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然幾人臉色微沉。
他們如何聽不明白扶蘇的話?
扶蘇不支持任何變動,堅持治災不賑災。
場中氣氛稍顯凝滯。
這時。
馮去疾輕咳一聲,他從席上站起,緩緩道:“既然諸位都發表了觀點,那我也說說自己的看法,就我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其實就是修法賑災。”
“原因也很簡單。”
“大秦目下是爲了防災減災。”
“非是爲了賑災。”
“而今天下,人心惶惶亂象在即,是爲不爭之事實。”
“然據實而論,天下並無災禍發生,人心之浮動,主要源於天象異動。”
“民人眼下並無生計之憂。”
“而陛下剛頒佈法令,決意修人事已勝天,若是此時貿然修法賑災,亦或者如爾等所言,在關東跟關中採取不同策略,豈非是在告訴世人,朝廷對天象心生震恐,恐無力應對,唯有修法賑災,變更修法才能遏制?”
“這豈非跟陛下詔令相悖?”
“也豈非在進一步加劇天下的恐慌?”
“這實在非是什麼安民之策,而是亂國之舉!”
“萬萬不可施行。”
說着。
馮去疾看向計然幾人,沉聲道:“我自是清楚諸位也是爲朝廷着想,然在我看來,諸位的理財之能、經濟之通,恐未必真就適合大秦,賑災濟民乃人道,也是關東過去一直堅持的做法,而大秦自商君變法之後,恪行的是法制。”
“非是人道。”
“諸位用人道之策,來治理法制之國,恐是有些不妥。”
聞言。
計然等人臉色微沉。
馮去疾分明是在暗搓搓的擠兌他們別有用心。
這時。
李斯終於開口了。
他沉聲道:“法制跟人道是截然不同的方向,人道行救濟以安民,實爲授人以魚,而法制則是授人以漁。”
“雖只是一字之差,實則有天壤之別。”
“自陛下決定‘修人事以勝天’之後,老夫便翻閱了不少書籍,從中也是吸取到了很多經驗,就實而言,若按大秦過往的救濟之法,繼續沿襲老路的確會出現一定問題。”
“秦最初的救濟之法同樣是行人道。”
“以賑災救濟爲主。”
“而從商君變法之後,大秦就改變了救濟之路。”
“從行人道的賑災救濟,改爲了更符合法制的‘以工代賑’。”
“何爲以工代賑?”扶蘇好奇的問道。
李斯負手而立。
他笑着道:“《晏子春秋》記載,齊飢,晏子因路寢之役以賑民。”
“即以大量工程來安置災民。”
“這個辦法在天下其實並不常見,而隨着晏子身亡,這些政策也漸漸爲齊王棄用,最終在商鞅變法之後,被秦國取而用之。”
“甚至於大秦還更進一步。”
“水災旱災之際,朝廷吸收災民,在境內大肆修建水利工程,以確保秦地農業能良好發展。”
“其中爲天下矚目的便有都江堰、鄭國渠。”
“此外便是史祿廷尉作爲監御史時監督的靈渠。”
聽到李斯提到自己,史祿連忙頷首。
李斯繼續道:“嶺南水澇衆多,民生凋零,當時朝廷攻伐不力,最終在幾番商討之後,決定修建靈渠,一來解決嶺南嚴重的水澇問題,二來便是爲大軍南下做好準備,當時,嶺南瘟疫大水多發,民衆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而在朝廷下令修建靈渠後,修建靈渠的民工民夫中,其實服徭役者少,附近吃不上飯的饑民和生活困難的貧民居多,靈渠在建造過程中的確很是辛苦,但在此之下,卻是能保證修建靈渠的民工民夫能吃上飯,不至於餓死成一具枯骨。”
“如靈渠這般,借大量工程,來解決災禍,纔是大秦這百餘年的常態。”
“正因爲此。”
“昭襄先王纔敢出於維護法紀的目的,不救濟災民,如果沒有這些措施,先君又豈敢真放任國民霍霍餓死?”
