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始皇的一道詔令立即明頒天下,張掛於咸陽城池四門。
熒惑守心從出現開始,天下大爲惶惶不安,多的是恐懼瀰漫,乃至皇帝詔書頒行,且明白曉諭其中道理,天下也爲之震撼。
令書曰:
大秦始皇帝特詔:朕定六國,一天下,結束數百年戰亂,而使天下兵戈止息,掃滅邊荒,使華夏族羣得以長存,行郡縣替代諸侯制,使華夏族羣裂土不再,內爭大戰從此止息,修馳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如此等等,實爲華夏一體昌盛大出於天下也!
然則。
數月前,天象異動,乃熒惑守心。
天下對天象拆解不斷。
有言,熒惑之執法使命與災難意涵,天下腹心必有動盪劫難,亦有言,熒惑復歸本廟而顯像,並非立刻降臨災難,而是對天下發出的另一種深刻警迅,流言種種,加之各方附會,便有了目前瀰漫天下的流言。
除此之外。
山東各地種種議論瀰漫,還不時爆出各種驚人預言。
然而國家之憂患,根本只在於民生。
千年萬年,無得例外。
夫朕即位之初,連歲大旱,天奪民生,秦人何爲?
秦人圖存,寧不與上天一爭乎!
今天下亂象怪誕層出不窮,朕不敢怠慢,決意與萬千庶民勠力同心,苦戰鏖兵,以大決國命之心,修人事以勝天。
大秦始皇帝三十六年冬。
這道詔令如同一道驚雷,在天下迅速傳播開來,在天下轟隆隆震盪着。
只是這道詔令剛頒行下去,巫覡良相公便立即帶着幾名巫師,進宮面見始皇去了。
始皇早就料到了這些,並未阻攔,讓良相公等人入了殿。
良相公年事已高,步履蹣跚,此時卻情緒高亢,高聲道:“陛下,臣費解,陛下爲何會頒發此等僥倖不當詔令,若是驚怒天神,大秦恐會面臨更大災禍,臣請陛下收回令書。”
與此同時。
其他巫師紛紛附和。
嬴政面色如常,面帶淺笑道:“良相公恐是理解有差,朕非是不敬天意,只是更注重人事。”
“此外。”
“朕乃皇帝,豈有收回之理?”
良相公固執道:“陛下謬矣,陛下之令書上對天,下對萬民,輕天意而重人事,本就背離了天心,眼下令書尚未傳至天下,陛下收回,臣尚可向上天祈求,寬緩陛下無心之失,若是陛下執意如此,恐真就驚怒了天神。”
“到時大秦恐就危矣。”
嬴政淡淡道:“老巫師此言差矣。”
“秦人興國,難道是天神之意?”
“非也。”
“秦人興國,唯秦人之力也。”
“夫當年天降大旱,朝中羣臣一心求祀,最終結果如何?老巫師可還記得?”
“天怒人怨以至釀成大災。”
“天下死傷無數。”
“朕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些流言。”
“東南風止,鶉首天哭,太白失舍,縮三盈一。”
“隴西天崩地裂,山陵倒潰,死人無算。天崩者,隕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潰者,高山洪水與泥石流也。”
“當時這些流言散佈整個秦國,老秦人人心惶惶,全都無心莊稼。”
“然事實如何?”
“天降大旱,連歲不歇。”
“但也並非爾等預測的天崩地裂。”
“而即便如此,朕依舊相信爾等,然大旱兩年,諸位可爲秦國求得半點甘霖?”
良相公等人一時啞然。
嬴政冷哼一聲,從席上站起,漠然道:“也是從那時起,朕明白了一件事,民生之憂患,根本在水旱,千年萬年,無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憂國之本,情有可原,畢竟世事難料,然諸位當時兩年過去,仍不識憂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朕焉能再信爾等?”
“朕敢信。”
“但大秦萬千子民卻不能等死。”
“莫要怪朕不尊天意,實在是朕身在此位,務必要爲萬民考慮。”
“人事當爲重!!!”
良相公辯解道:“當年大旱之事,的確是臣等失策,然並非天意不當,只是臣等會錯天意,‘鶉首’是雍州秦地,‘鶉首天哭’,自然是秦國老霖成災,臣等拆解並未出錯,只是對於後續的‘太白失舍,縮三盈一’並未理解完全。”
“臣等當時目光只限秦地,並未放眼天下,從而有了誤判。”
“山陵倒潰者乃趙地。”
“秦趙同宗同源,因而天意指的是趙地將爆發山崩地裂,這後面都已靈驗。”
“陛下有所怨念,都是臣等出錯,非天之過也。”
“然正是因爲拆解出錯,誤了天意,才導致求雨不成,等到臣等理清一切,重新祈雨,天何嘗沒有降下甘霖?”
