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的話並未結束。
在衆人正處於驚悚無措之時,扶蘇又拋出了又一個話題。
扶蘇高聲道:“爲表明朝廷對收復南海的決心跟意志,也爲了表明對大秦銳士爲南海的付出,在後續幾年中,朝廷會在南海修建一座大型的‘鎮南碑’,在這座石碑上將銘記下所有參與南海征伐的將士,讓他們的名諱受到世人永世瞻仰。”
轟!
一語落下,全場瞬間炸了鍋。
下方的士官全都坐不住了,他們都被扶蘇這句話給驚住了。
朝廷要爲他們銘刻石碑?
這怎麼可能?
他們真有資格留名於石碑之上?
這可是石刻留名,至少天下數百年內,都會清晰可見,自古以來,能留名於石刻的莫不是王公大臣,就算是大秦,歷來始皇巡遊,每到一地,爲了彰顯功績,哪次不是處處撰文於石刻?
這種好事真能落到自己這種小人物頭上?
他們一臉難以置信。
也不敢相信。
場中別說是下方的士官,就算是一旁的將領,也被扶蘇的話震住了。
扶蘇這接二連三的話語,實在是讓人應接不暇,但實屬給人眼前一亮,甚至是讓人振聾發聵,讓人心神久久難以平靜。
完全的打破了常規。
也打破了世俗舊有的觀念。
從降低秦人入學的標準,到挑戰夏商周三代以來的貴族治政,再到後續徹底踐踏周禮的賜氏,以及現在的將底層人捧上高位,這都跟過去的天下風習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背道而馳。
這已不能稱做是離經叛道了。
而是瘋了。
這些消息一旦傳出去,讓天下的其他人知曉,不亞於一次地動山搖。
李信目光微沉。
他直到此時才終於明白。
爲何當初扶蘇要提前召見一些大臣了,而那些大臣從扶蘇這離開後也是三緘其口,甚至是有些避之不及,恐未必不是因爲這些建議,這些想法太過膽大妄爲,也太過驚世駭俗,也太過挑戰貴族的心絃了。
而這還只是簡化了的。
甚至也只有在軍中,扶蘇纔敢這麼明目張膽的說出,因爲大秦本身就跟六國的文化體系不同,在軍功爵的影響下,老秦人也是最容易接受的,但即便如此,早就習慣了天下有明顯等級、尊卑的老秦人,聽到扶蘇的話,依舊愣神許久。
李信緩緩閉上眼,他作爲身經百戰的將軍,尚且有些心態失控,又何況其他人。
趙佗、楊翁子全都心神一震。
他們直直的盯着扶蘇,目光已完全呆滯了,眼中唯剩下驚駭。
對於四周的震驚,扶蘇顯然早有預料。
他面色如常,淡淡道:“這些事或許是有些難以置信,但你們大可直接選擇接受,因爲大秦要建立的是一個嶄新的帝國,一個前所未有,一個過去從來沒有出現過,甚至日後都難以再復刻的赫赫帝國,大秦的尊卑體系跟舊有天下是不一樣的。”
“大秦尊的是能力!”
“唯能是舉。”
“唯能是用。”
“過去天下,作爲底層出身的黔首,哪怕拼死拼活一輩子,也別想追得上貴族,更別想成爲貴族,但這是過去的天下,大秦固然同樣是這般,畢竟其他人幾代人的打拼,的確不是大多數人拼死拼活能追上的,但大秦會給與你們追趕的通道。”
“讓貴賤的鴻溝是有機會去踏平的!”
“而不是始終雲泥之別,始終是一個天一個地。”
“這不是大秦。”
“更不是法之國度下的大秦。”
“大秦治下的確也有貴賤之分,也一定會存在貴賤之分,但貴賤之分是明確的,並不是靠一個所謂的貴族稱謂劃開的,但大秦的貴賤是能上能下的,賤者同樣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爲顯貴,而不再是貴者世代勳貴,賤者永遠低賤。”
“你們所有人都有資格向上攀登!”
