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
寒風料峭,嬴政在皇城僅有的胡楊林中轉悠着,第一次覺得有一絲涼意爬上了脊樑,滲入了心脾。
凝望着天邊殘月,嬴政的心猛地悸動了,眼中更是浮現了凌厲的殺意,“事貴密焉,不密禍己,行貴速焉,緩則人先。”
“熒惑守心。”
“加上關東的這兩則預言。”
“對大秦的天下將會導致很大的震動,人心惶惶,憂心忡忡之下,不知多少宵小蛇鼠,試圖攪亂天下局勢,若真繼續放任,天下難寧。”
“或許.”
“就該殺個乾淨!”
嬴政一臉獰色。
他已有些後悔,在廟堂時沒有贊同李斯跟頓弱的建議,將知曉這兩則預言的人給殺掉,就算日後會有人知曉,但總歸能起到威懾作用。
一時間。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掙扎。
他在猶豫究竟要不要下令斬殺。
默然一陣。
他也是徹底下了決定。
當殺!!!
因爲他想到了一件事,若非嵇恆提醒,自己早早斷了金石藥石,也更加註意身體調養,恐真會如這預言所說,死在這一兩年。
一旦自己中途死了,扶蘇真能扛得起天下?
這一切分明就是有人在暗中謀算自己,意欲禍亂大秦,眼下僅僅是熒惑守心,就已鬧得朝堂人心惶惶,百官憂心忡忡,咸陽城中更是驚慌一片,等到另外的預言傳遍天下,這對大秦的統治衝擊實在太大了。
他必須要做些什麼。
只是他一時實在想不到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唯一想到的,便只有殺。
將知情者殺個乾淨。
就在嬴政下定決定之時,身旁的宦官輕聲道:“陛下,胡亥公子在外面求見,說是擔心陛下身體,想看望陛下。”
聞言。
嬴政心中一暖。
他面色淡然道:“讓他過來吧。”
很快。
胡亥就到了嬴政跟前。
胡亥連忙道:“兒臣胡亥參見父皇。”
“父皇安康。”
嬴政看向胡亥,淡淡道:“天色不早了,你來找朕是爲何事。”
胡亥撇了撇嘴,神色鬱悶道:“兒臣這幾日聽到了一些傳聞,還找宮中日者打聽了一下,不過兒臣認爲這些人的拆解很是荒謬,我大秦爲天下做了如此多壯舉,上天又豈會懲罰大秦?分明是這些巫覡、日者胡亂拆解。”
“兒臣請父皇治罪這些人。”
嬴政一陣大笑,道:“治罪?有什麼好治罪的?他們本就篤信天道星象,諸子百家中更是有過陰陽家一門,難道就因爲他們說了大秦的一些不好,朕就要治罪給他們?”
“若是如此,還有人敢向朕說實話?”
胡亥道:“兒臣沒有這個意思。”
“兒臣只是認爲這些人在危言聳聽,不過令兒臣有些奇怪的是,兒臣將此事告訴給嵇恆,嵇恆卻對這些毫不感興趣,更令兒臣有些驚疑的是,嵇恆一落魄貴族,竟對天道星象很有研究,甚至對熒惑守心的來由也是瞭如指掌。”
“只是.”
“兒臣這次讓嵇恆給辦法,他卻一直在推脫,說決定權在父皇手中,還一直給兒臣說,要看父皇你對這些信還是不信。”
“兒臣沒聽懂。”
“後面特意又問了幾遍,嵇恆卻是不肯再說了。”
“兒臣認爲,嵇恆肯定知道一些什麼,甚至很可能就是六國貴族特意弄出來的陰謀,就是試圖禍亂我大秦,兒臣想讓父皇下令,誅殺殘餘的六國餘孽。”
聞言。
嬴政目光微凝。
他神色嚴肅的看向胡亥,問道:“你說嵇恆對熒惑守心很瞭解?甚至是瞭如指掌?他有可能是知曉此事會發生?”
