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恆將酒壺放在案上,神色深邃道:“信自然有信的辦法,而且相較於其他,更容易平息。”
他並沒有遮遮掩掩的想法,直截了當道:“現在民間的確各種拆解不脛而走,然大多都只能算是各方附會,所謂的瀰漫天下的流言,也大多經不起推敲,自古以來,天道星象都掌握在廟宇之中,唯外界知曉的少之又少。”
“雖然目前咸陽城中的風向大多認爲這是上天執法星對大秦的警示,城中也充斥着上天將有災難將要降臨大秦,但據我所知,這次天象分野在於古九州之豫州,那未嘗不能變爲是上天執法星對大秦的客人,否則熒惑如何不在西方七宿出現,而獨獨在中原心宿出現?”
“就是因中原六國貴族最多,復辟者最多。”
“這未嘗不能變爲是上天對復辟者的不滿。”
聞言。
嬴政目光微異。
這種說法倒是頗爲新奇。
而且也的確有幾分道理,天象分野落在故韓魏北楚等地,並非落在秦地,只是大秦一統天下之後,他的心中只有天下,也早已將天下土地視爲秦地,但經過嵇恆這麼一說,也是當即反應過來,大秦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將此等兇象化爲吉象。
嬴政在心中暗暗盤算着。
嵇恆並未就此停下,他緩緩站起身子,望着漆黑的夜色,淡漠道:“天下最擅長拆解的陰陽家,日者都在朝廷控制之下,大秦完全可以如法炮製,編一首破解此等伎倆的詩謠。”
“熒惑守心,法星顯身。”
“幽幽晦冥,火以濟陰。”
“郡縣天道,地何以分?”
“唯災唯劫,盡在世萌!”
聽到嵇恆編出的詩謠,嬴政目光越發明亮了。
這首詩謠很是精妙。
火以濟陰,秦爲水德陰平,熒惑屬火,不是水火相濟嗎?
水火相濟,不是氣勢更盛?
最後一句,更是點睛之筆,現在天下驚慌的是災劫會落到尋常黔首身上,而這一句卻是直接把所謂的災劫,落到了世襲世萌的貴族身上。
民衆若是聽聞了這些拆解,只要稍微引動一下,便會紛紛轉頭咒罵六國貴族害民,到時他再頒發政令,鼓勵地方郡縣舉發貴族逃匿者線索,誰不舉發六國貴族便殺誰,同時明令行連坐之法,到時六國貴族豈不震恐難安?
到那時。
原本可能出現的天下動盪,恐還會因此成爲秦之助力。
一念至此。
嬴政的心神徹底安定下來。
隨即。
他目光凝重的看向嵇恆,越發感覺嵇恆深不可測了,嵇恆對這些事似乎知曉的太多了,也看的太過清楚明瞭,熒惑守心之事,就算是朝廷重臣,都避之不及,想不到什麼好的解決之策,但嵇恆卻不然,他彷彿早就想好了如何解決。
如此謀算實在駭人。
哪怕是嬴政都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嵇恆太聰穎了。
聰明到讓人有些害怕。
彷彿世間任何事都難不倒嵇恆,都能爲他輕鬆找到化解之法。
嬴政同樣從席上站起。
他沉聲道:“你讓朕有些害怕。”
嵇恆輕笑一聲,眼中露出一抹揶揄,淡淡道:“或許會有點,畢竟在當今這個神鬼數術的時代,能夠輕易的扭轉天下輿論,的確有些讓人不寒而慄,但其實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
“當局者迷?”嬴政蹙眉。
嵇恆負手而立,目光平和道:“的確是當局者迷,你身處天下洪流旋渦,而且還位於這股洪流旋渦的中央,哪怕你再能保持鎮定,也終究會爲這股洪流影響。”
“這也是必然的。”
“在天下的這幅棋盤中,一旦入了局,便會身在局中不知局。”
“眼下你在局中。”
“我嵇恆同樣身處局中。”
“只是你處於旋渦中央,而我處於棋盤邊緣。”
“你我兩人看到的風景不同。”
聽着嵇恆的話,嬴政若有所思。
他並未打斷。
而是在一旁安靜的聽着。
嵇恆緩緩道:“世人大多愚昧無知,也大多人云亦云,從古至今,世上一直迷信神鬼之說,但有些裝神弄鬼,陰陽神秘之說,其實只是世人的無可奈何,一種在現實之外尋求另外的寄託罷了,這其實是人之常情,甚至人人都不能避免。”
“世人從小耳濡目染之下,對所謂的陰陽神秘之說,也大多在心中有所相信。”
“但世間真有神鬼嗎?”
