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整個大營變得無比熱鬧。
不時出現幾個帶着武冠的士官。
他們都是近日從南海三郡趕過來的,在途中也是知曉了這次的事情。
對於扶蘇提出的退伍轉職,很多士官都深感新奇。
夕陽時分。
秋高氣爽,天氣雖還帶着幾分燥熱,但相較晌午時分,已變得涼爽不少,伴着不時傳來的風,整個營地並不顯得悶熱,不過現在的營地之內,卻是一片熱鬧,一羣帶着武冠的士官坐在地上,靜等着扶蘇的到來。
他們並未等候多久。
扶蘇便邁着大步出現在衆人眼前。
扶蘇的衣着很正式。
他穿着一襲黑色袀玄,腰間懸着盤袋,頭頂帶着側注冠。
扶蘇看了下下方的士官,直接走上了雲車,雲車離地足有兩丈上下,立身於雲車之上,扶蘇也是將車下情況盡收眼底。
扶蘇平靜道:“這次將爾等急忙召集過來,所爲何事,你們在路上恐都有所聽聞,我也不喜歡賣關子,也就直說了。”
“自上次胡亥前來南海,聽聞軍中士卒多有想家,同時將此事稟告給陛下之後,朝廷對此事十分的重視,並責令做出一些調整。”
“在跟丞相府官員協商之後,也是勉強拿出了幾個解決之策。”
“但事關數十萬將士,自不敢這麼輕率,因而只能將相關事務進行批次選擇,而在跟丞相府官員多次相商後,便提出首先從士官出發。”
“因而就有了我這次的前來。”
“以及接下來朝廷推出的將士退伍制度。”
“退伍,顧名思義,便是徹底從軍中離開,日後沒有特殊情況,不會再重返軍隊,也即是說,從今以後,退伍的士卒不會再前往南海北疆服役,你們僅需服的徭役,只是在郡縣附近,做一些興修水利,亦或者修一些城池的事,並不會遠赴數百里千里之外。”
“退伍的士卒也將徹底離開軍隊。”
一語落下。
不僅下方的士官面露驚疑,就連趙佗、李信等人都面色微變。
之前扶蘇對退伍之事一直遮遮掩掩,他們也並未打聽出太多消息,因而也只能從字面上去理解,所謂退伍便是退出行伍之列,但他們屬實沒有想到,扶蘇的跨度這麼大,不僅是退出行伍,而是徹底遠離戍役。
短暫安靜之後。
下方士官有些不敢置信道:“殿下,你說的可是真的?我們若是這次從軍中退伍,以後當真不用再服戍役了?”
扶蘇肯定的點了點頭。
他笑着道:“這是朝廷商議決定的豈會作假?”
“而且這也並非是絕對,若是天下再興兵戈,或許還會重新召回,但就目前而言,基本不太可能,朝廷也短時不太用得到這麼多士卒,因而可以說是一旦退伍,便徹底遠離軍隊。”
聽到扶蘇的話,下方士官面露激動之色。
他們服役少則十幾年,多則數年,漫長的軍旅生活,讓他們早就厭惡了,只是服役之期卻好似遙遙沒有終點,眼下聽到退伍之後,不用再服役,心中也是生出了一些想法。
趙佗擡眼看了看一旁席地而坐的士官。
眉頭卻是緊皺起來。
扶蘇果真是手段非凡,僅僅通過兩三句話,就調動起了士官對退伍的興趣,就算是之前對退伍並沒有太多興趣的士官,聽到是永久從軍隊退下,恐心中也難免會產生波動。
無形間已對士官進行了一次分化。
扶蘇繼續道:“然正如我所說,這次是第一批,規模並不會太大,甚至可以稱得上小,最終能夠從軍隊退下的數量,也定然不會太多。”
“這次是第一次。”
“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這是可以肯定的。”
“不過.”
扶蘇話語頓了一下,臉色變的肅然起來。
他緩緩道:“你們爲大秦效力多年,也或多或少對天下情況有所瞭解,而朝廷過去一直還虧欠着本該兌現的田宅功賞。”
“但關中的田宅情況,你們應當有所耳聞。”
“朝廷給不出那麼多田宅。”
四下安靜。
不少士官目光閃爍。
趙佗等人也一臉好奇的看着扶蘇,有些不解,爲何扶蘇會把這件事直接說出,有些事沒有說出,便還有迴旋餘地,一旦說出,那可未必能收場了。
或者是扶蘇已有解決之策?