扶蘇的聲音響徹大營。
下方的士官此刻都不由攥緊了拳頭。
扶蘇的這番話,對他們的蠱惑性是很大的,讓他們下意識生出了一股熱血。
扶蘇長身而立。
目光殷切的望着下方士官。
眼神深處卻露出了一抹羞愧跟閃躲。
這番話並不是真的。
只是爲了讓下方的士官更深刻的認識到,他們是有機會去成爲顯貴,繼而讓他們篤定的選擇‘爲吏’或者‘入學’,而貴者跟賤者之間的鴻溝,又哪有那麼容易越過?
但知道跟說是兩回事。
實賞、虛賞更迭,讓人不禁沉浸其中,但他們實際真正能得到的好處,也只有最開始的兩個辦法,後續所謂的賜氏,給給予石碑留名的資格,其實都只是華而不實的恩賞罷了。
只是足夠令人震撼。
但這本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通過一些激勵鼓舞人心的話,讓軍中的士官精神昂揚,從而一往無前的去做出選擇。
不過這些話扶蘇的確是記在了心中。
而且這些內容本就跟軍功爵制的一些思想契合。
明尊卑、爵秩、等級,只不過過去的軍功爵制下,這些都是靠軍功加以區分,現在換成了貴者,過去是以田宅、臣妾衣服作爲最顯著的劃分,但相對還是有些模棱兩可,也沒有太過具體的標準,現在大秦意欲重新樹立起一個可切實跨越的貴賤分線,只是想要建立起這樣一個體系註定需要很長的時間。
也不是單靠三言兩語,或者一些律令就能實現。
但有功者顯榮,卻當深入人心。
因爲這是基礎。
良久。
下方的士官才安靜下來,有人起身道:“殿下.你說的是真的?我們這些人真能成爲貴者?”
扶蘇肯定的點了點頭,道:“大秦自商鞅變法以來,就跟其他諸侯不同,大秦這一百多年來,也早就證明了這點,不知多少良將名臣從軍功爵制下脫穎而出,很多人放在其他諸侯國,根本就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但在大秦有,甚至可以封侯拜相,你們中大多數人恐都是最底下的黔首出身,甚至未嘗沒有是隸臣、奴僕出身的,你們捫心自問,若非進入軍中,你們可有機會成爲士官?”
“可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大秦的律令相較於列國的確嚴峻了很多。”
“但大秦勝就勝在給予了絕大多數秦人向上攀升的機會。”
“只不過這種機會隨着天下一統逐漸消失,但朝廷從未想過因此廢止,也從未想過視而不見,而是一直在做各種嘗試,只是普天下世人想要脫穎而出,自來便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成爲士人,一條便是爲吏。”
“所以朝廷給予你們選擇的機會。”
“讓你們能再度向上。”
“只是這畢竟是朝廷做出的一次嘗試。”
“所以數額並不會太多,而且各地官府欠缺的官吏數也有限,因而這次只侷限於士官,你們其實是作爲先行者,而在你們做出選擇後,朝廷會以此爲依據,進行一定的調整,到時也會盡量去滿足更多人。”
“只是時間會拉長。”
“不過大秦的目標是明確的。”
“退伍也會在軍中持之以恆的進行。”
“直至完全實現。”
聽到扶蘇的話,下方士官目光微動。
他們已聽出了一些意味。
這次朝廷其實是在做一次大膽的嘗試,所以纔會一下子提供這麼多的好處,若是這次沒有抓住機會,下一次可未必就會提供了,而且讀書的成本是很高的,還有官吏的數量終究是有限的,這也意味着,朝廷提供的解決之法,或許並不能持續太久。
這讓不少人動了心思。
扶蘇真情實切的話,也讓他們爲之信服。
趙佗、李信等人暗暗頷首。
這恐纔是扶蘇選擇士官的主要原因。
朝廷滿足不了太多人的。
這一批士官的退伍,同樣也意味着會產生一批新的士官,而這未嘗不是給了底層士卒機會,只是能夠在數十萬大軍中爭奪到士官職位,註定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但有機會總比沒有機會要好。
何況機會似會一直存在。
但這種吊着人胃口的事,真的能持續太久嗎?
