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
隨着宴會結束,蕭何等人陸續踏上歸程。
原本還顯得有些熱鬧的縣衙,此刻漸漸變得消寂起來。
扶蘇並未急着離開。
事務府的政事結束,但他的職事並未結束,他要隨那些士官一起返回咸陽,而在公示發表後,士官也都陸續開始朝零陵進發。
縣衙。
扶蘇看着名冊,淡淡道:“魏勝,隨行士官的出行可都安置妥當?”
魏勝點頭道:“回稟殿下,都已安排妥當,只要這些士官趕到,就可直接隨軍北上,不消十日就可回到關中。”
說着。
魏勝也感慨了一聲。
他輕嘆道:“這些士官多爲關東老卒,隨軍出征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若非殿下開口,他們想返回關中只怕基本無望,這都是殿下的恩德。”
聽着魏聲的恭維,扶蘇笑着道:“你怎麼也變得油腔舌調起來?”
“這是他們應得的。”
“大秦虧欠這些將士太多了。”
“眼下只是對他們做了一些補償罷了,但這終究只是大軍中很少的一部分,北疆南海征伐的士卒高達數十萬,這都是朝廷需要去解決安置的,也必須安置妥當。”
“我目下做的還不夠。”
魏聲笑着道:“殿下高義。”
“自古以來,天下諸侯何人真把底層士卒當回事過?十年征戰十年不回的,甚至是終身征戰不回的在天下比比皆是,殿下實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但這也同樣是天下之幸、大秦之幸、萬民之幸。”
扶蘇蹙眉。
他深深的看了魏勝一眼,只是苦笑着搖搖頭。
魏勝說的其實並沒錯。
自古以來,底層士卒其實都沒人關心過,不少士卒年少離家,等到白髮蒼蒼時,才得以重回家園,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世人也早就習以爲常,甚至於捨棄一人之韶華,護全一家之安寧,在天下大多數家庭心中都是值得的。
但這其實本不該如此。
大秦律令分明很詳細的寫了,戍衛的服役黔首隻需服役兩年,但實則是兩年之後又兩年,以至於最終變成了遙遙無期,這未嘗不是朝廷失信於民。
只是過去天下征伐嚴重,並沒有多少人深究。
加之天下諸侯竟皆如此。
更無人在意了。
然大秦一統天下之後,這個局面其實當做出改變。
因爲大秦有民兩三千萬。
若是民心歸附之下,朝廷完全可以按律施行,何以繼續這麼欺壓民衆?歸根到底,還是朝廷對天下的控制力不足,必須靠大量軍隊來威懾天下。
扶蘇搖搖頭。
此事非短時能解決的。
他也沒有想太過的就能解決,因而並未就此多想。
他問道:“蕭何等人都離開了?”
聞言。
魏勝作揖道:“回殿下,事務府的官吏,除了關中出身的官吏還在零陵,關東出身的官吏眼下都已離開了,殿下對他們如此看重,這些人的做法實在令人寒心。”
“臣替殿下不值。”
扶蘇淡淡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評。”
“關東跟關中不同,豈能一概而論?他們身處舊制暗潮之中,就算想要仕秦,也不會輕易說出的,畢竟身處那個環境,註定不能隨心所欲,更不能輕易做出選擇。”
“能保持中立就已很好了。”
“等到大秦成爲天下的衆望所歸之時,我相信蕭何等人會站在我這邊的。”
“眼下,不急。”
扶蘇心態很平和。
他並沒有對蕭何等人生出偏見。
時嶽等官吏,身處關中,尚且有些搖擺不定,何況是關東官吏?