趙佗、李信等人好奇的看着扶蘇,等待着扶蘇接下來的話。
扶蘇淡淡一笑,道:“你們或許有些吃驚,爲何要會將此事告訴給你們,你們猜的的確沒錯,朝廷的確在着手解決此事,也提出了一些解決之策,而你們作爲第一批退伍的士官,同樣是這些政策的第一批的受用者。”
話音剛落,下方變得聒噪。
扶蘇並沒有理會,繼續自顧自的說道:“你們不用這麼驚慌,朝廷的確給不了田宅,但也並不會真的那麼霸道,朝廷會給出你們一些選擇,最終會如何選,由你們自己決定,不過這些決定一旦確定,便不能變更了。”
“其一:朝廷將會在關中新修數十所初級學室。”
“這第一個解決之法便是用你們的田宅,換取一個子弟入學的資格,朝廷包吃住學習的全部費用,而從初級學室出來的學子,經過試用後,可進入地方官員爲吏,不過需得從最底層做起。”
第一個方法說出後,場中瞬間安靜下來。
不少士官開始權衡起來。
用自己這些年打拼下來的田宅,換取自己子嗣獲得學識的資格,甚至還能因此獲得爲吏的資格,這倒是未必不能同意。
畢竟
田宅是死的。
若是自己的子嗣能進入官府爲吏,那對他們大多數家庭而言,都可謂是光耀門楣了,而且之前憑他們的爵位是沒資格,更沒門路爲吏的。
何況還是朝廷包一切支出。
不少士官心動了。
趙佗目光微異。
他在心中權衡了一下。
卻是搖了搖頭。
這個解決之法看似不錯,但實則變數太大,朝廷真正承諾的只是一個入學資格,最終能不能爲吏,還要看後續的考覈,對他而言,吸引力遠沒有田宅大。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
扶蘇的辦法對自己無吸引力,但對下方的士官卻是不然。
他們都出身微末。
若非投身行伍,在戰場廝殺,斬獲了軍功,獲得了爵位,不然恐一輩子,家中都別想有人能進入到官府,讓子弟獲得知識,甚至是進入到官府,哪怕只是最底層的官員,這已是很大的突破了。
這種誘惑遠在田宅之上。
趙佗心中微沉。
他知道。
扶蘇的這個主意一出,恐會有不少士官動心。
這時。
人羣中有人問道:“殿下,這真的是隻要退伍,就可以選這個?”
扶蘇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我這兩天,看過你們的爵位情況,你們的爵位大多在簪嫋,因而是符合的,這些要求同樣有要求限制。”
“除了爵位限制。”
“你們若是過去獲得了多於公士的田宅,多於一頃的都會重新退回給朝廷。”
聞言。
朝中卻是一下安靜下來。
如果只是拿自己未兌現的田宅換取這樣的資格,他們內心其實是很樂意的,畢竟朝廷的確是給不出這麼多田宅,能夠用一些不能兌現的田宅去換這樣的資格,怎麼說都算是賺的。
何況今後還不用再服戍役。
只是若需要退還自己已領到手的田地,這就讓很多士官變得猶豫起來。
下方衆人的反應,扶蘇看在眼中。
他繼續道:“前面所說是第一個,至於第二個,則是放棄關中田宅,去往關東爲吏,在關東朝廷會另外分配給你們一頃田宅,而且官職相較會稍高一點。”
“若是願意留守在南海,或者是遠赴北疆。”
“朝廷會額外多送一頃田宅。”
這第二個主意說出,同樣有不少人心動。
這是自己爲吏了。
前面的入學資格,畢竟只是有機會爲吏,而第二個不然,直接讓他們退伍爲吏,這已是一些中等爵位的人才能有的待遇,他們卻是能提前享受到了。
不過條件同樣有些苛刻。
不僅要捨棄在關中的田宅,還要舉家搬遷到關東。
這真的值得嗎?
