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弱,朕且問你,這段時間對荊楚及雲夢澤周邊的六國餘孽藏匿之所,搜查的如何了?可有把握將隱匿在其中的六國餘孽盡數剿滅?”嬴政面色肅殺。
頓弱拱手道:“回陛下。”
“這段時間,臣同李斯丞相、楊端和衛尉聯手對附近地區進行了細密盤查,對藏匿在附近的六國餘孽,已有一些眉目,只是據實而言,效果並不理想,調查到的六國餘孽多爲旁系支脈的老弱婦幼,至於六國餘孽中的嫡系精壯,恐早就提前隱匿了,想在濱海山川中抓獲,無疑是大海撈針,臣並不敢誇下這個海口。”
頓弱據實而言。
他確實沒有說謊,朝廷的動靜太大了,而且始皇意欲借巡行鎮撫天下之心,早就是世人皆知,但凡六國餘孽中有所遠見的,基本都會在始皇途徑的時候選擇避退,根本不會停留在原地。
在此等暗流下,就算有數十萬大軍,恐也難以將雲夢附近的六國餘孽盡數抓獲。
而且也根本不現實。
聽到頓弱的回答,嬴政眉頭緊皺,似對這個回答很不滿。
他叩着書案,皺着眉頭:“朕也知抓捕難度很大,難道就沒有其他合適的辦法?”
“或者,寧可錯殺多殺!”
聞言。
頓弱臉色微變,連忙道:“陛下不可。”
“雲夢附近本就藏匿大量亡人,這些人多爲精壯,若是朝廷大興殺伐,定會讓更多民戶逃匿,到時只會適得其反。”
“請陛下三思。”
嬴政點點頭。
他似也清楚這種做法得不償失。
他淡漠道:“朕之本心,當然不想亂殺。”
“說到底,天下真正對秦抱有仇恨之心的,多是六國貴族,若郡縣能將這些六國貴族抓捕到案,朕又何須殺之?”
“不想殺人,卻必須多殺人,此間煎熬,朕何以堪?”
“然六國餘孽又不得不肅清。”
“因而朕欲在御史府中新開一官署,全力負責搜捕復辟貴族,御史大夫任何可行否?”
“陛下.”頓弱驚訝又遲疑,思忖片刻明朗道:“老臣認爲,新設一官署勝任搜捕之事,臣認爲可行,只是僅爲六國貴族設立,老臣認爲不可行,大秦以法治天下,不宜以此非常手段介入案罪緝拿。”
“六國貴族的確罪名昭著,然此官署介入搜捕,必多有殺戮。”
“天下已入常治之時,此法禍福難料。”
嬴政目光微凝,冷冷的望着頓弱,沉聲道:“設立這個官署,目的便是肅清六國餘孽,縱然多殺幾個人,相比較於罪案不能破而牽連廣泛,孰重孰輕乎?”
“復辟者嘯聚於濱海山川,言行盡皆秘密作爲,朝廷想探查到實情,很是不易,在此等情況下,就算朝堂派遣數十萬大軍,進山川搜尋,恐依舊會存在大量的漏網之魚,徒嘆奈何?”
“廷尉府與郡縣官署,僅日常民治已是人手緊張了,又哪能抽出多餘人力,去做這些需花費大力氣的事?”
“朕之巡狩,其所以藉機搜剿嘯聚貴族,也是下策之下策。”
“朕設立新官署,也屬實無奈也。”
頓弱目光微凝。
他自是聽得出始皇話裡的急躁,只是身爲御史大夫,卻是知曉自身的職責,依舊力勸道:“陛下,老臣認爲還是依法查究最爲穩妥.”
“依法?朕給了你們多少時間了?天下的六國餘孽可曾少過?天下抹黑咒罵大秦的人又可曾少過?你這幾個月又聽到了多少流言讖語,若是大秦繼續按部就班的去做事,何時才能將六國餘孽真正一網打盡?”
嬴政臉色鐵青,語勢凌厲之極。
他冷聲道:“復辟勢力挑戰大秦,朕絕不姑息,也絕不容忍。”
“這次的巡狩結果伱也查到了,朝廷這麼大費周章,又取得了多少的結果?”
“朕不想再聽你說那些廢話了。”
“朕只想知道一件事。”
“六國餘孽還要多久才能被一網打盡?!”
