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心神一凜。
他連忙起身,躬身回禮道:“陳平定不忘魏兄賞識之恩。”
他其實也大致知曉魏無知的處境。
並不受魏國其他貴族待見。
魏無知苦笑一聲。
他們這一脈相對是有些中落了。
不過或許是遺傳了信陵君魏無忌善結交的秉性,魏無知自小便喜歡結識他人,認識陳平,便是有次偶然來到陽武縣,見一偏僻小巷子裡,竟有很多車輪印跡。
更令他驚異的是。
這家還用着一領破席當門。
於是他便好奇的打聽了一下,從而知曉了陳平的存在。
最初,他是想將陳平引薦給魏咎的,因爲魏咎魏豹兩兄弟,一直在圖謀復辟,以陳平之才能,若是能出手相助,當能讓魏氏一脈大有可爲,只是近來,他跟這兩兄弟有一些不愉快,而且秦廷對六國貴族的追剿還在不斷加重,他心中生出一些不安。
他爲信陵君之後。
若是日後魏咎魏豹出事,恐會拖累到他,所以便想爲自己尋個後路,而在見到這求賢令時,心中便有了一個想法。
將自己交好的士人推薦過去。
這樣無論是六國貴族這邊,還是秦廷這邊,他都有人,最終都能護住自己。
他雖無太多才能,卻也隱隱察覺到。
天下氣數似不一樣了。
所以能多條後路,就儘可能多準備下,若是秦廷真的出事,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再將陳平引薦到魏咎麾下,或者其他貴族手中。
並不會怎麼耽誤陳平。
陳平頷首。
他已在心中有過權衡了。
大秦目前的氣象並不差,唯一的擔憂,便是始皇還能不能繼續支撐起這個變革,而這次求賢令是要到咸陽的,正所謂,君擇臣,臣亦擇君。
他也可藉此看一看扶蘇的情況。
但就實而言。
這已是他目前最好的機會了。
若是這次不能出仕,恐只能等到天下生亂了。
到那時。
可就世事難說了。
而且就他聽聞的消息,扶蘇對於關東出身的官吏,是願意扶持的。
就之前事務府的官吏,最近都得到了提拔,等日後扶蘇即位,這些官吏恐都會晉升到朝堂,相較於其他看不起他們這般出身低微的貴族,扶蘇明顯更爲開明,也更有胸襟。
也更值得投靠。
因爲他願意去咸陽走一趟。
隨即。
陳平淡淡看了魏無知一眼,心中也是惋惜了一下。
以魏無知長袖善舞的才能,若是去到咸陽,定然是如魚得水,可礙於貴族的身份,他不能去咸陽,也不敢去,甚至就算自己想去,也會爲魏氏阻攔,最終只能望而興嘆。
不亦哀哉。
見陳平徹底做出決定,魏無知拱了拱手,輕嘆道:“這般出身,成全了我,同樣也限制了我,有時我也是羨慕陳兄這般的自由自在。”
“唉。”
“爲兄就此別過。”
“也在此提前恭賀陳兄高就。”
陳平連忙回禮。
只不過在陳平回禮的時候,魏無知悄無聲息的將漆案上的竹簡,重新收回到了袖中,他的家境的確算是不錯,但竹簡這東西畢竟造價不菲,他也做不到如大父那般隨意揮霍。
能省則省。
何況這竹簡等會還要給很多人看的。
若是每人都給一份竹簡,他再家大業大恐也支撐不起。
畢竟
他結識的友人太多了。
對於魏無知的小動作,陳平自是看在眼中,但早就習以爲然。
他本一貧寒出身,能結識魏無知這般名門,已十分不易,又哪敢佔太多便宜?而且魏無知願意將如此重要的事,告訴自己,併爲自己推心置腹,他又豈能要求再多?