“其實大多數人心中都有答案。”
“然就算是權擁天下的你,尚且會篤信陰陽五行之學,制定開國典章時,更是讓儒生替你弄出那麼多標新立異的東西,這其實同樣也蘊含着你心中的寄託。”
“皇帝尚且如此,又何況常人?”
“自會更甚。”
“只是.”嵇恆輕嘆一聲,眼中帶着幾分惆悵,緩緩道:“用編造歌謠破解所謂的祖龍死,天下地分,以及所謂嫁禍世萌的流言,未嘗不能算是下流手法,長此以往,大秦新政不也淪爲了下三濫了,這跟商鞅變法立下的‘信’豈非完全背馳了。”
“久而久之。”
“秦還會是秦人心中的大秦嗎?”
嵇恆的聲音並不大。
卻振聾發聵。
嬴政也不由默然了一陣。
商鞅立的是信嗎?不是,更多的是求實、務真。
這也是秦國有別於天下諸侯的地方。
甚至於當時商鞅對所謂的鬼神嗤之以鼻,更是不惜大肆打壓,在商鞅看來,所謂的神靈,不過是人的念頭所化,世人供奉的神靈,之所以能讓人敬畏,只是衆人下意識將自己經歷的事代入罷了,然後將其中的好壞,跟神靈產生對應罷了。
這也是爲何,天下過去都親近方士,唯秦禁止方士入宮。
這其實跟商鞅也有不小的淵源。 嬴政看着嵇恆,好奇的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難道朕不信就能改變天下?天下若真能隨朕一念改變,天下又豈會出現這麼多紛紜?”
嵇恆搖搖頭,平靜道:“不一樣的。”
“始皇你還是沒有明白,秦跟過去天下的不同,或者說商鞅給秦奠定的基礎,本就跟世俗背馳,大秦就算再有意融入世俗,有意的交好舊制,但骨子裡兩者本就相悖,繼續走所謂的求同存異,只會讓大秦越發迷失,最終也定會爲秦人拋棄。”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這纔是大秦要走的路。”
“一條跟過去天下完全不同的路,一條更注重求真務實,更在乎實際感受跟實際收穫的路,而非是繼續尊着一些迷信陳腐的舊思想。”
“破而後立。”
“大秦需要借這次的熒惑守心,建立一套有別過去的思想。”
“重建一套獨屬於大秦的思想,而非繼續沿襲着過去的舊思想,若是繼續任由舊思想當道,就算始皇你將儒家趕出了朝堂,將方士、陰陽家徹底收爲己用,最終大秦依舊會變成舊思想的模樣,因爲大秦是在破舊的基礎上建立的,如果不能繼續,那便意味着失敗。”
“失敗就意味着被反攻清算,那也註定大秦會滅亡。”
“而且會消亡的無比慘烈。”
“或許始皇你並不在意,後世將你寫作暴君,寫成虎狼,但你所建立的大秦,卻是會成爲日後天下的反例,併爲世人長久唾棄,甚至是.”
“遺忘!!!”
嬴政沉默了。
只是呼吸略微有些加重。
嵇恆沒有再說。
也沒有繼續說的必要。
嬴政很多事其實是看的清楚的,也早就看明白了,只是心中始終存着一些僥倖,但大秦是不能心存僥倖的。
破而後立。
破滅了舊制,必須建立新制。
大秦在制度上做了很多創新,但在思想方面卻無半點建樹,甚至還因此捨棄了很多原有的特性,思想方面一旦沒有新的確立,舊思想依舊大行其道,註定會將不同於天下其他地方的秦人蠶食殆盡,到時大秦離覆滅也就是時間早晚罷了。
嬴政沉思着。
他之前未嘗沒有想過。
不然也不會對扶蘇這麼不滿,甚至有意將儒家驅逐出朝堂,但隨着身體欠安,加之精力大不如前,他漸漸放棄了這個想法,而且他的確不知該爲大秦建立一個怎樣的新思想,最終他選擇了妥協,甚至有意的開始引導儒生提出的天人感應。
爲的便是鞏固大秦的統治。
良久。
嬴政回身平靜的道:“你認爲朕還有那個時間嗎?”
