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聖盛明曰舜。
後世因舜帝生於虞地,故又稱虞舜。
雖在天下很多野史流言中,舜帝造出了諸多逆行,言其囚禁堯帝而自立,又隔絕堯帝兒子丹朱,使堯帝父子不能相見,方得強力自立爲帝。
然而,在天下主流史冊中,舜帝的人品功德堪稱五帝之最。
其一,舜帝最孝慈,順適屢屢虐待自己的父母兄弟而不反抗,最終感化了父母兄弟。
其二,舜帝愛民,法度平和公正,其事蹟多多。
其三,舜帝敦厚仁德,堪稱王道典範,事蹟同樣如雲。
其四,舜帝高壽,六十一歲代堯爲天下共主,在位三十九年,整整一百歲而逝於蒼梧之野。
當世而言,舜帝是以德孝王道之政名垂後世的,也是一位寬和有度的遠古聖王。
只不過嬴政皇帝這次的祭祀,並非在舜帝的病逝之地。
而是在雲夢北岸。
蒼梧之野,峰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遊者疑焉,故曰九嶷山。
而九嶷山距離嬴政目下所在的雲夢澤東北岸,足足相隔數千裡之遙,更有浩瀚雲煙的雲夢澤阻隔,因而想要萬人撒花姑娘下的馴狩行營直抵蒼梧之野,只是徒耗時間且無實際意義。
畢竟
爲政者,即便是祭祀,更多謀求的還是政事目標。
所以這次的祭祀採取的‘望祀’!
望者,祭祀山川之特定禮儀也,然古往今來,祭祀聖王先賢之陵墓,一般直稱爲祭祀,很少用‘望’字。
這次也是李斯首創。
這次的望祀禮是十分宏大隆重的。
與此同時,跟過去的祭祀也不盡相同,在始皇行營未抵達衡山郡前,便提前通知了衡山郡守,這次的望祀禮郡縣官吏可全數參與,更准許附近民衆前往觀看。
這則令書一下,官民無不驚駭。
同時又欣喜異常。
在這山水連天的大澤之地,無論是官還是民,幾乎不可能見到皇帝,而且還能見到皇帝親臨隆重典禮,這更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尤其令很多官民振奮的是,皇帝要祭祀的是舜帝。
舜帝是誰?
是王道,是寬政,是愛民,是法度公正。
天下怨秦久矣。
天下渴望寬政緩刑也久矣。
眼下皇帝釋放出這個訊息,他們又如何不感到感奮?
一時間。
無論是鄉間民夫,還是狩獵捕魚之民戶,都停下了手中生計,朝着雲夢澤北岸趕去。
盛況空前。
只是相較於外界的羣情激奮,跟隨嬴政巡行的朝臣,卻是對祭祀舜帝有不小的異議,至少就始皇過去的一些行事來看,始皇並不喜舜帝,尤其是九年前,始皇路過雲夢到洞庭湖湘山祠去,遇大風而怒不可遏。
當時更是直接下令懲罰虞舜。
將湘山上的樹木全部砍伐光,並將附近的民戶盡數屠戮。
而這一次來到雲夢遙祭九嶷山,對虞舜進行這般隆重祭祀,前面反差實在太大了,這不由讓不少朝臣心中起疑。
始皇究竟意欲何爲?!
相較於其他人的驚疑,李斯卻顯得很是鎮定。
他自是知曉始皇的真正用意。
只不過是借祭祀懺悔當年過失,以重新贏回楚地民衆的信任,然這只是表明上的,實則深藏內心的目標是,對逃亡貴族藏匿之地進行奇襲,借祭祀之由,將附近的民衆聚集起來,然後雷霆般掃滅早前就已查明的逃亡貴族的隱匿之地。
眼下嬴政跟李斯、姚賈等大臣,做足種種宣教禮行,御史大夫頓弱與衛尉楊端和,則率三千便裝斥候秘密查勘貴族逃亡嘯聚的藏身之地,同時郎中令馮劫負責通聯策應,當始皇的大隊渡過淮水後,楊端和和頓弱的人馬則已全部撒向了雲夢澤周邊草木連天的島嶼與山谷,至於剩下的巡狩行營則大張旗鼓的進入到雲夢北岸。
不過這次巡狩行營的將士本就分批迴合,也並不爲外界說明隨軍人數,因而隨行官吏除了少許官員知情,大多數都對巡行的真正人馬不清楚,只不過若是真的有心,其實也能察覺到一些情況。
祭祀時辰將近。
在人山人海的雲夢北岸,幾個身穿簡服的中年男子,望着前面肅穆的望祀祭壇,眼中充滿了不屑。
其中一頭戴高冠的男子,嗤笑道:“大秦的氣數盡了。”
“始皇又如何?妄想通過一次祭祀,就贏回楚地民心?簡直是癡人說夢。”
“始皇終究還是怕了。”
一旁的許猗壓低聲音道:“魯兄,慎言。”
魯仲連不屑道:“心中有不平事,不說不快,而且四周皆熟識之人,有什麼好顧忌的?”
