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氏項籍見過先生。”項羽拱手一禮。
他雖對這位老翁無太多興趣,但畢竟出身世家,也知待人禮數。
范增上下打量着項羽,微微頷首,笑道:“當真是人中龍鳳,英雄豪傑,項氏後繼有人。”
聞言。
項梁哈哈一笑,笑着道:“範兄,你就沒必要誇他了,我這侄兒一向心高氣傲,若是真把這些誇耀之話聽進去了,有朝一日,恐會連我這個叔父都不會放在眼裡。”
項羽面色驚慌道:“叔父何出此言?”
“我項羽是叔父跟叔伯救下的,對兩位叔父唯有感激,豈敢生出半點無禮?”
項梁輕哼一聲,眼中很是欣慰,但轉過頭,卻是對范增道:“我這位侄兒,天生喜好軍事,但唯獨不喜讀書,這次前來拜訪範兄,其實還有一事相求,想請範兄指教一下。”
聞言。
項羽眼中一急。
他連忙道:“叔父之意,項羽明白,但讀書能滅秦嗎?”
“秦之所以能橫掃天下,靠的是武力,是所向披靡的秦軍,項羽不讀書,不說話,唯學萬人敵,殺光秦人,燒盡咸陽,這纔是我項羽該做的事。”
“至於讀書.”
“項莊、項聲等其他項氏兒郎有在讀,並不少我一個。”
“他們能跟你比?”項梁冷喝道。
項羽一下不吭聲了。
范增聽着叔侄二人的話,眼中露出一抹異色。
良久。
卻是不由輕嘆道:“不書不語唯殺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範兄何出此言?”項梁面露不解。
范增撫了撫須,笑着道:“這些年來,秦廷做了什麼?”
“焚書坑儒,禁民間議論,這不正是想絕禁民間的‘書’、‘語’嗎?但你這位侄兒卻是不同,直接不書不語,心中唯有殺人,這豈非讓秦廷之算計全部落空。”
“這難道不是天意?”
“天意在項氏!”
聞言。
項梁一怔。
隨即也是若有所思。
他不確定道:“按範兄之言,羽兒不讀書,是暗合天意?”
“正是。”范增點了點頭。
聽到范增的話,一旁的項羽大喜過望,欣喜道:“叔父,你現在聽到了,這位先生都說了,我不讀書不說話,實則是上天之意,爲的便是能全神貫注的滅秦。”
“誅滅暴秦,何須讀書?!”
項梁狠狠瞪了項羽一眼。
不過對於這位老友的話,他也沒有去反駁。
楚人自古就好巫術鬼神,楚地也多淫祀邪神,項氏出身楚人,自也深受影響。
而且若真如范增所言,項羽豈非是有天意加身?
這對他項氏而言無異是大好消息。
項梁目光流轉,還是忍不住冷聲道:“就算如此,你也當多學點學問,不然堂堂貴族子弟,卻腹無筆墨,這傳出去,豈非讓天下人笑話?”
“不知的還以爲我項氏中落了。”
項羽連忙道:“叔父教訓的是,孩兒日後會去多看書的。”
見狀。
項梁也沒有再多言。
他轉頭看向范增,凝聲道:“範兄隱居之處,臨近朱方,對這段時間秦廷的舉動,應當是有所瞭解,這一兩年來,秦廷動作頻頻,我心中甚是不安,只是自知才疏學淺,實在看不透這天下形勢,這才斗膽前來叨擾,也是想向範兄請教一二。”
“還請範兄不吝賜教。”
范增微微頷首,沉聲道:“範兄你我相識多年,何必如此客氣?”
“而今天下波橘雲詭、變化無常,的確難以甄別大勢,項兄有此困惑,我其實能理解,眼下其實並非只有項兄困惑,只怕天下很多士人同樣是萬分困惑。”
“這次吳越兩地貴族之所以遭此重亟,同樣跟當下複雜難辨的局勢有關。”
“此話怎講?”項梁好奇道。
范增撫了撫須,面色肅然道:“項兄,難道不覺得這次六國貴族損失太大了嗎?”