嵇恆搖頭道:“沒有。”
“思想方面的改變非一朝一夕,不過大秦對儒生提出的天人感應,雖然也在有意的使用,但並未那麼明目張膽,因而還有改變的機會,若是等到舊思想凝成的天人感應,在天下徹底形成風潮,甚至爲世人所接受,那一切都晚了。”
嬴政看着嵇恆,好奇道:“你對天人感應就這麼不喜?”
嵇恆面露遲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沉聲道:“所謂的君權神授,天人感應,其實重點都在於一點,便是對天象的最終解釋權,這也是從古至今,爲何歷朝歷代都要將天象視爲禁忌,唯有帝王才能去觸及。”
“只是.”
嵇恆嘴角露出一抹輕蔑,淡淡道:“這個最終解釋權的歸屬,真的是在所謂的帝王手中嗎?”
“我知曉朝廷有相關的官署,這個官署的官職便是負責觀察天象,來解釋天象的吉凶,所以就始皇你自身看來,天象好壞的最終解釋權是在自己手中,但始皇你當真對這些天象有了解嗎?”
“終究也只是道聽途說。”
“然這些陰陽家、冕官、日者,他們真會對你說實話?”
一語落下。
嬴政眼神變得十分冷冽。
他冷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們敢在這些事情上欺瞞朕?”
“爲何不敢呢?”嵇恆似笑非笑道:“始皇你難道就不感覺奇怪,我爲何對熒惑守心這麼鎮定,不僅能早早想出對策,甚至是還能猜到最近幾月還會有其他流言出現?”
“其中都是有原因的。”
“只不過這些真相都爲人隱藏了。”
嬴政臉色很是難看。
嵇恆心中暗暗輕嘆一聲。
他過去其實也沒有想到那些冕官、日者會這麼膽大包天,但只從知曉西漢末年劉歆的做法後,他也是當即就明白了,這些陰陽家、觀察天象的,其實很早就摸清了天象的規律,甚至還總結出了一定的出現規律,只是他們是不會告訴王迪的。
越是對天文學在行的人,越會對皇帝保守秘密。
因爲他們要靠這些天象變化去嚇唬皇帝。
看,你又失德了。
看,這是上天在警示你呢。
這些人掌握着天象的最終解釋權,因而表面提心吊膽的去稟告皇帝,但內心其實一直在得意竊喜,甚至還能很嚴肅的批評皇帝,這豈不快哉?
西漢末年的劉歆,都能大致算出日食月食得規律,秦只比西漢末早一兩百年,大秦的這些陰陽家又豈會摸不透天象的規律?只是藉着天象自重罷了。
現在天下雖也迷信鬼神,也相信什麼上天警示、占卜預言、讖緯之學,但畢竟還沒有經過漢朝‘白虎觀會議’影響,也沒有徹底相信天人感應,世人還能懷疑天象,還能對天象各抒己見,若是任由這股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的風潮繼續,早晚有一天,秦會變成跟後世朝代一樣。
真到了那時,就徹底無力迴天了。
也沒有辦法改變了。
因爲觀念早已深入人心,也早已爲世人接受,而在漢朝‘白虎觀會議’之後,讖緯之學便深深的影響着華夏,這種影響即便是到了現代,依舊存在,甚至一直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這不是嵇恆想見到的。
他也不希望天下再走回‘老路’。
“所以這天象背後的真相是什麼?”嬴政問道。
嵇恆輕笑一聲,搖頭道:“真相真的重要嗎?若是僅你一人知曉,又能改變什麼呢?人云亦云,假話說的多了,很多人都會信以爲真,你知道了真相,但秦二世,秦三世呢?只要不把這舊思想的土壤給剷除掉,這讖緯之學依舊會吞噬掉大秦。”
“這就是你等我的目的。”嬴政陰翳的看着嵇恆。
嵇恆笑着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