他們受到的掣肘只會更大。
眼下天下局勢並不明朗,這些人自不會輕易站隊。
隨着大秦局勢漸漸穩固,他相信他們會做出明智之選的,眼下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而且通過這段事務府的接觸,他對蕭何等人也有了一些瞭解,蕭何等人或許是存着一些想法,但更多的是擔憂秦廷的未來,一旦大秦能坐穩天下,這些人其實未嘗不能爲秦所用的。
聞言。
魏勝頗爲扶蘇打抱不平。
在他心中,扶蘇可是大秦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地位如此崇高,這次又這般禮遇,甚至不惜得罪朝臣徵調這些關東官吏,結果這些關東官吏似並不領情,他作爲扶蘇的近臣,自是有些不快。
不過扶蘇都不介懷。
他雖心中不滿,卻也不敢多言。
數日後。
零陵再度熱鬧起來。
不少士官帶着行李,興高采烈的到了零陵。
他們這段時間並未閒着,在知曉自己能回家之後,更是特意去準備了一些嶺南特產,準備帶回家給家人嚐嚐,其中不乏被譽爲‘南海奶牛’的椰子,而椰子也是這些士官帶的最多的,至於南海其他的特產,例如大魚大蝦之類,並不好攜帶,也不便存儲,最終都被放棄了。
對於士官的情況,扶蘇自是清楚。
他甚至特意准許這些士官在零陵多待幾日以便採購。
縣衙之中。
扶蘇輕輕搌拭了嘴角餘沫,神色滿足道:“整個嶺南之地,足足當的兩個老秦國,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實爲我華夏一大瑰寶也。”
“這南海奶牛果真名不虛傳。”
“皮堅肉厚,內藏汁水,如草原馬奶子,甘之如飴,飲之下火消食,腹中卻無飢餓之感,端的是一件上好的寶物,如此上好的椰子,自當帶些回去讓嵇先生也嚐嚐。”
“也不枉嵇先生過去爲秦謀劃。”
“哈哈。”
扶蘇爽朗一笑。
他可是清楚,嵇恆對美食從不忌口,若是讓其嚐到椰子,想必也會稱讚連連。
說着。
扶蘇目光一凝。
他摸着下頜,低聲道:“我記得趙佗曾說過,在番禺之南,還有一座海島,人呼爲海南島,其大足抵當一個吳國,若連此島在內,南海數郡之地其實遠大於陰山草原,如此重地,僅有一條揚粵新道卻是不夠,正如嵇先生所說,一旦中原生變,嶺南是很容易斷絕道路的。”
“爲華夏子孫萬世計,縱有千山萬水阻隔,也不能丟棄南海,也必須開闢新的進入嶺南道路,或許嵇先生當初指點的,實是肺腑之言,而非只是威懾之語。”
“任艱任險,也要開路!!!” 扶蘇雙眸一定,心中暗暗下了決心。
他初至軍中時,便曾說過日後朝廷會興修道路,但其實只是警告,只是在嶺南待了一段時間,對嶺南有了實際瞭解,卻讓他對興修另外的道路,多了幾分堅定。
只是嶺南多山,修路並不容易。
也需徵發大量民力。
卻是不能操之過急,至少短時是沒辦法的。
這時。
魏勝突然急忙的出現在室內。
扶蘇微微蹙眉,問道:“何事這麼驚慌?”
魏勝深吸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安道:“殿下,出事了,就在半月前,天象出現異動,似朝中有人傳來消息,說是熒惑守心。”
聞言。
扶蘇猛地從席上驚起:“什麼?!”
“你再說一遍!”
扶蘇臉色十分的嚴峻。
他可是清楚熒惑守心意味着什麼。
這是大凶之象。
熒惑者,火星也,因其運行復雜多變而常使人迷惑,故名。
守,星駐某宿二十日以上叫做守。
心,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屬東方七宿。
熒惑守心,顧名思義,就是贏火星進入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心宿,而且停在那裡久久不動。
熒惑是一顆執法之星,是一顆災難之星,天下悖亂傷殘賊害疾癘死喪饑饉等等天譴之罰,盡在熒惑意涵之中。
自古以來,熒惑守心都意味着是上天對其下分野實施懲戒,其星象分野對應的的確也將出現災難。
魏勝滿頭是汗,忐忑不安道:“殿下,臣也是剛剛得知,據說這次的熒惑守心,按照星象家的推測落於九州的豫州,對應的當是韓魏北楚諸地,按郡縣制劃分,當爲三川郡、潁川郡、南陽郡、陳郡、河東郡等中原地區。”
“熒惑自古以來都象徵着災難,難道天下腹心會有動盪劫難?”
“殿下這可如何是好?”