頓弱默然。
他又哪裡能說出準確時間。
就在頓弱不知該如何開口時,一旁的廷尉史祿卻開口了。
“陛下,臣有一言。”史祿道。
“講!”嬴政的神色看起來有些煩躁了。
史祿恭敬的行了一禮,沉聲道:“臣嘗讀《商君書》,對商君治國之道有一定領悟,老臣以爲,當此之時,當此之事,還是應效法商君更爲穩妥,也更合法治精要。”
“你先說說看。”嬴政道。
史祿深吸口氣,微不可察的掃了頓弱一眼,正色道:“陛下,商君行法,以後發制人爲根基。”
“無罪言罪行,一律不予理睬;有罪言罪行,一個不予寬恕。”
“而想做到後發制人,首要明白行法之根基。”
“而商君行法之最大根基是行政。”
“商君行政,慮在事先,有錯失便改,是先發制人,爲此,商君之大政深得民心。”
“大政得人,則民心安。”
“民心安,則世族復辟失卻附庸,終將漸漸枯萎,若大政缺失不修,則世族復辟有鼓呼之力,民衆亦有追隨徒衆,當此之時,僅僅依靠朝廷的強力鎮壓,只是揚湯止沸也。”
“明修大政,纔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若陛下執意以新官署之非常手段介入,行偵察、逮捕、審問,更如飲鴆止渴也。”
“大政不修,天下難平。”
聞言。
頓弱苦笑一聲。
他已是明白了場中局面。
陛下意欲新設官署爲假,想要重提商君法纔是真。
不然隨行官吏衆多,爲何偏偏就留下了自己跟史祿?
原因便在於此。
只是史祿口中的修大政,或者說陛下想修的大政,又會是什麼大政,頓弱也不禁好奇起來。
“明修大政,釜底抽薪。強力鎮撫,揚湯止沸,非常暗殺,飲鴆止渴。”嬴政喃喃唸誦着,不禁感喟萬千,道:“廷尉之言,振聾發聵,何其精當也,人云忠言逆耳,今日方知其意也。”
“只是明修大政,又當修何等大政?” 嬴政平靜的看向史祿。
史祿深吸口氣,沉聲道:“吏治。”
“臣在爲廷尉之前,曾擔任靈渠的監御史。”
“身爲監御史除了負責相關水利,更主要的只能便是肅清吏治。”
“而在靈渠修建的那幾年,臣便明顯的發現,修築靈渠的官吏中多有不當之吏,很多官吏都犯下了‘縱囚’、‘不直’、‘失刑’等罪行,這也導致靈渠的修建並不如外界知曉的順暢,靈渠是這般,臣相信天下其他的郡縣恐也多半如此。”
“而今天下積怨,臣認爲絕大多數原因,出在官吏身上。”
“官吏不作爲,或者亂作爲,這才導致了天下沸沸揚揚,民衆怨聲載道。”
“因而想讓天下局勢改變首當治吏。”
“吏雖衆,同體一也。夫同體一者相不可。且夫利異而害不同者,先王所以爲保也。”
“明主治吏不治民,便是其中道理。”
“吏治不清明,再怎麼治民,也是無濟於事,因爲根本不在民,而在吏身上,源頭不做肅清,河水有如何能清明起來?”
“而關東之地尤爲如此。”
“關東對秦法並不完全接受,地方官員跟朝廷多有忤逆,雖礙於朝廷威勢,不敢太明目張膽,但背地卻沒少跟六國餘孽串通一氣,不然六國餘孽又豈會如此猖獗,又豈能這般張狂?”
“若是能將吏治肅正,關東官吏不敢跟六國餘孽爲伍,六國餘孽縱有鼓呼之力,也終究難以延續,更難有追隨徒衆。”
“因而臣懇請陛下重整吏治。”
說完。
史祿恭敬的作揖。
只是對於史祿的建議,嬴政卻露出了一抹遲疑。
他看向史祿,凝聲道:“關東所需官吏衆多,若是真的肅正吏治,恐會造成關東大量官吏欠缺,此等辦法,朝廷過往也曾提及過,只是礙於各種實際情況,最終並沒有採納,不知廷尉有何其他見解?”
