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再次巡遊?”扶蘇一臉震驚。
他之前從未聽說過這件事,也沒有聽到過任何相關傳聞。
嵇恆點點頭,道:“這第五次大巡遊一定會有的,無論有沒有這次天象的事,都會發生,在這一年間,天下傳出太多流言讖語了,已影響到了大秦的正常運轉,而想要破除這些流言,最好的辦法便是巡遊天下。”
“讓世人明明白白的看到,始皇身體無恙,大秦江山穩固。”
“這次的熒惑守心,只不過讓這些流言更加猖獗了,也更加堅定始皇巡遊的意志了。”
扶蘇雙眸一黯。
始皇的身體本就不算太好,雖然有嵇恆開出的藥,但始皇畢竟年歲上去了,舟車勞頓,還一連奔波數個月,就連他這樣的青年尚且有些吃不消,何況是一個年近五旬的人?
扶蘇低沉道:“可陛下的身體.”
嵇恆眉頭一挑,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凝聲道:“始皇的身體倒是能支撐完這次巡遊,只不過你這一年也舟車勞頓過,也是知曉其中的辛苦和艱難,等始皇回朝,身體會大不如前,也很難再調養回來。”
嵇恆心中暗暗一嘆。
始皇開啓第五次巡遊其實是歷史的必然。
天下流言層出不窮,地方人心惶惶,就連關中尚且如此,又何況本就跟朝廷離心離德的關東?眼下在多地又傳出流言、讖語,若是朝廷再不做出迴應,恐會將這股恐慌越發瀰漫,甚至於尋常的闢謠已無多少用處。
天下人在意的只有始皇一人。
也只關心始皇一人。
對於這個情況,始皇又何嘗不知?
但始皇若是繼續鎮守咸陽,只會讓人越發確信始皇身體真出了問題,已無力再牧天下,在這種情況下,關東的狀況只會越來越多,而大秦想要繼續安穩下去,基本是不可能的。
天下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
始皇巡行郡縣,以示強,威服海內,今晏然不巡,即見弱,毋以臣畜天下。
這個道理,他在獄中時,就已經說過了。
這次巡遊是必然的。
也是任何人都勸阻不了的。
也不能勸阻。
大秦帝國的一切,皆繫於始皇一人之身。
這兩年一直有傳聞始皇身體見弱,而始皇距上次巡遊已有三四年之長,這麼長的時間已足以讓人生出想法了,固然始皇還能繼續拖下去,但繼續拖下去情況只會越發難看,因爲始皇年歲上去了,身體只會越來越弱。
越往後,始皇的身體越不支撐巡遊,也會導致傳聞愈演愈烈,甚至無法禁止。
到時可就危險了。
扶蘇低垂着頭,緊緊壓着嘴脣,眼中充滿了不甘跟無助。
這個道理嵇恆之前就講過。
而且當時嵇恆說的很明白,在一至兩年內,始皇不會出巡,但算算時間,距離嵇恆出獄,已有兩年了,已到了嵇恆說的期限了,只是巡遊對身體的消耗十分大,而且始皇向來勤勉執政,對身體的損耗只會更大。
他作爲長子,何以不擔心?
不憂慮?
扶蘇不甘心道:“難道巡行天下就非進行不可嗎?”
“夏商周三代也未曾有過這種做法。”
嵇恆很乾脆的搖了搖頭。
他嘆息道:“大秦最棘手的問題是黔首未集跟舊貴族亂法,而這又關乎到關東跟關中的文化衝突,這非是靠武力能夠解決的,唯有靠文治,而大秦的文治相較是有些弱的,因而只能採用武力威懾的方式,讓大秦的文治推行下去,這纔是始皇堅持天下巡行的原因。”
“而大秦沒有退路。”
“因爲只有這個辦法,才能威懾天下。”
“也才能鎮撫天下民心。”
“你擔心始皇的身體可以理解,人之常情,但你勸不了的。”
“始皇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若是再不抓緊時間,今後恐就再也沒機會出去了,若是中道崩殂,那對大秦的影響就太大了,甚至可能會將大秦勉力維持的現狀給準備弄崩塌。”
扶蘇蒼白着臉。
他又如何不明白其中道理?
