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真被扶蘇的話嚇住了。
他在來時,還是有些心理建設,只是真聽到扶蘇的話,依舊是心神亂顫。
扶蘇這番話太嚇人了。
若是傳出去,定會引得朝堂恐慌。
張蒼根本不敢應聲,一臉咬牙堅持道:“殿下,臣只是上計御史,並無職權插手錢糧,還請殿下另尋他人,張蒼不能勝任。”
扶蘇滿眼冷漠。
神色已是出離的憤怒了。
他怒紅的盯着張蒼,冷斥道:“張蒼,別給我說這些廢話,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能不能做到,我不關心你是不是少府,也不關心你是不是上計御史,我只關心伱能不能做到!”
張蒼跪伏在地。
額頭冷汗涔涔,心中叫苦不迭。
他真的是不敢回啊。
他過去自負滿腹經綸,但朝堂之上,哪容他這般狂妄?
他苦笑道:“殿下,大秦律令有明令,職權之外的事,不能僭越,臣不敢違令,殿下所問之事,已超出臣本身職權範圍,請殿下思慮。”
扶蘇雙眸如鷹眼一般,死死的盯着張蒼,聲音已越來越冰冷。
“孤再問你最後一遍,你究竟不能能做到,若是能做到,這少府之位,孤就讓你去做。”
聞言。
張蒼臉色徹底變了。
他的變化,並不僅僅是因爲扶蘇說讓他去做少府,更是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扶蘇自稱爲孤了,扶蘇過去一向很平易近人,很少用這般正式的稱謂,而今卻是一改常態。
這足以證明扶蘇之認真。
而且扶蘇敢直接說出這話,也完全出乎了張蒼意料。
扶蘇一直以來都很儒雅隨和,很少這麼強勢的壓迫,就算杜赫過去引得扶蘇不滿,扶蘇也只是有些抱怨,並不會明顯的表示出來,更不會想着將杜赫撤掉。
但在這幾天的沉寂下,扶蘇似性情一下大變了。
變得瘋狂。
變得歇斯底里,變得無法無天了。
這根本不是他認識的扶蘇。
現在的扶蘇。
讓張蒼感到無比的陌生。
他能夠感受得到,扶蘇對這個問題的執拗,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張蒼輕嘆一聲,神色很是低沉,問道:“殿下,意欲在天下修建常平倉,究竟是爲了什麼?若是想穩定地方各種物資,常平倉恐不會小,若是加上防火防潮等措施,只怕耗費的錢糧會以百萬錢計,每年維護也會耗費不小錢糧。”
“殿下既知曉朝廷財政短缺,爲何還要執意如此?”
“臣不解。”
扶蘇沒有回答。
他依舊盯着張蒼,彷彿對張蒼的詢問,根本沒聽進去。
他只要答覆。
見狀。
張蒼苦笑一聲,心中是暗暗叫苦。
他雖早就清楚,扶蘇叫自己前來,不會有什麼好事,只是真的聽到扶蘇要做的事,依舊讓他感到眼前一黑,若是能夠,他真的想當場昏死過去,這樣或許也就能糊弄過去了。
不過以他對扶蘇的瞭解,就算自己真昏過去,扶蘇也不會輕易罷手的。
想到這。
張蒼眉宇間的憂色更濃了。
他思量了一下,神色十分糾結和擰巴道:“若殿下執意想籌集錢糧,除了橫徵暴斂,的確還有一些辦法。”
“說!”扶蘇目光微動。
張蒼目光一定,神色森然道:“臣並不知嵇先生爲殿下說了什麼,但能讓殿下如此心神大變,恐定是涉及到危及天下的事,嵇恆是知曉民間疾苦的,所以臣大膽推斷,嵇恆並不希望太過勞民傷財,或者是對民間負擔加的太重。”
“如此條件下,其實並無太好辦法。”
“但也並非沒有。”
“普天下,勞民傷財最重的,莫過於各種大型土木建設。”
“所以臣認爲當從這些着手。”
“首要.”