項梁點頭道:“的確有這個感覺,這次秦人動作太迅速了,彷彿知曉我等下落,大軍更是直奔我等隱匿之地而來,我們雖一直有做一定防範,在外面也安排了一些斥候,但畢竟族人人數稀少,加之秦軍行軍速度很快,根本就難以進行逃匿。”
“還有一件很不對勁的事。”
“我們楚國貴族過去其實跟地方官員私交甚篤,平時若是真有什麼事,這些官員會第一時間派人通知我們,而這次卻出人意料的,會稽郡上下官吏,無一人傳信。”
“猝不及防之下,我們就遭了大劫。”
“目下宋氏、唐氏精壯損失大半,而其他六國貴族同樣損失慘重,而從官府最近傳出的消息中,我也才得知,這次秦軍行動抓獲了我等人口近六千人。”
“這可都是我等六國貴族之精銳啊。”
說到這。
項梁也是滿眼仇恨。
他此生之志,便是滅秦復楚,重建項氏榮光。
然他們還未來得及發難,秦廷就率先出手了,而且還一舉重創他們復辟勢力,這讓他們復國之路,一下變得艱難不少,他又如何能不急躁?
范增點頭。
他沉聲道:“這次始皇的巡行的確跟過去不同,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讓人防不勝防,而在雲夢時的雷霆出手,更是讓不少貴族心生懈怠,認爲秦廷不會對他們動手,甚至不少人還自以爲是的去算計地方官員,讓地方官員能徹底倒向自己,好用來壯大自己聲勢。”
“但這些人卻是忘了一件事。”
“楚國已經亡了。”
“他們也早就不是昔日的楚國貴族了。”
“眼下的宋氏、唐氏,只是秦廷通緝的罪犯,又豈能去威逼官員?”
“就算真有官員來投,他們又豈能真的護住?”
“還真以爲能像過去一樣,將所有事情栽贓到一些小吏身上?秦人是虎狼,他們不僅殘暴,同樣也深諳算計之道,又豈會真的信以爲真?”
“這些家族從一開始就打錯了主意。”
范增毫不客氣的駁斥了一番。
項梁點點頭。
對於范增的指責,他並不覺得有錯。
舊楚貴族中,的確有不少貴族,有些分不清現狀,其中尤以宋氏最爲突出。
宋氏的宋義此人不僅志大才疏,而且還自恃甚高,平常貴族聚會時,更是直接坐在主座,視其他貴族如下臣,然他們這些楚國貴族,又有幾個不是王族血脈?
算計地方官員的事,便是出自宋義之手。宋義認爲這次秦廷整頓吏治是他們的機會,可以將原本首鼠兩端的地方官員給拉攏過來,徹底爲他們貴族所用,私下更是沒少將他們互相聯繫的消息去威脅。
宋義的心思,項梁很清楚。
便是斷定這些官員不敢把實情抖落出去。
畢竟
始皇對六國貴族可是嫉恨如深。
若是知曉地方官員勾連六國貴族,只怕會直接將他們滿門抄斬,甚至是株連三族,正是基於如此情況,宋義等人才敢去威嚇地方官員。
此外。
他們並非真的是見死不救。
原本按照宋義等人的想法,只要這些官員徹底倒向他們,他們便會聯合地方官員,將私下串聯的事全部推到部分官員頭上,讓這些官員去扛下所有,而且雙方都知根知底,可行性很高。
這也是他們過去一貫應付朝廷的辦法。
只是令宋義沒有想到的是,這些地方官員似是被朝廷的動作嚇到了,根本就不敢這麼做,而見地方官員完全不上道,宋義等人也是怒了,亦或者是貴族的高傲情緒作祟,竟真的不管不顧了。
不過項梁卻是清楚。
宋義等人並非私下就沒有動作。
而是早早就收買了不少地方官吏,一旦真的發生了什麼事,這些官吏會第一時間傳信給他們,也正是基於此,宋義等貴族纔敢這麼高枕無憂。
只是結果並不遂人願。
一念至此。
項梁似意識到了什麼。
他面露驚容,不確定道:“按範兄之見,我等這次遭劫,或許跟地方官員有關?”
范增點了點頭。
他輕嘆一聲,沉聲道:“楚國的這些貴族,活在過去的顯赫太久了,甚至有些理不清現狀了,地方官員本就擔驚受怕,又豈能再容忍你們這些貴族威逼?”
