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吃的並不多。
他也實在沒有太多胃口。
他現在腦海裡堆積着很多事,也想要去做很多事,簡單的喝了點湯,稍微吃了幾口粳米,就讓魏勝將這些飯食端下去了。
望着沒怎麼動的飲食,魏勝輕聲道:“殿下要不再吃點吧?”
“您已數日沒有進食了。”
“只吃這麼一點,身體恐吃不消啊。”
扶蘇搖頭。
他沉聲道:“不用了,我心中有數,實在沒胃口。”
“你現在讓侍女去準備熱水,我這幾日沒有沐浴,渾身都有些發臭了,另外,去將少府杜赫請到雍宮偏殿,就說我有事要跟他相商。”
“另外。”
“對外發出消息。”
“我並無什麼問題,只是心中有鬱結,而今鬱結已經打開,一切恢復如初,讓朝中大臣不必再爲我擔憂。”
聞言。
魏勝先是點了點頭。
隨即有些擔憂道:“殿下你的身體當真撐得住嗎?”
“數日沒有進食,而今剛剛進食,就開始處理政事,臣擔心殿下的身體,恐會有些吃不消啊,要不殿下還是先休息幾日吧。”
魏勝好心的勸諫着。
聽到魏勝的話,扶蘇目光一冷,呵斥道:“我做什麼事,還需你來安排?伱現在即刻去給我傳令,若是耽誤了,休怪我不念你多年的服侍之情。”
魏勝一臉驚色。
再也不敢多勸,連忙端着銅盤出去,同時也差人傳令去了。
書房內。
扶蘇嗅着已散發着一股怪味的衣裳,也是搖了搖頭,而今正值八月末,正是氣候最爲炎熱之時,自己關在書房數日,也是流了不少汗,而今都發朽了。
他也沒整理髮冠。
就這麼披頭散髮的去沐浴了。
不一會。
扶蘇已沐浴出來。
盆裡的水尚還是溫的,還帶着一股濃郁的花香氣。
他渾身上下都被洗的很乾淨。
現在有一名侍女在爲他梳頭束髮,有兩名侍女在爲他修剪手腳上的指甲,還有一名侍女爲他準備了一套嶄新的衣裳,一副黑色制服。
這些侍女在宮中多年,深諳服侍之道。
也都很美,很年輕。
只不過對於這些人美豔,扶蘇並未有絲毫感覺。
等衣裳穿戴好,髮梢依舊有些溼潤,但扶蘇也顧不得這麼多,直接朝偏殿走去,他這一番沐洗,耗費了不少時間,恐讓杜赫等久了。
不過。
這同樣是扶蘇有意爲之。
杜赫這些年執掌少府,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傲慢,他也是想特意去磨一磨。
等扶蘇到達偏殿時,杜赫已等了一刻鐘有餘。
不過他眼下並無任何抱怨。
見到扶蘇的第一刻,也是連忙起身恭迎。
杜赫恭聲道:“臣杜赫參見殿下,殿下身體安康,臣就放心了。”
扶蘇臉色還有些蒼白。
他頷首道:“讓少府勞心了。”
扶蘇坐到主座上,讓侍候一旁的宦官上茶水。
杜赫正襟危坐。
他其實內心是有些忐忑的,想知道殿下找自己來所爲何事?若是政事相關,也當是去諮詢馮去疾馮丞相,何以來詢問自己這個少府?
另外。
上次經馮去疾點醒後。
杜赫心中已有些悔恨,自己當初因一時置氣,竟將扶蘇得罪的不輕,眼下也是有些後悔。
對於杜赫的心思,扶蘇並不知曉。
就算知曉,也不會改變分毫。
他信不過杜赫。
茶水滾燙,冒着縷縷白煙。
扶蘇輕輕的吹了幾口,這才慢條斯理道:“少府恐心中還有些疑惑,我扶蘇剛從書房走出,爲何就這麼急忙召見你吧。”
杜赫連忙起身道:“臣不敢。”
“臣乃大秦臣子,殿下乃大秦儲君,殿下召見臣,乃是天經地義,臣作爲臣子,又怎會有揣測跟疑惑。”
“臣惶恐。”
扶蘇輕笑一聲,淡淡道:“我不管少府怎麼想,我這次將你召來,的確是有事想跟你商量。”
“我想問的事也很簡單。”
“跟錢糧有關。”
“我欲在關東通衢之地,修建幾座大型倉庫,用以囤積糧草、鹽鐵等事關民生的物資,不知少府可爲我這想法提供多少錢糧。”
聞言。
杜赫臉色微變。
他雖不知扶蘇口中這倉庫是多大,但就是扶蘇意欲囤積的物資,就定然小不了,而這也意味着,這幾座倉庫定會耗費大量的錢糧。
而少府眼下哪有那麼多錢糧?