胡亥一愣。
他撓了撓頭,聲音弱了下來。
胡亥低聲道:“兒臣只是有這種感覺,就很奇怪,嵇恆彷彿很早就清楚這些一樣,不過天象這些事兒臣不懂,也沒搞明白,但嵇恆知道熒惑守心定然是有問題的。”
這一點。
胡亥很是肯定。
天道星象過去一直爲少數人掌握。
即便後面周代‘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相關內容遺落到了地方,繼而衍生出了陰陽家這些學派,但這些學派最終還是被天下諸侯收納,這也就相當於,遺落在外的,只是在外面轉了一圈,而後又重新集中到了各大朝堂。
眼下外界的確知曉熒惑守心之事。
但也只是知道這個天象一出,上天將會降下災難。
對並不知曉具體情況。
嵇恆卻對這天象情況瞭如指掌,這無論如何都不應該。
嬴政沒有理會胡亥的解釋,繼續道:“你說嵇恆說此事的關鍵在於朕信還是不信?他當真是這麼說的?”
胡亥連連點頭,道:“千真萬確。”
“兒臣豈敢在這種大事上說謊?”
嬴政目光微闔。
他也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
難道這熒惑守心當真是人爲?但轉念,嬴政就搖搖頭,把這個想法給擯棄了,若是有人真能在天下製出這般天象,那跟神靈又有何意?
這絕無可能。
不是人爲,嵇恆的反應又有些異常,難道他對此真的知情?
亦或者正如胡亥所說,這是有人在藉機算計?
只是這真有可能嗎?
世上真有人能提前知曉會發生熒惑守心之事,然後提前做好佈局,趁此機會造事生非?
隨即。
嬴政卻笑了起來。
他擺手道:“朕知道了,近來天氣寒冷,時間也不早了,你早點回去休息,朕還有些政事要處理,就先行離開了。”
說完。
嬴政負手離去。
胡亥自不敢勸阻,躬身目送始皇遠去。
嬴政卻是並未回咸陽宮,而是直接讓宦官備了車馬。
他要出城。
胡亥那番話,他卻是聽明瞭。
此事或有蹊蹺。
只是具體有什麼蹊蹺,唯有嵇恆知曉,而嵇恆更是指名道姓,要讓自己前去,他自當親自去城外見一見嵇恆。
同時。
他也很好奇。
嵇恆究竟知道些什麼。
他對這次的天象、預言,又知道多少,又有怎樣的對策。
隆冬時節。 城中已飄起了漫天大雪。
只是相較最初的心緒沉重,嬴政的心緒明顯輕鬆不少。
踩着寸許新雪,嬴政進入到嵇恆的庭院。
屋外大雪紛飛。
嬴政跟嵇恆兩人,圍着木柴火通紅的大燎爐對坐着,只是相較於嬴政的一板一眼,嵇恆明顯更爲放鬆,甚至還頗爲興致的啜着剛剛溫熱的黃米酒,一臉享受模樣。
沉吟片刻。
嬴政淡漠道:“朕來了。”
嵇恆將手中黃米酒放下,點頭道:“不急,我們還是先說說另外的事,你的這些公子,這幾個月有些太自來熟了,也壞了規矩,我可是少收了很多酒肉。”
聞言。
嬴政揶揄道:“你是在向朕討債嗎?”
嵇恆笑着道:“可以這麼理解,畢竟我做的只是小本經營,哪裡經得起這麼白拿。”
“小本經營?”嬴政面露異色,神色古怪道:“賣於帝王家也算是小本經營?”
“帝王家又如何?尋常百姓家又如何?在我眼中,並無多少區別,有的只是人不同罷了。”嵇恆淡淡的搖頭。
嬴政深深的看着嵇恆,最終點了點頭,道:“朕會差人送來的。”
隨即。
嬴政問道:“你就這麼篤定朕一定會來找你?”
嵇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淡淡道:“不算篤定,只是有幾分把握,在天下目前這種紛紜不定的狀況下,就算你貴爲皇帝,同樣需要聽到更多聲音,而我嵇恆雖比不上朝廷大臣,卻也有自己的幾分薄見,因而未嘗不能到你的目光。”
嬴政冷哼一聲,對此不置可否。
他冷聲道:“你對熒惑守心知道多少?”
嵇恆輕笑一聲,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搖頭道:“我知道多少不重要,就算不知道,也並無影響,重要的從來都不是我,而是你。”
“陛下動了殺心!”
