事我有所耳聞。”
“將軍做的很好。”
隨即。
扶蘇面色復歸肅然,這次看向了李信,道:“李信將軍,你比我早出發半月,過去也一直在北疆,這次前來南海,可有不適之處?”
李信拱手道:“多謝殿下關心,末將堅如磐石,從無任何隱疾,隨軍太醫說,末將不知藥味。”
說着。
李信也露出自得一笑。
扶蘇朝兩位重臣作揖道:“兩位將軍都是陛下的肱股之臣,也都是日後大秦穩定南海的基石,眼下兩位身體康健,並無任何隱疾,實是南海之幸,大秦之幸,天下之幸也,有兩位將軍鎮守南疆,定能護佑南疆長久太平。”
說着。
扶蘇輕嘆一聲道:“殷商之後,若非老秦部族數百年困守隴西,華夏豈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與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數百年,才能在立國之後逐一統合戎狄,老秦人爲華夏留住了廣袤的西土,今大秦同樣也要爲華夏留下更爲廣袤的南海,只是南海畢竟融入華夏的時日尚短,因而恐還需很多年融合,此中的艱難已可以預見。”
“日後恐都要託付在兩位將軍肩上了。”
趙佗道:“這是末將職責所在,豈敢有所推辭?”
李信道:“末將願爲大秦鎮守西土。”
扶蘇淡淡的笑了。
他道:“兩位將軍的決心,扶蘇已然知曉,不過此事不急,我想告訴兩位將軍的是,大秦絕不會拋棄南海,以後只會對南海更加註重,不過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要緩解軍中士卒的想家之情。”
“扶蘇心中有一些想法,可能會引得趙佗將軍不滿,還請趙佗將軍不要生氣。”
趙佗連忙道:“末將絕無怨念,請殿下直說。”
扶蘇道:“趙佗將軍日前總領嶺南三郡軍政,在南海耕耘多年,對南海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涉及,跟軍中不少將士都有接觸,我知道趙佗將軍一向秉公做事,但若是讓趙佗將軍參與,難免不會爲人留下口舌,因而這次士官退伍之事,恐不能讓趙佗將軍參與其中了。”
聞言。
趙佗心中一沉。
他其實已料到扶蘇不會讓自己參與太多,但也實在沒有想到,扶蘇竟然是想將自己直接排除在外。
這讓趙佗不由面色一變。
見狀。
扶蘇連忙解釋道:“非是對將軍有意見,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將軍在軍中多年,跟軍中將士都很熟稔,若是將軍參與其中,或許會讓一些士官最終對結果不滿,認爲是將軍暗中插手,這實在有損將軍在軍中聲望,因而在考慮再三後,我便私下決定,軍中相應之事由李信將軍負責。”
趙佗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拱手道:“殿下考慮周到。”
扶蘇看向李信,問道:“李信將軍,你來到嶺南已有一段時日,對軍中的名冊可有了解?”
李信道:“已有過過目。”
扶蘇點了點頭,笑着道:“這一段時間恐就麻煩將軍了。”
“末將責無旁貸。”李信道。
扶蘇想了一下,似想起了什麼,繼續道:“對了,之前忘記說了,趙佗將軍可否在近幾日,將軍中士官集合起來,我想當面將一些具體的事情告知,同時也當衆宣佈此事,儘量做到公平公正公開,如此纔不負軍中士官多年辛勞,也不枉朝廷苦心。”
趙佗作揖道:“末將尊令。”
事已至此。
趙佗哪裡還不明白。
扶蘇對自己分明心存戒備。
而且是不加掩飾。
從一開始跟衆將領的談話中,便已吐露了這點,眼下更是近乎直白的說明了,但他也清楚,扶蘇有此擔心是必要的,而且扶蘇的所作所爲雖然會讓他有些不滿,然扶蘇已提前將話說明,就算他心有不滿,也實在不好表露。
只能悶頭應下。
李信在扶蘇跟趙佗身上掃過,自是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不過他對此並無多少看法。
他是軍人,只聽令於陛下,聽令於朝廷。
而且對南海的事,他也有所耳聞。
在一番交談之後,趙佗跟李信離開了扶蘇所在營帳。
扶蘇霍然站立,望着兩人離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一抹深邃跟凝重。
他前面所說很大程度是在敲打趙佗。
朝廷眼下沒有餘力修築新路。
更沒有餘力去對軍中將領做大肆輪換,唯有在原有的基礎上,做一些縫縫補補,不過南海大軍的將領對此是不知情的,即便如此,他也不願讓此事爲軍中將領知曉,因而才特意將自己事務府跟軍隊分開。
扶蘇低語道:“南海乃百邑之地,東西南北數千萬裡,帶甲五十萬有餘,這麼龐大數量的軍隊,卻只有一條進入嶺南的道路,實在過於稀少了,按嵇先生所言,想要南海徹底融入華夏,還要另修幾條道路,同時堅持以商君之法消弭地方的惡習,在南海三郡大興文明之風。”
“只是這般窮山惡水想治理好談何容易?”