“而且我可有說錯。”
許猗苦笑一聲,卻是沒有接話。
魯仲連是當年齊國有名的學者,秦一統天下後,設立博士學宮,也對其進行過邀請,只是魯仲連堅決不就,甚至直接退隱了山林,以堅定表示自己的不仕秦之心,因而也是在六國貴族間頗有聲望。
見狀。
魯仲連眼中露出一抹得意。
他冷笑道:“始皇老了。”
“過去的始皇何其霸道,何曾將三皇五帝放在眼裡?大秦立國伊始,便自取‘皇帝’,認爲自己德兼‘三皇’,功蓋‘五帝’,更是沒少在各地石刻上貶損‘五帝’,當年洞庭湖的湘山,更是被下令‘赭其山’。”
“但現在呢?”
“還不是要乖乖的來祭祀。”
“當年燕人盧生說得到‘亡秦者胡也’的圖書,始皇就立即命令蒙恬發兵三十萬北擊匈奴,略取河套地,讀書人‘爲𫍚言以亂黔首’,他便焚書坑儒,過去的始皇是何等獨斷專行,凡是膽敢冒犯他的人、鬼、神,一律重拳出擊,絕不手軟。”
“但這一年來,始皇變得軟弱了。”
“而且”
魯仲連呵笑一聲,冷漠道:“前幾個月,天下有個傳聞,我認爲不像是空穴來風,是秦使者在路過華陰時,有人持着玉璧攔住使者說‘請將此璧贈與滈池君’又說‘明年祖龍死’。”
“而那塊玉璧正好是始皇八年前遺失在湘江的那塊。”
“所以纔有了這次的祭祀。”
聽着魯仲連的內幕消息,四周的貴族若有所思。
許猗驚疑道:“按魯兄之言,始皇這次祭祀是爲懺悔?”
魯仲連點頭道:“正是如此。”
“秦政無道,所以八年前有了‘洞庭之怒’,這本是舜帝對始皇的警告,但嬴政卻不以爲然,還對舜帝進行了一番羞辱,這定然是損德虧理的,所以就有了後面的玉璧遺失,這次玉璧重現,還帶有相應的讖語,這便是舜帝的在天之靈向他顯靈示警,行將報應。”
“嬴政又豈能不慌?”
“因此,嬴政纔不得不對舜帝進行祭祀懺悔,以求寬恕。”
許猗點點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這次始皇巡行有祭拜舜帝的情況。”
“只是舜帝不是病病逝於九嶷山嗎?爲何要在雲夢北岸祭祀?”
魯仲連輕笑一聲,頗爲自得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祭祀最好的地點的確是九嶷山,但嬴政過去是何等輕蔑三皇五帝,若是親去九嶷山祭祀,豈不是有損皇帝尊嚴?所以祭祀地點的選擇就尤爲關鍵了。”
“既要表達對‘洞庭大怒’的真誠懺悔,還要護住皇帝的尊嚴不能喪失,這個地點其實很不好選擇。”
“不過秦廷是有能人的。”
“他們知道如果離洞庭湖太遠,則難以得到舜帝的寬恕,也不能體現對舜帝的誠意,太近又有損皇帝尊嚴,所以雲夢就成了遙祭舜帝的最佳地方了,因爲雲夢雖不是洞庭,但離洞庭不遠,是一個可以把‘表誠意’和‘保顏面’兼顧起來的地方,也是一個能做到兩全其美的地方。”
“所以這次祭祀才定在了雲夢。”
“這次之所以准許郡縣官吏跟附近民衆往觀,同樣是爲了能最大限度的求得舜帝寬恕。”
聽着魯仲連的解說,衆人也是恍然大悟。
不由對魯仲連讚歎連連。
魯仲連淡淡的笑了笑,一副雲淡風輕模樣,彷彿這番見解對他而言很尋常。
但眼中實則難掩得意。
聽着四周衆人對魯仲連的恭維,一旁的一箇中年人眉頭微皺,他並不認爲魯仲連的解釋是對的,而且只感覺很是荒唐,若是始皇真這麼容易服軟認錯,他們又豈會畏嬴政如虎?根本不敢做太多動作?