雖前不久剛徵收上一年的租稅賦,但這些錢糧早就有了去處。
根本就無法挪動。
甚至。
徵收上來的錢糧是入不敷出的。
他哪裡有盈餘的錢糧去支持修建關東倉庫啊?
杜赫面露苦澀,無奈搖頭道:“殿下,臣恐不能讓殿下如願了,少府沒錢,這是真的拿不出任何錢糧了,不然當初殿下推行‘官山海’時,臣也不會一時昏了頭,想從殿下手中拿回這些鹽鐵的稅錢了,正是因爲少府多年入不敷出,臣纔不得不這樣。”
“另外。”
“臣對在關東修建倉庫也有不同看法。”
“關東跟朝廷一向離心離德,若是在關東修建倉庫,若是關東生變,恐會變成資敵物資,臣對此是有所擔憂的。”
“此外。”
“大秦立國以來,便一直致力於隳名城,爲的就是預防關東生亂後,朝廷能直接出兵,將關東的亂子清除,不給六國餘孽做大的機會,若是在關東修建倉庫,恐跟朝廷既有大政相悖。”
“臣請殿下三思。”
扶蘇面色如常,他伸手,將身前茶碗轉了一圈,深邃道:“杜少府,我並未問你可行與否,我只是問你少府能夠拿的出修建的錢糧。”
“你也只需回答我行還是不行。”
杜赫直接一口拒絕。
“不行!”
扶蘇轉動手中茶碗的速度更快了。
甚至已有些茶水蕩了出來。
他寒聲道:“少府還是多想一想,再開口。”
“我並不急着聽你回答。”
聞言。
杜赫心神一凜。
他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
也是有些猜不透扶蘇的打算。
但錢糧之事,朝廷早就定下,不容置更。
別說朝廷沒錢,就算朝廷有錢,也不會這麼輕率的同意,就少府收上來的錢糧,朝廷這麼多官署,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哪有辦法騰出修倉庫的錢糧?杜赫陰沉着臉,再度搖了搖頭。
“恕臣無能。”
“臣實在無力爲殿下籌錢。”
“少府之錢糧,早已分配完畢,若是此時截留其他官署的錢糧,定會引得其他官署不滿,到時朝堂恐都會不穩,臣實在不敢做這個主。”
“請殿下體諒。”
“少府當真沒有辦法?”扶蘇看向杜赫。
杜赫搖頭。
扶蘇眼中閃過一抹失望。
他緩緩站起身,蒼白的臉上閃過一抹血色。
他冷聲道:“我認爲有,而且還能騰出不少錢糧。”
杜赫蹙眉。
扶蘇道:“少府,每日去官署,恐都會見到那十二座金人,不知少府可曾想過,將這些金人重新冶煉成金水,而後鑄成秦半兩?而原本的金人,再用石像代替,只需在外淋上一層銅水,如此,朝廷可從中獲得多少錢幣?”
杜赫臉色微變。
扶蘇並未就此停下,繼續道:“阿房宮眼下正在修建,但而今的阿房宮僅僅是打造出了一個地基,其餘的建築還未修建,若是將阿房宮停下,不知朝廷又可從中獲取多少錢糧?”
杜赫額頭已是冷汗涔涔。
他預感到了不妙。
扶蘇這次叫自己前來,恐是爲自己發難來的。
扶蘇又道:“長城修建已有數個年頭了,而今匈奴北卻,但我也曾聽到一些風聲,便是匈奴有意向大秦尋購一批茶葉,若是開放商貿,朝廷可從中獲利多少?”
“而今匈奴元氣大傷,短時都難以恢復,可否將長城暫緩修建?”
“以此來留餘更多錢糧?”
“而後再將這些錢糧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這僅僅是我聽聞到的一些辦法,普天下,只怕還有更多辦法,爲何少府卻堅定的說騰不出任何錢糧呢?”
“少府當真盡心了?”
聞言。
杜赫臉色大變。
他一臉惶恐道:“是臣考慮不周。”
“只是殿下所說的湊錢辦法,都跟大秦既有大政相悖,而且這些大政都出自陛下之手,也都經朝堂百官同意,臣又豈敢去往這些方向想。”
“是臣疏忽。”
扶蘇冷笑一聲,對此不置可否。
他默然道:“疏忽?”