“便是停修阿房宮。”
話夾子一打開,張蒼一下輕鬆下來。
他緩緩道:“阿房宮是陛下欽定的宮殿,眼下剛剛提上日程,很多隸臣黔首、工匠目前都已到了咸陽,開始做最初的建設,阿房宮設計中是一座宏大的宮殿,耗費的錢糧更是海量,但就實而言,就大秦目前的財政,並不支持修建。”
“繼續一意孤行,只會得不償失。”
“故”
“臣認爲當停止阿房宮修建。”
“爲此積省下一些錢糧,用在殿下的常平倉上。”
說完。
張蒼目光悄然的看向了扶蘇。
他很好奇,扶蘇會作何迴應,又會是什麼情緒。
只是令張蒼有些意料。
扶蘇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個‘可以’,便將此事給定下了,根本就不給任何說辭,彷彿自己就能對此做主。
但事實顯然不是。
這是始皇力主修建的。
扶蘇當真敢忤逆始皇之提議?
張蒼眼皮一跳。
他知道這次恐真不一樣了。
他原本提到阿房宮就是爲了試探。
想看看扶蘇,究竟有多大的魄力跟決心,但聽到扶蘇毫不猶豫的回答,張蒼也猛然清醒了,扶蘇這次並未心血來潮,而是當真下定了決心,也打定了主意。
甚至不惜違抗始皇之令。
這讓他不由更加好奇,嵇恆究竟對扶蘇說了什麼。
竟能讓扶蘇有這麼大的轉變。
他目光閃爍,驚疑的問道:“殿下可當真下了決心?阿房宮可是陛下要修的,殿下若是公然宣佈停止,這恐對殿下名聲有很大損失,還會引得朝臣攻訐,甚至可能引得陛下不滿。”
“殿下當真考慮清楚了嗎?”
張蒼不死心的想再度確認一下。
扶蘇神色堅毅,語氣鏗鏘道:“阿房宮的確是陛下欽點修建,但相較於爲了關東的穩定,我相信我能夠說服陛下,而且利國之事,陛下又豈會拒絕?”
扶蘇說的很平淡。
彷彿就是在確定一件既定的事。
這讓張蒼更加疑惑。
扶蘇並沒有就此多說的想法,只是冷冷道:“繼續。”
張蒼捋了捋鬍鬚,此刻也是徹底豁出去了。
他咬牙道:“城中聳立的十二座金人,若是冶煉爲錢幣,或能爲朝廷籌集錢糧百萬錢。”
“只不過這些金人冶煉多年,外表都生了銅鏽,想重新冶煉成錢幣,恐要花費不少時間,但相較花費,這十二座金人冶煉後,的確能爲朝廷帶來不菲的收入。”
聽到十二座金人,扶蘇倒是遲疑了。
並非是不能。
而是十二金人政治象徵意義更大。這是秦武功的直觀展示。
也是威懾天下最直觀的‘利器’,六國兵鋒何等強大,但依舊敗在了秦軍手中,而他們最引以爲豪的兵器都被冶煉成了金人。
這更是對關東更直接的嘲諷跟踐踏。
見扶蘇遲疑,張蒼猶豫了一下,凝聲道:“臣知曉十二座金人對天下的意義,因而臣其實也建議這十二座金人保留,不過眼下金人外表已爲腐蝕,朝廷可將這十二座金人回爐,日後重建十二座金人,不過從現在的全實,變成鎏金,只是外邊鍍一層。”
“如此朝廷得了金屬,十二金人依舊傲然矗立。”
“兩者並無任何不恰。”
聞言。
扶蘇眼睛一亮。
這個提議不錯,將十二金人回爐,而後只是外表鍍一層鐵銅,將裡面的鐵銅悉數回收,用以製造秦半兩,由銅水澆築的‘金人’,其實跟實際的十二金人並無太多不同,只要無人將其打破,基本不會爲外界發現。
扶蘇頷首道:“張御史的提議不錯。”
“就按你所說去做。”
“還有嗎?”