很多人在心中權衡着。
誠然。
扶蘇提出的這兩個解決之法都很吸引人,只是一個並不怎麼穩妥,另一個卻要遷移出故土,這也是讓不少士官眉頭緊皺。
這時。
又有士官高聲道:“殿下,難道就不能留在關中?”
扶蘇搖頭,冷聲道:“不能。”
他並未做過多解釋。
他相信這些士官能想清楚。
朝廷豈會讓這些士官將便宜盡佔?
而且關中哪有那麼多的官職提供給他們,想直接成爲官吏,他們只能拖家帶口遷移到關東,這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扶蘇繼續道:“除此之外。”
“若是你們執意想保留住自己應有的田宅,朝廷同樣不會強制讓你們放棄,但我之前就已經說過,地方短時是給不出這麼多田宅,你們想要拿到這些田宅,只能等。”
“至於要等多久,我給不了答案。”
“什麼時候地方騰出了多餘的田宅,什麼時候朝廷才能兌現。”
“平心而論,我更希望你們選擇第一或者第二條,第一條可以繼續留在關中,還能給自己的家族一個向上的通道,第二條則是外地爲吏,雖然被拿走了田宅,但你們得到的待遇,本就是不更爵位才能獲得的,因而有所得,定然是有所失的。”
“而這才符合常理。”
“至於如何抉擇,則由你們決定。”
“但在此之前,我也要提前說明一件事。”
“這次退伍之事是強制執行,並不容任何人變更,一旦被官府選定退伍,無論有什麼理由,有什麼說辭,都不能繼續在軍中停留,必須儘快離開,不能干擾軍隊的正常運轉。”
“此外這也是你們唯一一次自主選擇。”
“一旦沒有做出選擇,便默認你們堅持獲得田宅。”
“此後再無變更機會。”
“另外。”
“這次退伍的名額有限。”
“而接下來幾天,你們有意退伍的,可主動向上提出申請,將自己在軍中的過往寫明,朝廷會酌情判斷,至於最終會不會採納,則要依實際情況決定。”
“並不會以申請爲唯一準繩。”
“最後。”
“退伍的士官,在返回咸陽時,沒有氏姓的士官,朝廷將予以賜氏。”
“這是你們這些年應有的功賞,也是大秦將士該得到的功賞,你們是這場天下戰爭的勝利者,理應獲得作爲勝利者的嘉賞。”
“你們也當擡頭挺胸的回到咸陽。”
話音落下。
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扶蘇後面的一番話實在是令人震驚。
賜氏?
不少將領都有些頭暈目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當真聽到了這句話?
這可是賜氏啊!
古往今來唯有立下大功的人,被分封到一地,或者被任命爲了高官,纔有資格獲得氏姓,但現在大秦的這些中下層士官竟都能獲得氏姓。
這如何不讓人驚駭?
這幾句話對一旁將領的震撼,遠高於扶蘇前面提到的辦法。
而且是震撼得多。
扶蘇同樣也是心潮澎湃。
但面上並無表露太多情緒,彷彿早就對此深以爲然。
實賞,虛賞。
兩者的確有不小差別。
但對人造成的衝擊卻也是不盡相同。
在這個貴族紮根天下的時代,氏姓都是十分高貴的,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徵,這是三代以來天下莫不成文之事,但這個規矩,似乎要被打破了。
雖然這次的範圍很小。
但真的細想下來,真的少嗎?
這可是上千人。
縱觀周代八百年,同樣是上千人獲得氏姓,至少也花了五六百年的時間,但大秦朝廷就這麼輕飄飄的給出了,這對周禮的踐踏可謂露骨。
這消息一旦傳出,天下定然譁然一片。
但扶蘇依舊這麼做了。
全場雅雀無聲。
所有人彷彿都被震驚到了,久久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四周唯有沙沙風聲。
良久。
終於有人緩過神來。
只是他們的眼中依舊充滿着驚駭跟茫然。
依舊顯得很是無所適從。
隔了不知多久,他們的耳畔再度響起了扶蘇的聲音,只是聽得並不算真切,只隱隱的聽到‘這是對勝利者的嘉獎’.
我好像漏了點什麼,等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