他目送着魏無知走離。
等魏無知徹底走遠,他起身出了屋門,朝着兄長的住處走去。
他此行是爲辭別。
苦讀十幾載,也當露鋒芒了。
沛縣。
在城中蕭何的家中。
蕭何、劉季、曹參、周勃、呂澤、樊噲等人齊聚一堂。
這次他們是爲蕭何餞行的。
在大半月前,蕭何收到了朝廷的通知,擢升爲泗水郡郡丞,而泗水郡的治所在相縣,並不在沛縣,因而蕭何日前便要啓程前往相縣。
蕭何原本的主吏掾官職現在爲曹參接任。
曹參的吏掾則落到了劉季頭上。
劉季也算是實現了二級跳,從一個亭長,越過鄉級,直接進入到了縣裡。
此刻衆人齊坐,滿屋的歡聲笑語。
樊噲撕下一塊狗腿,大口的吃着,根本不在意滿嘴的油污,他雖是一個屠夫,但平常是沒太多機會吃肉的,家裡也一直是飢一頓飽一頓。
這次總算是能放開吃了。
也是吃的很盡興。
酒肉過後。
樊噲不禁打了個飽嗝。
隨即還頗爲打抱不平道:“扶蘇這儲君,真他孃的小氣,就蕭何這才能,不說當個丞相,當個那什麼御史肯定是夠了的,結果就只從縣裡升到了郡上。”
“這不是白折騰一場嗎?”
曹參連忙提醒道:“樊噲兄弟,休得胡言。”
“殿下這麼做,自有殿下的考量,豈容我等猜疑?”
樊噲白了曹參一眼,終究還是沒敢繼續大聲說,但也是在一旁小聲嘀咕着,顯然並不認爲自己說的有什麼問題。
扶蘇不就是小氣嗎?
蕭何搖搖頭,沉聲道:“從主吏掾升到泗水郡郡丞,已很不錯了,若是真的擢升我到咸陽,我恐還真要考慮一下了,咸陽不比泗水郡,魚龍混雜,我一邊遠官吏前去,又豈能落得了好?殿下沒有將我直接提拔上去,恐也是爲我好。”
“你們沒必要替我打抱不平。”
劉季扔下一根骨頭,伸出手掌在嘴上用力一抹,笑着道:“蕭何說的對,說白了,我們這些人,其實是入不了朝廷那些官員的眼的,去了只會自找沒趣,而且現在至少還在泗水郡,若是出了事,我們互相還能幫襯一下,要是去到咸陽,那可就真鞭長莫及了。”
“不過我跟蕭何的事,你們就沒必要多心了。”“我們好着呢。”
“別看現在還在郡裡縣裡,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到咸陽去了,到時你們想見我們可就難了。”劉季也一臉得意,似乎也爲自己當初做的選擇很自得。
見狀。
蕭何苦笑一聲。
劉季始終是這麼不着調。
他沉聲道:“這次將諸位叫來,並非是爲我餞行。”
“而是有要事想告訴你們。”
聽到蕭何的話,周勃等人都是一愣。
還有他們什麼事?
“不是,蕭何,你有事只管說就行了,婆婆媽媽的。”樊噲有些不耐煩了。
蕭何輕笑一聲,頷首道:“其實我跟劉兄大半月前就收到了調令,只是我們兩個其實一直都沒有做好決定,一旦真的出仕,情況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所以一直在猶豫。”
“最終選擇上任,跟一則令書有關。”
“令書?”周勃眉頭一皺,眼中露出一抹疑惑,蕭何跟劉季的調令,這不是朝廷頒發的嗎?怎麼還能跟令書扯上關係?
這是什麼道理?
總不能是朝廷強行讓他們上任吧?
蕭何繼續道:“這令書內容其實跟我和劉季並無任何關係,因爲這是一則求賢令,是扶蘇殿下頒發到天下的,然正是看到了這份求賢令,我和劉季才決定去上任。”
“這是爲何?”呂澤好奇道。
劉季嘿笑一聲,主動把話攬了過來。
“因爲這跟你們有關。”
“我們在沛縣也是有多年交情了。”
“過去你們多少也聽到過一些傳聞,便是天下苦秦久矣,天下亂世將至,所以我跟蕭何或多或少有些擔心,畢竟沛縣纔是我們之根基,一旦離了沛縣,便什麼都不是,所以在局勢不明晰前,我跟蕭何都不太情願離開沛縣。”
“我尚好。”
“就算是升官也還在沛縣。”
“但蕭何可就直接被安排到了相縣。”
“雖然相縣跟沛縣離的並不算遠,但若真的發生了什麼亂子,其實也是出手不及的,所以考慮到諸多因素,離開沛縣都不算什麼明智之舉。”
“強龍不壓地頭蛇。”
“在沛縣,我們就是那地頭蛇。”
“而最後蕭何之所以敢冒這個險,願意去冒這個險,正是因爲這個求賢令。”
“這個求賢令,不看出身,不看門第,只看才能。”
“哪怕像樊噲兄弟這樣屠狗賣肉的,還是像周勃兄弟這樣做喪葬吹鼓手的,都可以去,你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意味着什麼?”樊噲一臉迷糊。
劉季白了樊噲一眼。
他冷笑一聲,淡淡道:“意味着你們同樣能出仕,不說能跟我和蕭何一樣,至少也能在地方當個小吏,而有我跟蕭何在,你們日後又豈會止步於小吏?”