終究只是書生之見。
蒯徹眉頭緊皺,死死的盯着前方。
在他們看不真切的地方,始皇的車輦已出現了。
也在此刻,本就躁動難安的北岸,瞬間呼喊如潮,久久未曾斷絕。
在衆目睽睽之下,嬴政高挺的出現在衆人視線,全場瞬間安靜下來,嬴政並無任何言語,肅然的踏上望祀祭壇。
他面對南天,宣讀了丞相李斯精心撰寫的祭文。
祭文頌揚了舜帝的孝慈,頌揚了舜帝的愛民德政,頌揚了由堯帝奠定而被舜帝發揚光大的王道大政,頌揚了舜帝任由皋陶執法的中正平和。
祭文末了。
嬴政奮然唸誦出一段令萬衆動容的宣示。
“大秦新政,上承天道,下順民心。力行郡縣,天下一法,和安敦勉。自今於後,師法舜帝,常治無極-——”
嬴政高亢的聲音在山谷迴盪,四周的歡呼熱烈聲,已然瞬間淹沒了羣山大澤。
相較於四周民戶的歡呼,魯仲連等人卻是面露不悅。
因爲嬴政最後的一段宣示,分明沒有任何改正的想法,也全然沒有向王道轉向的跡象,反而是在大言不慚的認爲,大秦推行的‘郡縣’、‘一法’的做法是合乎天理、順應民心的。
魯仲連怒罵道:“狂妄,祭祀舜帝都敢這麼三心二意,嬴政這暴君註定當亡。”
“不改治式,不改治道,不行仁政,不行王道,簡直荒唐。”
“暴秦,暴秦啊!”
魯仲連已是氣的直跺腳。
他本以爲這次前來,能見到嬴政低頭認錯,結果嬴政哪有半點認錯模樣?分明是借祭祀之由,公然在宣揚大秦自己的禮行,全然沒有半點想改正的念頭。
這是決定在暴政的路上一往無前了。
許猗等人臉色同樣不悅。
唯有蒯徹。
他在嘴裡反覆唸叨着始皇的最後幾句宣示。
他總感覺這幾句話意味非凡。
只是一時沒想到。
越是如此。
蒯徹心中就越是急躁。
他隱隱感覺他們似乎算漏了什麼。
他沒有繼續在雲夢北岸逗留,在這次望祀結束後,便直接離開了。
走在人影匆匆的道路上,蒯徹嘴裡嚀喃道:“究竟是哪裡有問題呢?爲何一時想不到呢?我們這次究竟漏算了什麼,爲何我一直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從前幾日得到的消息來看,始皇巡行的大軍,早就在渡過淮水後便便衣隱匿起來,恐是在暗中調查我等六國貴族之下落,只是嬴政之心,我等六國貴族何人不知?早就做好了防備。”
“就算嬴政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等真的大軍趕到,也只能抓到一些旁系支脈的老弱婦幼。”
“難以傷到根本。”
“而且我等復辟者多藏於濱海山川,此等暗流,就算秦軍有數十萬衆,恐也難以奈何,如此本該鎮定自若,笑看秦軍如無頭蒼蠅,何以此時會讓我如此不安?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蒯徹眉頭緊鎖。
他在腦海仔細想了一番,卻是沒覺得哪有不對。
只是心中的煩躁一直未曾斷絕,這也讓蒯徹很是困擾,在一陣思索無果後,蒯徹也是放棄了,只當是自己關心則亂了。
當夜。
嬴政的行營大帳內燈火通明。
一場小朝會方散。
而這次與會的官員數量並不多,卻分量極重,丞相李斯、御史大夫頓弱、廷尉史祿、典客姚賈、衛尉楊端和,都是位列三公九卿的重臣,而這次朝會商議的其實就一件事。
對荊楚及雲夢澤周邊地帶的六國餘孽的調查情況。
而在這場小朝會上,也第一次明確了將吳越兩地,作爲日後搜剿的重地。
而在這次小朝會完畢後,嬴政特意留下了兩個人。
一是御史大夫頓弱,二是廷尉史祿。
大帳內。
君臣相向而坐。
嬴政卻一臉肅殺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