“這便已應驗天意之神妙。”
“容不得半點輕慢。”
聞言。嬴政冷冷一笑。
“天害人,不下雨,自古無對?”
“天害人,雨不歇,自古無對?”
“大秦連旱數年,是朕以大決國命之心,與上天一爭生路,帶領數百萬秦人大決水旱,這才使得涇水在秋種之時灌我田土,至於爾等求下的雨水已是到了秋末,田土早已灌溉完成,有無甘霖已無差別。”
“鯀(gun)禹時期,天降大水,神州沉淪,當時祈神之人可曾少過?”
“然大雨止歇?”
“未也。”
“最終是大禹帶着萬民疏通河渠,將汪洋引入大海,這才讓神州重現。”
“朕非是不敬天。”
“朕只是在敬天的同時,想多做一些人事。”
“誠然。”
“上天有好生之德。”
“但朕作爲皇帝,天下萬民皆爲朕的子民,朕若是一心只有祈神祭祀,等到真的天降災禍,豈非只能眼睜睜看着萬民等死?”
“神要祈,祀要祭。”
“但人事相關不能停。”
“朕欲在天下建立一套防災救災體系,在現有決通川防、疏浚河渠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讓天下遭至災禍時,不至於六神無主,更不至於無所作爲,朕欲廣修人事以爭生路。”
“朕知這樣做效果寥寥。”
“然朕即位三十幾年,對天下治理也有一番經驗,水災靠的是河渠疏浚,旱災靠的是打井,蟲災靠的是滅蟲,雪災靠的是清雪,朕能做的有限,只能盡一盡人事相關,至於天意,則依舊要靠諸位去溝通了。”
聽到嬴政油鹽不進的話,良相公氣的臉皮亂顫。
最終。
良相公只能怒聲道:“殿下你倒行逆施,一定會遭受上天懲罰的,大秦要被降臨災禍,陛下,你這是在害大秦啊。”
對於良相公的話,嬴政直接當沒有聽見。
他朝四周揮了揮手,淡漠道:“良相公年事已高,你們把良相公送下去歇息吧,以後若無朕的吩咐,巫師、相師、日者、星官等的求見,一律不見,他們既然誠心向天,那就當更加虔誠一點。”
“只對天!!!”
說完。
嬴政猛地拂袖。
示意四周宦官將這幾人送出去。
他其實本不欲向良相公等人解釋的,只是最終還是忌憚天意,因而還是多解釋了一番。
而且他心中其實門清。
良相公之所以勸阻,並非勸的是他詔書中的修人事以勝天,他們更多爭的是修人事沒有經過天意,此舉對於良相公等巫師而言,已經是極大的質疑跟否定了,他們自會感到驚慌。
嬴政擡起頭,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冷聲道:“天意?”
“這世上當真有天意嗎?”
“若真有天意,天下豈會有這麼多災多難?大秦爲天下做了這麼多,又豈會被降臨一個熒惑守心?”
“而且就算真有天意又何妨。”
“朕這次便再跟上天爭一爭,看看天意勝不勝得過人心!”
嬴政眼中閃過一抹戾色。
他重新坐回位置,翻開李斯的奏疏,仔細的查看起來。
另一邊。
始皇令書一出,咸陽議論紛紛。
有人認爲始皇這份令書有大不敬之嫌,也有人爲這份令書叫好,認爲大秦自來就不信什麼天意,而大秦之所以一統天下,靠的也不是天意,而是靠的秦人強悍無比的戰力,打天下如此,治天下依舊如此。
終究是靠人。
尤其是始皇舉例早年的大旱,更是讓不少秦人深以爲然,當時天下大旱,數年無雨,地方可謂各種祈神求雨都試遍了,依舊沒有求得半點雨,最終還是始皇力排衆議,帶領秦人決通涇水,引水入田,這才勉強制止旱災,然即便如此,那幾年秦國也是死傷慘重。
也不得不龜縮函谷關。
只不過跟秦人的認同相反,等這份令書傳至天下,卻引起了六地很多民衆驚慌。
因爲秦不敬天!
一時間。
本就形形色色流言不斷的關東,各種謠言讖語更是層出不窮。
而始皇的詔令,也出乎很多人意料。
儒家也好、六國貴族也罷,在聽聞始皇的令書後,也是徹底振奮起來,在各地散佈大量謠言,本就有些浮躁不安的關東,隱隱間變得越發動盪不安。
不過任由天下謠言散佈,秦廷都未曾再做過回覆。
彷彿那份令書便是最終告書。
令書頒行沒多久,李斯提出的防災救災制度,便映入到了朝臣眼中。
也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