只是真的難以接受。
尤其嵇恆說話的語氣,分明有一股交代後事的模樣,這更是讓他心如刀絞。
隨即。
扶蘇似想到了什麼。
他猛地擡起頭,雙眼放光道:“我是大秦儲君,我可否替父皇巡行天下?”
嵇恆輕笑一聲,利落的搖了搖頭。
扶蘇不解道:“爲何不可?”
“我是父皇欽定的大秦儲君,也是世人認可的秦二世,我替父巡行天下,難道達不到這個效果?”
“達不到。”嵇恆無情的刺穿了扶蘇的僥倖,他冷聲道:“而且相差遠矣。”
“你也說了。”
“你只是一個儲君。”
“窺視大秦的人很多,士人、貴族、豪強等等,他們在意的有且只有始皇一人,除了始皇,都只會讓他們堅定心中所想,就是始皇身體不行了,一旦他們認定了這個想法,天下就會逐漸亂起來。”
“你替始皇巡行,只會適得其反。”
扶蘇蒼白着臉,卻是一言不發。
嵇恆很清楚扶蘇的想法,只是扶蘇有些關心則亂了。
他根本沒認清當下的現狀。
並非是始皇自己要巡行,而是天下逼着始皇外出巡行,用以證明自己的身體康健,用以證明大秦江山穩固,這些效果都不是扶蘇能做到的,除非扶蘇能在這幾個月內證明自己的能力遠在始皇之上。
但這是不可能的。
因爲過去扶蘇就沒有證明自己的能力。
短短几個月就算真有長足長進,但這些暗中窺視帝國的人又有誰會在乎?
想到這。
嵇恆準備再給扶蘇潑一盆涼水。
他緩緩道:“儲君?扶蘇你太把儲君當回事了。”
“你真以爲儲君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這次熒惑守心的事情上,朝野中恐怕跟你意見相左的官員很多,而且從你前面所說,不少官員甚至有意輕慢於你,你或許只會認爲是這些人在故意刁難,或者是居高自傲,亦或者是看你年歲太輕,不把你放在眼中。”
“但你可知真正的原因?”
扶蘇擡起了頭。
他等待着嵇恆的解釋。
嵇恆冷笑一聲,不屑道:“因爲你只是一個儲君。”
“官員敬畏的從來不是你本身,而是儲君這個名號,這個名號落到其他人頭上,同樣也會有此效果,然你需得明白,儲君終究只是一個名號,並無多少實權,而你的一切威嚴實則是來自始皇。”
“另外。”
“朝臣的權力並不是來自於你。”
“所以他們對你只有敬,但不會有畏。”
“唯有你真正掌有了權利,掌握着朝臣的生殺大權,他們纔會畏你,眼下的你,根本不足以讓朝臣高看一眼,所以在尋常事情上,朝臣就算跟你意見相左,看在你儲君的名號上,還是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在一些事關利益的事上,他們自不會再輕易鬆口。”
“再則。”“這次是觀念之爭。”
“他們受到天人關係的影響很深,深到不願意輕易變動。”
“何況自法家誕生以來,天下就一直流傳着一種說法,叫做法不責衆。”
“這次跟你意見相左的官員如雲,他們又豈會因此對你退讓三分?而你又憑什麼讓他們退讓三分?”
“你沒那個能力!”
“更沒那個權利。”
“人臣之於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於勢而不得不事也。”
當嵇恆再度念出《韓非·備內》篇的內容時,扶蘇一下有了更深的領悟,他低低的垂着頭,在腦海細細斟酌着。
等扶蘇擡起頭時,眼神已明銳不少。
嵇恆暗暗點頭。
他繼續道:“言歸正傳。”
“始皇巡行的事已成定局,你就不要輕言勸諫了。”
“而且始皇巡行對大秦整體而言利大於弊,除了可以威懾宵小,便是可藉此對關東官吏進行一番清理,這也有利於你後續解決北原軍團士官退伍的事。”
“這次始皇巡遊會殺不少人。”
扶蘇心神一凜。
他沉聲道:“敢問先生此話何意?”
