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弱緩步朝前走着,淡淡道:“人云我頓弱精熟商君之法,今聞廷尉之言,才知天外有天也。”
史祿拱手道:“御史大夫客氣了。”
“今日那番言語,只是因緣際會罷了,當不得御史大夫在意。”
頓弱不置可否,沉聲道:“你的確是一個有才幹的人,相較於蒙毅,你更爲適合廷尉。”
史祿道:“御史大夫謬讚了。”
“跟御史大夫相比,我在朝中的時間尚短,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
頓弱點點頭,道:“今日的事早就商定下來了吧。”
一語落下。
史祿卻是陡然沉默了。
見狀,頓弱輕笑一聲,不在意道:“陛下果真是能人也,過往的陛下眼中太過看重宏圖大志,根本就看不到眼前困疾,也太過急功近利,甚至爲達目的,已有些不擇手段,即便會因此死傷很多人,也在所不惜。”
“但現在陛下變了。”
“從前的那個陛下又回來了。”
“而且更有魄力了。”
“大秦的刀刃也終於從盯着六國餘孽的復辟,開始轉向了內部,只是老夫尚有一事不解,眼下六國餘孽虎視眈眈,朝廷這般大張旗鼓的針對關東官吏,就不擔心引起關東官吏不滿,繼而引發地方暴動嗎?”
終於。
頓弱說出了心中費解。
聞言,史祿嘴角含笑,凝聲道:“御史大夫當局者迷了。”
“關東官吏不敢興風作浪的。”
“這是爲何?”頓弱好奇的問道。
史祿道:“御史大夫,你可曾還記得,陛下最開始問了什麼嗎?”
頓弱一愣。
隨即似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他苦笑道:“原來如此。”
“一代新人換舊人,我頓弱終究是老了。”
“不過這次關東官吏的整頓,畢竟在我御史府的職權範圍,因而也當以我御史府爲首。”
史祿眉頭一皺,遲疑片刻道:“可以。”
“不過有些話也需提前說好,地方的監御史很多並不乾淨,到時若是清查到,希望御史大夫不要動怒。”
“這次陛下的決心很大。”
聞言。
頓弱微微頷首。
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終沒有開口。
他已然明白了。
陛下對自己有了不滿。
前面那番問詢,恐是故意訓斥的。
肅正吏治,原本是御史府的事,但現在卻將部分職權交到了廷尉府,這同樣表明了一種態度,陛下對自己已不信任了,同時陛下也對自己管理下的御史府有了懷疑跟不滿。
而且頓弱心中清楚。
陛下前面的那番試探恐未必是假。
陛下意欲新設一個官署是真,不過用來監督六國餘孽是假,想用此來監督天下官吏纔是真,只是自己並未領悟到,所以才爲陛下呵斥,他已開始跟不上陛下的步伐了。
而他在之前更擅長的離間。
想到這。
頓弱心緒有些低沉。
良久。
頓弱擡起頭,自顧自道:“我頓弱入秦三十餘年,隨陛下出謀劃策,眼下陛下既有如此雄心,我頓弱又豈能不再奮勇一把,等這次的事了了,我頓弱或許就該到了退下的時候了。”
說完。
頓弱大步離開了。
史祿目送頓弱走遠,最終輕嘆了一聲。
頓弱過去爲陛下獻言獻策,而今卻遭到如此冷遇,實在令人唏噓,但史祿也清楚,有時未必真就是陛下對頓弱生出了厭惡,而是天下形勢下,朝廷越來越多官吏已不能勝任官職了,頓弱相較還算好一點。
至少
陛下給了體面退下的機會。
而朝堂中的一些朝臣,恐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那時可就未必都能體面了。
旬日後。
始皇的巡狩行營準時出發。
浮江東下,這件事自然落到了有心人眼中,因而始皇離去的消息,也很快傳遍了衡山郡。
衡山軍治所·邾城。
一間方位較爲偏僻,但內部堂皇的酒舍。
魯仲連等士人齊聚於此。
他們已得知了始皇巡狩行營離去的消息,因而此刻也是在酒舍中肆意歡呼。
好不快活。
魯仲連舉起酒樽,輕蔑道:“前面聽說嬴政那大軍要來衡山,還把我嚇了一跳,以爲秦軍真能查出一些東西呢,結果呢?這十天,除了一些早前就被拋棄的老弱婦幼,他們竟什麼都沒查到,我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觀看了嬴政的望祀,他們竟然一無所知。”
“大秦的兇悍,我看言過其實。”
“哈哈。”
許猗也笑着道:“這些秦人還真是夠狂妄的,之前嬴政已巡行過四次了,他們的套路我們早就摸清了,不就是藉着巡行,藉機搜剿我等聚集之地嗎?這點小伎倆誰人看不出?”