“那時秦國也註定餓殍遍地。”
“但事實並沒有出現餓殍無數的情況,反而在大秦君臣的齊心協力下,秦國境內水利設施不斷完善,水旱兩災在接下來很長時間,都沒有對大秦造成太大影響,這也才造就了關中現在的魚米之鄉,也爲陛下一統天下囤積了不少糧草。”
“另外大秦法制一直在強調一點。”
“法不誅心,必見其行。”
“秦法廢井田開阡陌,廢除奴隸制,獎勵耕戰,給秦人以自由,以公平的權力,目的就是讓秦人會自力更生,會耕戰立功,若是繼續沿襲賑災濟民之人道,定會讓人養成惰性,不習之風盛行。”
“若非如此。”
“相較過去趙、齊的肥沃之土,秦何以能養活這麼多人口?又何以能以一國拒六國?並最終實現天下一統?”
“根源便在於此處。”
“秦自來更注重的便是人事。”
大堂寂然。
聽了李斯的話,衆人都若有所思。
不過在稍顯安靜之後,計然卻是冷笑一聲,駁斥道:“丞相言之有理,這的確是朝廷過去的做法,這種做法自然也是無比正確,但今時不同往日,天下早已變了。”
“若繼續墨守成規,不思進取,豈非自絕於天下?”
“再則。”
“李丞相說的不全。”
“我計然跟李丞相馮丞相一樣,都是關東出身,在仕秦之前,也的確受到不少王道影響,但所謂王道霸道,究其根本,只是治國之方法,只要運用得當,未必不能爲我所用,爲大秦所用。”
說着。
計然冷漠的瞥了馮去疾一眼。
馮去疾臉色微沉。
他自是聽得出計然話中的譏諷意味。
計然冷笑道:“方纔李丞相說的在理,朝廷過去對於天下災禍治理,主要採取的便是‘以工代賑’,大秦興修水利足有上百年,這纔有了關中沃土,也纔有了而今之富饒,然水利之事,註定要有水才能去做,天下江河溪水衆多,但也有很多地方是不靠水的。”
“而且天下除水澇,還有旱災、蟲災等等。”
“所以等到災難真的發生時,很多地方往往是沒辦法興建工程的,而對於這種狀況,朝廷過去的做法,其實也殊途同歸,便是給災民找事做,例如讓災民向軍營服務,製作製造箭矢、修繕甲冑,收集草料,維護戰車等工作,來謀求一份事務,以維繫自己生活,保證自己不被餓死。”
“但”
計然話語一頓,嘴角帶着幾分冷冽。
他緩緩道:“這種辦法之所以可行,那是因爲天下未定。”
“而今天下安定,這種辦法恐無法進行了。”“無法興修工程,也無法爲戰事做準備,這些災民又當如何處置?”
“難道就眼睜睜看着這些人餓死?”
“若當真這麼做,只怕天下真就要烽煙四起了。”
“這豈是我等能承擔的?”
“我計然仕秦多年,一心爲秦,正是對天下有所擔憂,這才慨然進言,也正因我是關東出身,對關東情況有所瞭解,所以纔敢冒大不韙,去提出修法賑災,爲的便是將災禍影響降到最低。”
“我計然爲國爲民問心無愧。”
計然一臉慨然。
計然的話也是得到了不少人贊成。
聞言。
李斯嗤之以鼻。
他冷聲道:“計官市丞,你的話我不敢苟同。”
“而且你會錯意了。”
“以工代賑,並不僅僅只用於水利旱災,同樣也能用於興建利國利民的工程上,且不說大秦各郡縣的道路問題,還有關東城牆修繕,以及一些失修的水利,這些都是可以消化災民的,何以非得要臨時起意?”
“不過你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
“我方纔沉思了一下,關東跟關中不一樣,沒有那麼多存糧,也習慣了朝廷賑災,所以可在受災之地推行緩稅。”
“暫緩民衆的稅賦,允許民衆到豐收之年再補交欠下的稅賦,另一方面,朝廷也會爲災民提供種子和農具幫助災民儘快恢復生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若是這些災民自己都不積極的治災,那這樣的子民大秦何以繼續留着?”