趙佗等人心中存疑。
軍中的士卒並不都是蠢人,在幾次嘗試未果之後,恐怕很快就會明白過來,到時扶蘇的這番話,或許只會適得其反,最終真正安撫士卒的其實僅僅是爲他們樹立了一個供世人瞻仰的石碑,但南海偏僻,有多少人會來這邊呢?
又有多少人能看到呢?
在冷靜下來之後,他們也想明白了。
扶蘇此次前來,只是解決少部分人的退伍,至於絕大多數士卒,僅僅是給一個甜棗,不過扶蘇很有手段,通過一番激情澎湃的話,激起了士卒的興致跟斗志,而且通過提前解釋了是分批次的,進一步安撫了衆人。
就目前來看,扶蘇做的很完美。
也足以讓人信服。
但不夠。
依舊只是一個糊裱匠。
想清楚了這些,趙佗等人神色一沉。
僅存的一些驚駭,也在此時徹底平復了下來。
因爲這些註定不能持久。
也只是曇花一現。
下方的士官同樣有反應過來的。
不過他們並不怎麼在意,因爲他們是這次的受益者。
無論日後會怎樣,他們作爲第一批,一定會比後續的人得利,而這便足矣,想清楚了這點,原本還有些牴觸的士官,此時也變得主動起來,因爲他們也明白過來,這種機會一旦錯過,或許便再也不會有了。
尤其是想到其他人的境遇,更是覺得扶蘇提供的建議,很是十分的合情合理,甚至是大氣豪闊。
一時間。
下方的士官積極發聲的變多了。
他們不斷詢問着被選中的條件跟要求,不過扶蘇回答的很官方,只是讓他們儘可能詳盡的提供軍旅經歷,事務府的官員會酌情作爲參考,而且去關東爲吏的名額不會太多,並讓他們慎重的做出申請。
即便如此。
依舊擋不住士官的熱情相問。
在這樣火熱的情況下,等到天色徹底陰沉,扶蘇才得以從中脫身。
不過對於這次的結果,扶蘇是很滿意的。
正如嵇恆預料的一樣。
軍中的士官是最容易說動跟拉攏的。
也最容易接受。
有了這些士官的點頭,他給出的那些主意,也會正式的爲軍中接受,甚至即便有士卒有意見,但這些士官會主動替他解釋,甚至會用各種話語去安撫去說服其他士卒。
扶蘇朝四周將領微微躬身,拱手道:“這幾日實在勞煩諸位將軍了。”
“是殿下辛勞了。”趙佗道。
扶蘇擺擺手,苦笑道:“我也就動了動嘴皮子,真正駐守南海的是你們,不過軍中將士退伍之事,既然已經爲士官認可,我倒是可以長舒一口氣了,來時,我還很是不安,唯恐這些辦法不爲軍中士卒接受,甚至數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扶蘇唏噓一聲。
趙佗作揖,肅然道:“殿下爲士卒提供瞭如此優越的條件,軍中士卒豈會有不滿之理?殿下之遠見,之高屋建瓴,實在令末將欽佩,末將相信有殿下相助,南海將士士氣會越發高漲,這次的攻伐也會越發勢不可擋。”
聞言。
扶蘇笑了笑道:“那就借趙將軍吉言了。”
“天色不早了,諸位將軍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
四周將領應諾。
此時。
扶蘇邁着輕快腳步離開了。
見到扶蘇神色如此輕鬆,趙佗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他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扶蘇有些太輕鬆了,彷彿真認爲解決了軍中積弊,但以扶蘇的認識,不可能這麼淺顯,難道其中還有自己沒有看明白的情況?
趙佗眉頭緊皺。
他緊緊盯着扶蘇遠去的背影,卻是始終沒想到任何頭緒。
趙佗低語道:“難道真是我想多了?但從我這段時間收集到的信息來看,扶蘇殿下的手段分明很是高絕,很少會露出這麼大的破綻跟漏洞,難道真的是被確立爲儲君後,有些志得意滿了?”
“只是真的是這樣嗎?”
良久。
趙佗搖了搖頭。
他看了看四周,其餘將領都已離去,也沒有繼續停留,直接轉身離開了。
只是腦海中還在思索着扶蘇的異常舉止。
他不覺得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