嬴政目光一寒,最終點了點頭。
他沉聲道:“在這幾個月,除了世人皆知的熒惑守心,還東郡還發生了一起隕石預言,在臨近華陰縣的道路上也發生了一起江神預言,這些預言無一例外,都在預告大秦天下將要陷入大亂。”
“眼下這兩起事並未傳揚開。”
“但藏不了多久的。”
聞言。
嵇恆心中一動。
他卻是不知這兩件事已經發生了。
但按照自己熟知的歷史,時間的確也相差不了太久,而且若有人早早知曉熒惑守心將會發現,提前做一些佈置,最終促成一次大的恐慌,也再正常不過。
嵇恆押了一口黃米酒,問道:“陛下對這兩起預言是何看法?”
嬴政蹙眉。
他冷笑道:“只是些裝神弄鬼、煽惑民心的下作伎倆罷了。”
“然你對這些知道多少?!”
嬴政雙眼凌厲的盯着嵇恆,彷彿要將嵇恆給看穿。
嵇恆嘴角露出一抹笑,神色輕鬆道:“我若說我對此毫不知情,陛下是否會信?不過就算我對這些不知情,但其實也可以猜到一二。”
“而且這些預言其實本就算不得重要。”
“充其量算是雪上加霜。”
“若是我站在秦國的對立面,恐同樣會做這些伎倆,畢竟若能因此鬧得天下人心惶惶,朝堂不穩,這豈非人快人心?”
“只是陛下你上心了。”
嬴政沉默。
他又豈能不上心?
嵇恆嘆氣道:“這倒也正常,畢竟有天降災難的異象在前,就算再冷靜的人,恐也會心中發怵,自然會比尋常少了幾分鎮定,也少了幾分思索。”
嵇恆搖搖頭。
正如嬴政所說,所謂的預言,不過是六國貴族借用陰陽神秘之學,在暗處裝神弄鬼罷了,只要真的沉下心,很容易發現端倪,但在熒惑守心的影響下,能夠時刻保持鎮定冷靜的,註定是少數,尤其還是在這場旋渦正中的人。
嬴政能保持冷靜已很是不易了。
聞言。
嬴政眉頭一皺。
他略作思索,也是若有所思。
只是臉色略顯鐵青。
隕石預言,本就荒謬之至,而所謂的江神預言,同樣荒唐可笑,但他起初聽聞時,卻是心中稍顯驚駭的,因爲那塊玉璧的確是自己遺失之物。
然現在細細想來。
才幡然醒悟其中的可笑。
他一生接觸到的東西太多了,被自己忽略或者遺忘的東西,更是數不勝數,一件隨身玉璧而已,這種東西在他一生中不知有多少,他當時竟會因一塊玉璧的失而復得而慌了心神?
嬴政心中也不由感慨萬千。
終究還是關心則亂了。
若非有熒惑守心的困擾在前,他豈會被這等事務驚擾心神?甚至還真的信以爲真,只是最終還是保持了理智,只是回想起來,也是頓感一陣惱火。
見狀。
嵇恆輕笑一聲。
他自看的出來,嬴政想清楚了。
“你這是何意?想看朕的笑話?”嬴政冷聲道。
嵇恆大笑一聲,擺手道:“我又豈會看始皇你的笑話?只是想教始皇你明白,無論是隕石預言也好,還是所謂的江神預言也罷,不過都是人心作祟。”
“正所謂.”
“若無破浪揚波手,怎取驪龍頜下珠。”
“不將天下的局勢攪亂,隱藏在暗處的窺視者,又如何敢走到臺前?”
“眼下陛下已看清所謂預言的真相,那現在困擾陛下的只有一件事了,便是城中傳的沸沸揚揚,各種拆解甚囂塵上的‘熒惑守心’了。”
“只是相較於給始皇你解惑,我更關心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何事?”嬴政好奇道。
嵇恆眼神久違的變得嚴肅,似乎對接下來的話很重視,他沉聲道:“陛下相不相信世上真有所謂的天降懲罰?或者說陛下你認爲世上有神靈嗎?”
一語落下。
四下瞬間變得安靜。
嬴政臉色變得異常凝重,他深深的看着嵇恆,卻是久久沒有做出迴應,好似不敢做出正面的迴應,然嵇恆卻不依不饒,雙眼直直的盯着嬴政,似要逼迫始皇做出迴應。
最終。
嬴政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平靜的道:“朕信與不信,難道還有差別?”
嵇恆搖頭,語氣堅定道:“有。”
“而且差別很大。”
“甚至關乎大秦未來的走向。”
嬴政頷下首,眼神有些飄忽,神色複雜的道:“如果朕相信呢。”
這次。
輪到嵇恆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