“畢竟.”
“秦廷要的是他們的命!”
“本就命懸一線,還爲你們算計,這自會生出不滿。”
“而秦廷從雲夢附近的表現來看,雖的確是殺伐果斷,但依舊是有度的,並不是真的無所顧忌,這自然也會讓這些官員生出僥倖,若是地方官員跟你等好好商議,聯手之下,未必不能將事情糊弄過去,到時會稽郡的局勢定然不會如此惡劣。”
“然宋義等人卻是太過貪婪了。”
“他們借秦廷整飭吏治,卻是想趁機要挾,逼地方官員直接投靠。”
“甚至不願做任何退步。”
“一心只想逼着地方官員低頭。”
“到了最後幾天,更是完全不管不顧,甚至拒絕溝通,不僅不出手助力地方官員躲避朝廷審查,甚至還不願去遮掩雙方勾結的證據。”
“而宋義之所以敢這麼做。”
“就是吃定,地方官員怕死,一定會率先低頭。”
“但他卻是忘了一件事。”
“朝廷的確旨在針對地方官吏,但地方官吏可同樣也能決定你們性命。”
“泥人尚有三分火。”
“何況是官?”
聞言。
項梁沉默了。
他已明白范增的意思。
宋義等人太自信了,自信的認爲地方官吏只能屈從,不敢做出任何的反抗,因爲他們想活,而想活命就必須跟六國貴族合作,所以六國貴族才這麼有恃無恐,但這其實並不是宋義一人的心思,他項梁同樣是這般認爲的。
在他們眼中。
地方官吏就是不敢忤逆自己。
而且很早就有這個認識了。
這並非虛言。
地方官員若是真有如此膽量,當年根本就不敢跟自己等人接觸,更不敢借自己等人去清除異己,雙方這些年互相利用,聯繫已經十分密切了。
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甚至於。
地方官員還更爲弱勢。
因爲他們是官,自己等人是賊。
貴族手中有地方官員的把柄,地方官員只要不想死,就只能乖乖聽從他們吩咐。
正因爲此。
他們這次纔敢這麼肆無忌憚。
項梁目光陰晴不定,他在腦海沉思片刻,卻是始終沒想通,爲什麼地方官員這次會選擇出賣自己,他們難道真的想死?亦或者真就接受不了這點委屈?
項梁道:“範兄可知具體原因?”
范增笑而不語。
項梁連忙道:“還請範兄解惑。”
范增輕笑一聲,淡淡道:“當局則迷,你們雖沒少關注天下變化,但目光其實大多隻聚焦於江東,對天下形勢判斷出了差錯,然地方官員畢竟跟朝廷打交道,對朝廷的變化了解的更爲深刻。”
“他們這次之所以敢冒險,便是基於對天下大勢的認知。”
“他們認爲秦廷日後大有可爲。”
“而六國貴族難成大事。”
“一派胡言。”項羽勃然怒道。
范增哈哈一笑,不在意道:“我知曉你們對此很憤懣,但這恐纔是實情,當然,地方官員究竟是如何想的,我並不敢做出準確判斷,但他們這次的確動搖了。”
“這是肉眼可見的。”
“正因爲此,他們才毅然決然的拋棄你們,甚至主動將你們的下落透露給朝廷,以換取朝廷的信任跟寬諒,同時藉助朝廷之力打壓爾等,以期讓自己的做法看起來更爲明智。”
項梁陰沉着臉。
他知道範增說的恐是實情。
地方官員有了反心。
但他心中對此很是不忿,他們的確算計了地方官員,然未嘗沒有給他們留活路,而這些人如今卻反過來算計他們,爲的竟是討好秦廷,若是這些人真的一心爲秦,當年又如何會跟他們走到一起?
而且
這些人當真認爲秦廷還有救?
當真認爲天下不會亂?
可笑至極。
項梁臉色的變化,盡皆落到了范增眼中,他輕笑一聲,緩緩道:“他們有此轉變其實可以理解,畢竟這兩年來,秦廷變化的確很大,而且看起來也越來越有針對性了,若是真的不明大勢,的確很容易爲秦廷這虛張聲勢蠱惑。”
“然這注定只是虛張聲勢。”
“天下大勢,豈會因些瑣碎變動,而輕易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