“大秦也養不起這麼多無用之人。”
“法不可動。”
“秦法規定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須在官府政令之下由鄉官率領實施,只要大小官署恪盡職守,任何災禍都能得到妥善解決。”
“這纔是修人事以勝天的意義。”
說完。
李斯已無心再聽計然等人狡辯,直接宣告這次商議結束,同時讓小吏將這次商議對話悉數記下,等整理好再呈給陛下。
見狀,其他人也沒有再言。
而後互相拱手道別。
隨後各自回到了各自官署。
扶蘇也並未在丞相府多留,他這次前來,主要便是想看一下朝廷官員對秦法的態度。
只是結果令扶蘇心驚。
朝廷很多官員都對現有秦律有不滿。
一直在有意無意試探改變。
最終爭執的其實還是道路之爭。
行王道還是法制。
朝臣中很多官員,都趨於行王道,只是過去礙於始皇威言,將這個心思壓下了,眼下天象異變,這讓不少人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試圖從各種角度進行試探,以改變朝廷方向。
一時間。
扶蘇只覺壓力山大。
他早就明白過來,大秦是走不了王道的。
一旦走上王道,就會跟現有法制產生衝突,到時朝廷上只會內爭不斷,時間稍長,秦廷恐要自潰了。
想到這。
扶蘇眼神卻是堅毅起來。
既然朝廷中有這麼多官員別有用心,那他就當如嵇恆所說,直接揮舞掃帚,將這些人給掃出去,霍清一個乾淨的朝堂,只是想將這麼多朝臣都給弄下去,又談何容易?
扶蘇心中也實在沒底。
而且這些朝臣過去都是盡心盡責,爲大秦一統天下立下不小功勞的,只是在一統天下之後,這些人卻漸漸變了心,這些原本跟始皇意志如一的朝臣尚且如此,重新選拔上來的官員,當真就能好過這些?
扶蘇不清楚。
丞相府。
李斯跟馮去疾分列兩側。
馮去疾看了看已空闊不少的大堂,突然開口道:“李丞相,你說殿下爲何讓我們舉行一次商議?此事其實本無商議的必要,秦法不可能隨意變動的,就算計然等人說的天花亂墜,朝廷也不會輕易爲此改動法令。”
“其中道理,殿下應當清楚,爲何還要多此一舉?”
馮去疾有些不解。
他一直沒想通扶蘇真正的用意。
李斯眉頭微皺。
他沉吟片刻,緩緩道:“殿下是何心思,不是我等能揣測的。”
“只是從上次廷議,到這次商議,殿下的態度就很堅決,只是事情的確有些蹊蹺,若是廷議時,尚可以認爲是暢所欲言,而這次殿下的言論,分明是經過了一番斟酌,還着重強調了秦法的特性。”
“如此一來。”
“倒會讓一些朝臣對殿下越發疏遠。”
說到這。
李斯目光微沉。
他摸着下巴,露出一抹凝重。
他已意識到不對勁,大半年前,扶蘇似就跟不少朝臣有了政見分歧,眼下這股分歧還在不斷擴大,而且跟扶蘇有歧見的朝臣數量也在不斷增加,正常而言,扶蘇應是儘量交好朝臣,以穩固自己在朝堂的地位。
扶蘇卻好似在反其道而行之。
而且
扶蘇得罪的朝臣,有不少過去是站扶蘇這邊的,眼下扶蘇卻是將這些人全部推開了,這其中的差異有些太大了。
再則扶蘇已跟過去不同,不可能察覺不到。
既然能意識到,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便是扶蘇有意而爲。
只是扶蘇這又是爲何?
又意欲何爲?
李斯低語道:“難道是擔心引起陛下猜忌?故意在人前疏遠,有意降低自己在朝中的影響?”
想到這。
李斯若有所思。
這的確是有可能的。
扶蘇這一年風頭太盛了,也經手了太多事,只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在朝堂作爲一個儲君,太過風光,未必是一件好事,只是扶蘇當真有如此心機?有這麼深的算計?
平心而論,李斯不太相信。
只是一時想不到其他解釋,也只能這麼自我安慰了。
李斯看向屋外,神色很是嚴肅。
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