“這次還提前將路線公佈,我還以爲秦軍有什麼針對呢。”
“嚇得我擔心了好幾天。”
“結果,就這?”
有名頭戴儒冠的儒生蹙眉道:“我感覺事情有些古怪,有些太輕易了,過往始皇巡行,也是這般聲勢好大,但的確會在地方有所斬獲,逼的我們只能東躲西藏,唯有少數人能在外活動,但這次秦軍的確也算是勞師動衆,只是收穫也未免太少了。”
“就只抓了零星幾人,這似乎真有些蹊蹺。”
對於這名儒生的驚疑,場中其他士人卻不以爲然,反駁道:“方兄,伱這就多慮了。”
“秦人那是不想抓人嗎?那是沒人可抓。”
“都經歷了四次了,我們難道還不能學到經驗?就只會在那裡乾等着?而且我們跟地方官府早就打好交道了,地方都是我們的人,還有人暗中給我們傳信,秦軍就算再厲害,還能真把我們這麼樣不成?”
“再說了。”
“始皇都巡行多少次了?”
“每次都安排這些秦軍在附近搜剿,那些秦軍難道真就不懂變通?都知道搜剿不到什麼人了,裝裝樣子不行嗎,古往今來,什麼時候不是這樣?值得這麼大驚小怪嗎?”
“依我看,就是秦軍不行了。”
“就是就是。” “不然這次怎麼只搜了十天就結束了?”
“這分明是意識到再這麼搜下去也搜不到什麼,還會讓自己顏面掃地,所以乾脆就早點灰溜溜的逃。”
“哈哈.”
舍內一片歡聲笑語。
聽着衆人的戲謔嘲笑,坐在後方的蒯徹卻臉色微變。
他終於想起哪裡不對勁了。
十天!
“十天十天.”蒯徹嘴裡反覆唸叨着,隨即又想到了始皇當日說的那句宣示‘師法舜帝,常治無極’,一下子驚醒過來,驚怒道:“不好,我們上當了,秦廷這次針對的目標根本就不是我們。”
“我們中計了!”
蒯徹的驚呼聲傳出,四周瞬間安靜下來。
不少人更是臉色驚變,隨即都四周張望,想找到說這話的人。
最終。
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蒯徹身上。
蒯徹一身灰衫,頭戴着一頂竹冠,臉色無比的難看。
他已全部想明白了。
這哪是秦廷搜查不力,分明就是故意的。
見到是蒯徹開口,魯仲連眼中露出一抹不悅,呵斥道:“蒯徹,你這是什麼意思?中計?我們能中什麼計?現在始皇這些人都走了,衡山郡又有誰敢算計我們?你要是再怎麼一驚一乍,休怪我將你趕出去。”
蒯徹嗤笑道:“蠢而不自知。”
“你說什麼?”魯仲連鐵青着臉,怒目而視。
蒯徹直接無視了,沉聲道:“你們還沒意識到問題嗎?十天,始皇若真想搜剿雲夢附近的聚集所,又豈會只用十天?而且始皇隨行的士卒都是百戰之卒,真正的精兵強將,又豈會只是做樣子?”
許猗冷聲道:“那是秦軍不想搜嗎?”
“那是搜不到。”
“我們早就得知了消息,大多數人更是早就轉移了,就算遺留在附近的,也早就做了妥善安置,秦軍就算有三頭六臂,在這濱海山川之地,又能怎樣?難道還能掘地三尺不成?”
許猗的話也贏得一陣認可。
蒯徹冷冷的看了許猗一眼,輕蔑道:“那我們是如何得知的消息?”
“自是秦廷自己說的。”許猗下意識道,隨即也意識到不對,又找補道:“就算秦廷不公佈,以前嬴政巡行了幾次,我們對他要做的事,也早就心知肚明瞭,又豈會再上當?”