扶蘇眼中露出一抹憂色。
南海太偏遠了。
一旦中原有變,關閉了揚粵道路,南海三郡跟中原,也就徹底斷了聯繫,那也意味着大秦數十萬將士浴血廝殺奪下來的土地,最終又在大秦的手中失去了。
想着南海的情況,扶蘇心中沉甸甸的。
另一邊。
趙佗回到了自己大營。
他只感身心俱疲。
扶蘇的到來,跟胡亥前來,氣勢截然不同。
扶蘇身爲大秦儲君,身上的威勢是很重的,尤其扶蘇似早就有了想法,他根本就無力招架,也不能去反抗,只能聽之任之,只是這一步步退讓之下,卻是避讓了太多,也捨棄了太多,眼下他對士官退伍之事已完全沒有插手的餘地了。
此事也徹底交由扶蘇掌控。
最終軍中會變成何模樣,已完全不由他說了算。
趙佗凝聲道:“殿下這次是有備而來,只怕軍中短時難以安穩,而等到此事結束,恐軍中中下層會大變樣,到時將不知兵,兵不知將,也不知是好是壞,但甌越的確的實力的確太弱了,即便軍隊生出一些變動,也依舊不是大軍的一合之敵,正是因爲此,殿下才敢對軍隊動手。”
“只是.”
“殿下這次會做到何地步呢?”
趙佗也不清楚。
他對扶蘇知之甚少。
但扶蘇卻好似對南海很清楚,不僅很刺骨的說出了揚粵新道,這條中原跟南海連接的命道,還有意通過一些較爲簡單的辦法,改善南海目前的惡劣環境,讓來到南海的士卒能夠減少牴觸,這種小動作造成大影響的舉措,其實並不常見。
趙佗想了想。
最終把心神放在了一人身上。
楊翁子。
他現在越發篤定當初給胡亥投書的人是楊翁子了。
因爲也只有楊翁子有此動機,楊翁子出身楊氏,楊氏在大秦家世很顯赫,僅次於蒙氏、馮氏等顯赫家族,甚至已明顯衰敗的王氏,都已不再楊氏之上,楊氏整個家族也可謂人丁興旺。
朝堂有楊端和,軍中中青有楊翁子,楊熊等人。
其下還有楊喜、楊武等人。
人才濟濟。
因而相較於見到南海出事,楊翁子其實更願意見到大秦昌盛,如此楊氏在天下的地位也會越發穩固,所以放眼整個南海大軍,楊翁子暗中傳遞信息的機會最大。
只是當初楊翁子因被算計食用了河豚,陷入到了昏迷之中,他一時沒有往楊翁子身上想,但這段時間,他漸漸回過味來,楊翁子投書跟楊翁子中毒,其實是兩碼事,根本不能混淆而談。
趙佗低聲道:“楊翁子”
良久。
趙佗搖了搖頭。
是楊翁子也好,不是也罷,都不重要了。
現在朝廷已有了疑心。
也有了防備。
他作爲南海主將難辭其咎。
也沒有辦法做任何緩和,只能聽任朝廷後續發落。
而且楊翁子或許是有所察覺,但知道的事情定然不多,投書之事,楊翁子也不會輕易承認,畢竟此事是違法的,楊翁子犯不着罷自己害進去。
想罷。
趙佗朝營帳外高聲道:“來人,去通知軍中五百主及以上的士官,告訴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趕赴大營,殿下有事要告知他們。”
“兩三天內。”
“我要見到他們全部人的身影。”
只聽得營帳外響起一陣馬蹄聲,整個營地瞬間變得激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