史祿輕笑一聲,淡淡道:“回陛下。”
“臣的確有些想法。”
“當初殿下在‘官山海’時曾提出一個見解,便是將商賈的職能固定,即專職專任,臣認爲此等辦法同樣可用在吏治上,關東糜爛久矣,想要徹底豁清非短時能做到,朝廷也不當如此迅猛,若是中途發生變故,反倒會讓朝廷難以自適,因而當擇其一點而攻之。”
“只針對一處,其他的暫且無視。”
“如此雖也會對地方造成一定影響,卻也不會太多,只要地方官署機構完成,缺少部分官吏,未必不能正常運轉,而且若是真的缺失多了,朝廷卻也可以重新任職。”
聞言。
嬴政微微頷首。
他看向頓弱,問道:“御史大夫認爲此法如何?”
頓弱臉皮微微一抖,連忙道:“臣認爲廷尉所言極是,關東民衆積怨久矣,而這些積怨多爲官吏造成,若是朝廷對關東官吏進行清洗,不僅能消解民怨,還能招攬民心,更重要的是,也能側重打擊六國餘孽的囂張氣焰,讓關東官吏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的跟六國餘孽媾和。”
“臣認爲此法可行。”
見頓弱也表示贊同,嬴政這才鬆口道:“既然御史大夫也同樣,那就按廷尉所言辦吧,只是郡縣日常處理的政事很多,又當從何事着手?既不能影響到郡縣的日常工作,又能做到對關東官吏的極大震懾。”
頓弱跟史祿對視一眼,幾乎是異口同聲道:“從肅清徵發黔首着手。”
見兩人觀點如此一致,嬴政也不由哈哈一笑。
他笑着道:“既然你們都認爲當從肅清徵發黔首的事開始,那就從此事開始吧,只是朕同樣需要理由。”
頓弱虛眯着眼,卻是沒有開口。
見狀。
史祿微微欠身,拱手道:“回陛下,民衆對大秦的積怨,多是源於徵發無度,民衆對此也是積怨最深,也最爲憤懣,而且這些事牽涉到的人數是最多的,也是最容易爲官吏上下其手的,正因爲此,朝廷取證也更爲容易。”
“另外。”
“據臣瞭解。”
“負責相關事務的管理往往不是縣令、縣丞,而是由輔助縣令的縣佐完成,就算朝廷查明,將這些縣佐、郡佐給繩之以法,也並不會太過影響郡縣政事的正常運轉,所以肅清吏治方面,從這件事着手更爲合適。”
“請陛下明察。”
在史祿說完後,頓弱雙眼微張,補充道:“除了廷尉所說,還有一些便處。”
“民衆對秦政多有怨念,若是朝廷出手整飭吏治,定然也會極大的鼓舞民心,更重要的是,也能消除部分民衆對朝廷的不滿,對於朝廷招徠民心大爲受益,國進自然六國餘孽則退,此舉雖未直接打擊六國餘孽,實則對六國餘孽無疑是一次重創。”
“六國餘孽過去鼓譟的多爲這部分備受欺壓的人。”
“眼下朝廷出手,這部分人必定心生感激,也不會再那麼輕易被說動。”
“於國於民皆是大利。”
“臣爲陛下賀,爲大秦賀。”
頓弱直接開口祝賀起來。
嬴政輕笑一聲,並未將此放在心上,淡淡道:“既然御史大夫跟廷尉都表示贊成,那朕就將此事交給兩位去做,不過此事雖已定下,但原定的巡行路線不可變更,更不容變更,旬日後,巡狩行營依舊浮江東下。”
“諾。”
“諾。”
頓弱跟史祿連忙應聲。
在將此事商議結束後,兩人也是相繼告退。
嬴政獨自坐在帳中,眼中閃爍着縷縷寒光,他其實心中很清楚,政治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如果只針對一兩個官署,就能讓天下其他官吏都老實安分,那天下治理也就不會這麼艱難了。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WWW✿ttкan✿¢O 不將整個關東官場血洗一遍,關東依舊會跟朝廷貌合神離的。
只是以前他沒有下定這個決心。
但如今。
他再次舉起了殺伐之刃。
而從這一次開始,大秦要逐漸掌控關東,直至完全控制。
哪怕中途可能會血流成河。
在嬴政心神沉浮的時候,頓弱跟史祿卻悄然走在了一起,兩人並肩而走,誰都沒有率先說話,彷彿只是兩個陌路人,但在並行了一陣後,頓弱終究還是沒忍住,率先開了口。
明天改書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