“我看少府並無半點疏忽。”
“只是不用心。”
“或者說不願多用心。”
“在外人看來,你這位少府,一直盡職盡責,全然一副爲朝廷着想的姿態,但你作爲少府這些年,當真有任何建樹?只不過是在既有政策上,做一些錢糧分配罷了。”
“如此行事.”
“真能稱得上盡職盡責?”
“我扶蘇不敢苟同。”
“在我眼中,少府你可絲毫不盡職。”
“我曾無意間聽到過一句話,具體內容似乎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而少府眼下的所作所爲,就跟着幾句話對應上了。”
“只是少府對應的是不做不錯。”
“你眼下分明是寧願什麼都不做,也不願輕易犯錯,你分明知道大秦財政緊缺,卻絲毫沒有想過開源節流,只是想着在這些錢糧如何分配的更好,但大秦能徵收上來的錢糧,就這麼多,就算你分出花,也只有那麼多。”
“除此之外。”
“你唯一提出的建議,就只是加徵田租和口賦了吧?”
“杜少府。”
“過去因鹽鐵之事,你我的確有一些誤解,但幾年過去,你讓扶蘇很失望,因爲你未曾做過任何改變,更沒有想過去做改變,只想着安穩的將事情拖下去。”
“但你拖得起,大秦拖得起?”
“這次若非我臨時起意,將張蒼叫來,詢問了他的建議,恐還不知,錢糧的騰餘還有這麼多辦法,張蒼只是一個上計御史,並不分管錢糧,尚且能提出這麼幾條建議,而你作爲少府,朝廷的九卿之一,我再三讓你斟酌回答籌錢之法,你卻一直堅定的否定。”
“你讓我如何信服?”
“讓我如何去相信你真盡職盡責了?”
“杜赫。”
“你讓我很失望!”
杜赫面色青紅一塊,不知該怎麼辯駁。
也實在無法辯駁。
良久。
杜赫才面如死灰道:“臣知錯。”
扶蘇搖頭,凝聲道:“錯?天下誰又沒有犯過錯?只是少府你在職數年,一直再犯同一個錯啊,你這讓扶蘇如何敢信任?”
“大秦之江山並不穩固。”
“需要朝臣齊心協力,共渡難關,錢糧乃國之命脈,絕不容任何疏忽。”
“少府之職,你恐不能勝任了。”
“另外。”
“我若是沒記錯,少府祖地並非關中吧,而是在南陽衍邑。”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少府多年未曾回過鄉了,我想少府有空時當回去走走,去看一看南陽的現狀,也替朝廷監管一下南陽的吏治,不知少府意下如何?”
聞言。
杜赫臉色徹底變了。
他一臉驚恐的看着扶蘇,完全沒想過扶蘇會讓自己請辭。
“臣”杜赫張了張口,想要拒絕。
扶蘇卻道:“我知少府惦記着家中長子杜秉,我已派人去通知丞相,等今年上計結束,就將杜秉任命至朝堂,爲御史大夫府下一名御史。”
“我知曉少府對朝廷情深義重。”
“不願離開朝堂。”
“還想繼續爲陛下,爲大秦效力,但你這數年之懶政,我扶蘇就算有再大膽子,又豈敢在這時將如此要職交付到你手中?我扶蘇終究是要爲大秦、爲天下負責啊。”
“還請少府莫要怪我。”
聽着扶蘇的淳淳之言,杜赫心神一顫。
事到如今。
他又哪裡不明白。
扶蘇這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將自己從少府上拿下。
他辯不了的。
若是執意強留,恐會惡了扶蘇,到時不僅自己會受影響,自己的長子杜秉同樣會遭到針對,自己只是臣子,拂了殿下的顏面,又豈能落得了好?
但他心中終究是不甘心啊。
杜赫沉默着。
扶蘇已不言語,就坐在高坐上,靜靜的品着茶。
他相信。
杜赫會做出明智之選的。
良久。
杜赫垂下了頭,眼中充滿落寞,整個人彷彿被抽離了魂一樣,無比的失魂落魄,喃喃道:“臣多謝殿下體諒,臣年事已高,的確不堪重任,只是臣過去懶政多年,還請殿下再給臣一個機會,讓臣能將殿下湊錢之事做好。”
“如此,臣也是無憾了。”
“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