這時。
扶蘇已期待起來。
他現在越發認爲,自己當初將張蒼拉攏過來,是十分明智的選擇。
此人當真是一位驚世大才。
只不過爲其外表身形所影響阻礙了。
張蒼眼皮跳了跳,見扶蘇再度同意,他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沉聲道:“至於第三點,臣認爲當落在長城修建上,長城綿延數千裡,雖有些部分只是將舊有之長城連接起來,但這同樣是一個無比浩大的工程,對於人力物力財力的耗費,都是海量。”
“而今匈奴北卻,北疆隱患暫除。”
“如此匆忙急躁的修建長城,對於北疆民衆壓力太大了,幾乎是前腳剛送走匈奴,躲過了生死劫掠之危,轉眼便被拉去修長城,這也導致地方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臣認爲當緩一緩。”
“長城當修。”
“但要應時去修。”
“而非是匆忙上馬,空耗大量錢糧,實際並無多大用處,眼下只算得上是一座‘奇觀’,華而不實,成效寥寥。”
聞言。
扶蘇心念一動。
他想起了嵇恆說的話。
匈奴北卻,短時對大秦並無隱患,朝廷甚至可藉機跟匈奴尋求商貿,若是當真得行,朝廷或還能從中獲利不少,至於長城,這是阻絕外患之利器,決然要修的,但的確可以緩一緩。
一來讓民休息。
二來也能省下一筆錢糧。
想罷。
扶蘇點點頭。
他沉聲道:“長城,乃國之大事,不可輕易中斷,但爲與民休息,適當放緩一下,也未嘗不可,何況長城修建太過急躁,其中也導致了不少怨恨,適當停停,也能舒緩地方情緒。”
“我會向陛下請求的。”
張蒼又道:“其實還有一條,便是全國各地的宮殿,也當緩一緩。”
說完。
張蒼就閉口不言了。
這個建議,其實已是僭越了。
他也清楚這點,因而簡單說了下,便直接住口了。
扶蘇眉頭一皺。
他深深的看了張蒼一眼,對此並沒有立即答覆。
全國之行宮,這事關皇帝出行,平心而論,他應當同意的,只是眼下始皇身體不佳,若停了天下行宮的修建,只怕會讓始皇生出不滿,也會讓外界生出各種無端猜想,在權衡了一下後,他還是放棄了這個建議。
行宮不能停。
這涉及到皇帝顏面。
也涉及到朝廷在天下之威嚴。
“還有嗎?”扶蘇問道。
張蒼搖頭。
至於什麼精簡機構、多徵租賦稅這些,他根本沒有考慮,眼前提出的幾點,就是他心中,最容易變現,也最容易落實的辦法了。
扶蘇見狀也點點頭。
他其實心中也知道,張蒼能想到這麼多,已很是不容易了。
畢竟水利、道路等工程,同樣會耗費大量錢糧,但這事關天下蒼生,決然不能輕易變動,所以只能從這些‘顏面’工程着手。
即便這想做到也很難。
張蒼沒有這麼樂觀,他凝聲道:“殿下,臣之建議,的確能爲殿下結餘不少錢糧。”
“但在臣看來,並不可能是足額的。”
“因爲朝廷財政一直有很大虧空,因而各項工程,從某種程度來講,一直存在着拖欠問題,很多時候地方都變着法子,讓底層去承擔,或者讓底層自費去出。”
“就實而言。”
“殿下真正能結餘的還是那十二座金人。”
“至於其他工程的停歇,的確能爲殿下帶來一些錢糧,但在各方官員的推諉阻攔下,殿下真正能截留下來的很少。”
“因爲地方同樣需這些錢糧來平息民怨。”
扶蘇點頭。
他自是清楚其中的難處。
不過關東的常平倉,是一定要修的,誰也不能阻止。
張蒼又道:“臣提出的那些建議,很多都是朝堂決定的,殿下若是想中斷,或者變更,恐會遭到很大的爭議,對殿下的威名也會有不小影響,臣思量再三,還是請殿下三思。”
扶蘇默然道:“這你不用再勸了。”
“大秦需要錢,錢也當用在合適的地方,你提的建議,的確會遭受質疑,也會遭到羣臣針對,但我扶蘇既已下定了決心,就一定會去做,哪怕前面有高山險阻,我也不會退縮半步。”
張蒼欲言又止。
最終。
他還是懇求道:“臣知殿下之決心,已不敢再勸。”
“只是容臣再說一句,臣之所以開口,只是念及跟殿下熟稔,並無任何覬覦少府之位的心思,臣懇請殿下,莫要去動少府之位。”
“請殿下以朝堂爲重。”
扶蘇眉頭一皺。
他拂袖道:“此事你不用關心,我自有計量。”
“我斷食數日,也有些餓乏了。”
“張御史先下去吧。”
聞言。
張蒼張了張嘴,輕嘆一聲,只得告退。
見張蒼離開,扶蘇身子晃了晃,險些癱倒在地,他眼下已是餓的有些發昏了,朝外面道:“魏勝,去,給我準備點飯食。”
殿外的魏勝,聽到扶蘇的話,不由激動的熱淚盈眶,連忙端着銅盤就進去了。
這飯菜他可一直讓人備着。
就等着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