嵇恆重新回到室內,坐回到自己位置,淡淡道:“我前面說了,光有制度沒有監督是保障不了政策落實的,而想要那些防災救災的制度落實,必須要輔以強力的行政手段,只不過朝廷的精力有限,因而只能選擇先苦一苦地方民衆。”
“任由地方官吏豪強胡作非爲。”
“等事情有了眉目,朝廷再雷霆出手。”
“這套玩法其實是很尋常普通的,但就是這麼尋常的做法,往往都很難執行的了。”
“這是爲何?”扶蘇不解。
嵇恆滿眼唏噓道:“因爲說着容易做着難,推行一個政策,只需在朝堂幾次決議便足夠了,但真的等到落實時,就要看各級官吏的臉色了,而朝廷爲了防止下面官吏執行不力、陰奉陽違,也會推行政策進行監督,然實際效果卻寥寥。”
“原因其實很簡單。”
“朝廷無力。”
“監督說着容易,但做起來很難,需要中央朝廷強力,對地方有極強控制力,如果中央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不足,那就根本沒辦法監督,只能眼睜睜看着地方胡作非爲,等最後塵埃落定,再出來做一個糊裱匠。”
“大秦目下同樣如此。”
“這種情況始皇同樣清楚。”
“所以纔有了這些年的數次巡行。”
“因爲.”
“皇帝在的地方就是中央!!!”
“咸陽的朝廷的確控制不了地方,但若就在本地呢?朝廷難道還管不了地方?若是這都管不了,那大秦早就名存實亡了,這其實也是大秦探索出的一個治國方略,就是用巡行的方式,來監督政策落實,同時藉此加強對地方的控制。”
“只是這種方式太過累人。”
“即便精力充沛如始皇,也經不起這樣幾次折騰。”
嵇恆搖搖頭。
大秦對統治天下做了很多嘗試。
巡行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這種方式太過簡單粗暴,也太過傷人,最終很快被拋棄了,取而代之的便是行政機關的三級制,只不過任何制度都只能算是保障底線,真正提高上限的從來都是中央的控制力。
中央強力,地方安寧。
中央乏力,羣雄並起。
但對於大秦,也沒辦法苛責。
畢竟是第一次吃‘大一統’螃蟹的人,沒有前路,不知未來,一切都靠自己去撞,自然會顯得曲折,甚至爲後世輕慢。
扶蘇若有所思。
他已完全明白了巡行的意義。
只是巡行的代價太過沉重了,不僅勞民傷財,還十分耗費身軀,相對而言,得到的回報卻寥寥。
總體而言算是得不償失。
隨即。
他陡然想到了嵇恆提到的‘行省制’。
他猛地看向嵇恆,眼中露出一抹驚駭,他過去未曾深想,但現在細細想來,只覺細思恐極,因爲嵇恆僅僅從始皇巡行的事情上,便看出了這種加強地方控制的辦法不行,同時還巧妙的給出瞭解決之策。
當時談及時還顯得漫不經心。
實則意味非凡。
他在腦海細想着嵇恆提出的‘行省三級制’,眼中漸漸散發出了明銳亮光。
但很快。
他的眼神就暗淡下去。
大秦若是真的推行‘行省制’,那便註定體制會大變,影響到的官員更是海量,其中還要新設不少中間官署,這對於人力財力的支出,都會是一個極大的提升,大秦眼下根本就擔負不起。
不過扶蘇心中還有些不甘。
他試探道:“這便是先生當時在秦亭提出‘行省制’的來由?”
聞言。
嵇恆眼中露出一抹異色。
他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卻是沒想到扶蘇竟能想到自己當時隨口說的話,但也是乾脆的點了點頭。
他道:“行省制,準備說是行政三級制,的確是最合適的解決之法。”
“也是大秦日後要走的方向。”
“而且已經在路上了。”
“已”扶蘇猛地瞪大眼,有些不明所以。
大秦何時推行行省制了?
他怎麼不知道?
他凝聲道:“先生此話怎講?大秦體制未曾有任何變化啊,爲何先生會說大秦已經在路上了?”
嵇恆目光深邃道:“這次觀念之爭,朝堂上恐有不少朝臣跟你意見相左。”
扶蘇點頭。
“那這些朝臣沒有了呢?推行行省制還有多少阻力?”
嵇恆的聲音幽幽的傳來。
只是聽到嵇恆的話,扶蘇一下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