“連你都能想到這些,秦廷難道想不到?”蒯徹冷聲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許猗臉色有些難看。
場中已有士人意識到了。
那名頭戴儒冠的男子驚疑道:“按蒯兄所言,秦廷其實早就預料到了這些,但既然如此,秦廷的用意又是什麼?難道是知曉搜剿無果,所以不願再那麼大費周章?”
蒯徹搖頭。
他在腦海沉思了一下,緩緩閉上雙眼,而後又猛地睜開,凝聲道:“都不對,秦廷的目標不是我們。”
聞言。
四周陡然一靜。
聽到蒯徹這話,魯仲連忍不住笑出了聲。
前面他還真以爲蒯徹想到了什麼,結果就只是在譁衆取寵。
許猗也冷笑道:“蒯徹,你莫不以爲這個玩笑很好笑?不在我們?我看你是昏了頭,天人誰人不知秦廷對我們嫉恨入骨,若非我們藏匿的很好,跟地方官吏交情也深,只怕早就出事了。”
“你這話簡直可笑。”
“我知道你忌憚秦廷,但也沒必要這麼危言聳聽吧?”
“我們六國貴族還不至於此!”
蒯徹冷笑一聲,寒聲道:“你們還記得始皇望祀時說的話嗎?師法舜帝,常治無極,而舜帝治下,法度平和公正,法度公正,秦一直以來的公正來自何處?”
“在於法不阿貴,繩不撓曲。”
“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
“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
“自商鞅變法以來,秦法對官吏的要求一直都比民衆更爲嚴苛,然如今,天下民人怨聲載道,官吏可曾出現官不聊生?那便說明秦法並不公正,眼下始皇重申法之公正,恐是想重新肅正吏治。”
聞言。
四周一陣鬨堂大笑。
所有人都對蒯徹的話嗤之以鼻。
秦對官吏動手?
簡直笑話。
秦若是敢對關東官吏動手,只怕天下一統時就出手了,何必等到現在?之所以秦廷不敢動手,非是不能,而是不敢,一旦動了關東官吏,一來秦廷沒有足夠多的官吏去替代,二來,也會激起關東其他官吏恐慌,到時這些官吏轉投六國貴族,豈不是自食其果?
這麼淺顯的道理,他們都知道,蒯徹竟還能不知?
見到四周的一陣取笑,蒯徹心中冷笑連連。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他現在也終於清醒過來,跟這些人混跡在一起,根本就辦不成任何事,他們只聽得一些吹捧的話,根本就聽不進一些逆耳之言,之前大家都落難,互相吹捧寒暄,勉強還能自處,但隨着相處時間越長,他也越發意識到,這些人的目光之短淺。
他已萌生了去意。
跟這些人待着,施展不了才華的。
他拱了拱手道:“我勸諸位不要輕易懈怠,若是有可能,儘量遠離衡山郡。”
“衡山郡並不安全了。”
說完。
蒯徹便大步離開了。
他若是沒猜錯,秦廷接下來要對地方官府動手了,而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因爲在此之前,六國貴族早就得到了風聲,早早就將人手安排出去了,留在雲夢附近的只是一個空殼子,一旦秦廷出手,他們就只能幹看着,鬧不起任何事,等到他們反應過來,始皇的巡行隊伍已開始返程了,他們依舊無計可施。
等始皇巡狩行營徹底離開,時間已過大半年了,到時一切都塵埃落定。
想到這。
蒯徹只感覺頭皮發麻。
他們在沾沾自喜以爲看破秦廷詭計的時候,秦廷何嘗又沒有算計到?甚至秦廷還將計就計,趁着他們將勢力撤離雲夢周邊,力量薄弱時,直接對附近郡縣進行大力整飭,這一番算計下來,六國貴族看似安然無恙,實則大傷元氣。
因爲官府變了!
日後就算官府想包庇,恐也要付出更多代價了。
而且此舉得民心。
聯想到始皇在雲夢北岸的望祀,蒯徹只感覺一陣眩暈。
始皇的所有目的都達到了。
只是這一切的佈局謀劃,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蒯徹看了看天色,黑壓壓一片,他逃也似的離開了衡山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