扶蘇目光陰沉似水。
他聽到熒惑守心時也不禁一慌。
他很清楚此消息一旦傳出,對大秦局勢影響的惡劣。
自周以來,世人對星象就十分敏感,甚至遠超對國事的關注,而熒惑守心自古都是大凶的徵兆,等到這則消息傳出,恐關東各地將會沸騰,原本漸漸沉寂的天下,也會多出很多變數,這都是扶蘇沒有料到的,恐也會超出很多人預料。
這是扶蘇十分不願見到的。
變數,就意味着混亂,混亂則意味着動盪。
大秦需要的是安定。
扶蘇緊閉雙眼,讓自己強行鎮定下來,雖然嘴脣依舊有些發白,身子甚至也有些搖晃,但總算還是鎮定了下來,他睜開眼,雙目猙獰的問道:“咸陽傳來的消息,除了星象異動,還有什麼傳聞沒有?”
“朝中巫覡(xi)還有星象家又是怎麼說的?”
魏勝搖頭。
他面露一抹苦笑,道:“咸陽傳出的消息並未直說,但也透露咸陽近來有很多拆解,大多都指向中原地區將會有大災大劫,還有就是映射上天對陛下的警示,預示着上天將有災難降臨大秦。”
“具體如何拆解,令書中並未說明。”
“不過天下發生了這麼重要的事,殿下當儘快返回咸陽。”
“以免真的生出變故。”
扶蘇面色沉重的點點頭。
他深知此事的棘手。
他必須儘快回到咸陽,找嵇恆商量對策,不然任由這些流言傳遍,只怕大秦在天下的控制力,將會一削再削,啓程回咸陽刻不容緩。
不過就在扶蘇想要下令時,卻是突然又恢復了幾分冷靜。
他搖了搖頭,凝聲道:“不能這麼急忙,如此心急火燎,定會爲其他人察覺,到時反倒會生出一些不安,依舊按既定計劃啓程,不過天下發生‘熒惑守心’之事,萬不可外泄,凡敢外泄者,或者胡言亂語者,立斬不赦。”
“同時派人沿途攔截所有南下信息。”
“此事在回到咸陽之前,禁止爲南海大軍知曉。”
“另外。”
“讓啓程大軍早已做好準備,等到士官全部到齊,立即就啓程返回咸陽,不容有任何耽擱。”
“諾。”魏勝連忙道。
他很清楚此事的重要性,一旦泄露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魏勝連忙傳令去了。
等魏勝走遠,扶蘇一下癱坐在了席上,滿眼不敢置信和憤怒,他很是不解,上天爲什麼要這麼對大秦?難道真就見不得大秦坐穩天下?但若是上天真見不得大秦坐穩天下,爲何要讓大秦一統天下?
這豈非是在戲耍大秦?
扶蘇雙拳緊握,咬牙道:“熒惑守心。”
“我扶蘇纔不信這些。”
“上天你何其不公啊,我大秦對天下做了這麼多,伱難道真就看不到嗎?我大秦一統天下,使天下兵戈止息,用郡縣代替諸侯,使華夏族羣裂土不再,修馳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如此等等,上天你爲何就視而不見?”
“爲何要這麼對大秦?”
“大秦究竟又是哪裡做錯了?”
扶蘇怒目望着蒼天。
心中充滿了憤怒跟不甘。
他實在想不通,大秦爲華夏做了這麼多,爲什麼上天要這麼對大秦,他不求上天彰顯祥瑞,只要四平八穩,對他而言,都是能夠接受的,但熒惑守心一出,對天下的影響太大了,六國貴族、一直對秦抱有敵意的士人,恐都會趁機散步謠言,在天下各地滋事造事。
天下原本的安穩局勢恐會被打破。
就在扶蘇驚怒之時,種種議論瀰漫的山東,還爆出了兩則更爲驚人的預言。
第一宗爲隕石預言。
中原東郡在大白天突然降落下一顆,抵達地面時化作了一塊形狀奇異的巨石,而這塊隕石上竟赫然刻着七個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第二宗爲江神預言。
陳郡郡丞在夜過關中華陰縣時,突兀遇到一個黑斗篷黑麪紗的攔路者,此人並無言語,只是雙手遞過一件物事,且低沉的說了一句話。
“明年祖龍死!!!”
等陳郡郡丞驚醒時,黑衣人卻如風一般,倏忽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兩則預言以層層飛報的形式抵達了咸陽。
落到了嬴政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