話音一落。
室內衆人皆是一驚。
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劉季目光微闔,淡漠道:“你們也沒必要這麼大驚小怪,這其實未必不是扶蘇殿下,故意給我們留下的一些好處,畢竟上次事務府的時候,扶蘇殿下就當清楚,對於升遷,大多數府內官吏其實都不太情願的。”
“所以想讓我等升遷,定然要施以恩惠。”
“這求賢令便是其中的恩惠。”
“正所謂.”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求賢令上雖並未提及太多,但你們若是去到咸陽,手中拿着我等的引薦信,你認爲扶蘇殿下會不會予以優待?”
“你們求的也非是什麼大官,只是一微末小吏,扶蘇殿下又豈會不準?”
“那時,你我兄弟都有官職在身,自保能力豈不更強了?”
“而這同樣是扶蘇殿下做的讓步。”
“千金買馬骨。”
“現在世人皆知我等得到了提拔,但又有多少人知道,朝廷只是發出了一份調令,但對外卻宣揚的是我等已接受了提拔,並已經借勢去籠絡更多底層士人了,說白了,殿下利用了我們,不過若是我們沒有利用價值,恐連利用的資格都沒有。”
“然也正因爲利用了,所以殿下自要做些取捨。”
“便是讓我們引薦一些親近的人。”
“你們皆是我劉季的兄弟,我劉季眼下傍上了扶蘇殿下,自也不會因此冷落你們,我之前就說過,等我劉季混好了,一定帶你們也吃香喝辣,我劉季向來是說到做到!”
“你們也莫要嫌棄只能爲吏。”
“我劉季在一月前還只是一個亭長呢?現在不就成了沛縣的吏掾?等日後我跟蕭何去到朝堂,你們還怕沒有晉升的機會?”
“我這次之所以把你們叫來。”
“正是因爲你們是我劉季的兄弟,我劉季說過要跟你們有福同享,你們也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一旦錯過了,就算朝廷日後再發什麼求賢令,你以爲你們還有機會?”
“就算是正常的爲吏試用,就你們有幾人能通過?”
劉季坦然開口。
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也的確是發自真心。
若只有他跟蕭何被提拔,他們自是不願去赴任的,但若是能帶上一衆兄弟夥,那就不一樣了,畢竟身後有一幫子兄弟支撐,總歸是有些底氣了。
這求賢令在劉季看來,就是專門爲他們準備的。
爲的是寬他們的心,讓他們能放心仕秦。
聽着劉季的話,周勃、呂澤都不由激動起來,若是真的能這麼出仕,那何嘗不可?
而且這可是直接就傍上了扶蘇。
今後好處又豈能少?
呂澤舔了舔嘴脣,只覺脣乾舌燥,也終於知道爲何自己妹妹執意要讓自己參加,劉季跟他沛縣兄弟之間的聚會了,原來還有這個深意。
他沉聲道:“這種機會的確很難得。”
“現在秦廷勢頭正盛,前面對江東一番清理,已是騰出了不少位置,我們雖不可能去就任,但在沛縣還是能謀得一二職位的,若是不能抓住這次機會,今後恐都不會再有了。”
“畢竟.”
“下一次,扶蘇可未必是儲君了!”
周勃也是意動。
唯有樊噲拉胯着臉,臉色有些難看,他遲疑道:“聽你這麼說,我也可以去?但我就一屠狗的,大字都不識幾個,這去了,不會丟人現眼嗎?”
“我當真能去?”
樊噲雖嘴上有些不確定,但心中還是很想去的。
這可是出仕當官爲吏啊!
這誰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