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張蒼不禁眼皮一跳。
他已預感到有些不妙,連忙將頭垂下,不敢去直視其他人。
他心中可是門清,這錢糧是什麼事。
不過他清楚,其他人可不知。
在杜赫說到錢糧二字時,瞬間引起了在場很多人反應。
馮去疾道:“杜少府,你所言當真?殿下真的想幹涉錢糧之事?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麼?錢糧之事,朝堂早就定下了,也早就分配妥當,眼下這錢糧分配,已是讓我等費盡了心思,若是再變更,到時引起的不滿,恐不會小。”
“而且一動百動。”
“一旦動了錢糧的處置,變更的東西可就太多了。”
“涉及到朝堂大大小小官署。”
“也牽涉到朝廷地方。”
“如此重要的事,豈能就這麼草率決定?”
召平也急聲道:“對啊,錢糧處置的事,朝廷早就定下了,豈能置更,這豈非視國事如兒戲?這萬萬不可。”
令狐範也跟着道:“少府,你可千萬不能答應。”
“錢糧牽涉的事太多了。”
“而且很多事早就定下,也早就傳達了下去,朝廷各大官署、地方官府都是按朝廷定下的錢糧,在安排相應職事,眼下朝廷突然說變動,定會造成多寡失衡,到時朝堂地方官吏齊齊不滿,這豈非是在自造動盪?”
“這是萬萬不可的。”
其他的官員也附和道:“這是在動搖人心啊,若是殿下執意強改,我定冒死上諫。”
“.”
一時間。
大殿內羣情激奮。
所有人都情緒激動,錢糧之事,乃他們主管。
若是出了差池,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又豈能不上心?
而且他們的反對並無道理。
錢糧事關國家命脈,又豈能這麼草率變動?
就算是少府徵收上來的錢糧,一枚一線朝堂都會爭執不休,何況是要直接動既定規劃,這若是動了,對朝堂的影響太大了,對地方的影響也太大了,這讓他們如何去解釋?如何去說服?
他們無人能爲此擔責。
也實在不敢預料會發生什麼。
自不願多生事。
見狀。
杜赫苦笑一聲。
在場官員的心思,他又豈會不知?
然正是聽到這些官員的齊齊反對,他才赫然驚覺,朝堂上管理經濟的大臣,而今都一樣了,都跟他一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觀點,所以纔會引得扶蘇這麼不滿。
而這恐也是他被扶蘇去職的真正原因。
大秦執掌經濟的官員少了進取之心,也少了變通,全都變得故步自封,也全都安於現狀,不願去冒險,甚至見不得任何意見。
但大秦立國以來,倡導的可是革新。
是進取啊!
到這時。
杜赫緩緩閉上眼。
心中再也沒任何掙扎的念頭了。
他知道。
自己的仕途到頂了。
不會有任何變化了,而眼前的這些官員,他們的仕途,恐也要到頭了,因爲殿下不是陛下,陛下或許會看在他們過往功勞的份上,讓他們繼續在任,但殿下不會,殿下心藏猛虎,有接替陛下革新天下之鴻鵠大志,又豈能繼續任由他們這些敗絮留在朝中?
他不是第一個。
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而且陛下對他們恐也有些容不下了吧。
不然胡毋敬、頓弱等人,也不會被免出朝堂,或早早就傳出告老的風聲了。
唯他們還執迷不悟,依舊沒反應過來。
等這些人爭論的差不多時,杜赫用手指敲了敲案面,沉聲道:“諸位的心思,跟我當時一樣,我同樣也直言反對,並稱述了原因,然殿下不爲所動,而且執意讓我去騰出多餘錢糧。”
“我依舊拒絕。”
“就在我以爲殿下會知難而退時,殿下卻主動提及了幾個辦法。”
“這幾個湊錢辦法一出,我瞬間啞口無言了。”
“而殿下說出的這些辦法,都來自殿中的張蒼、張御史,而今他就在殿中,相關的情況,還是讓張御史自己來說吧。”
話音落下。
全場所有人目光看向了張蒼。
張蒼前面本就通紅的臉,徹底更是變得鮮紅,紅的彷彿能滴出水來。
若是可以,張蒼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只是依他的身形,這個地洞恐也要大點。
“張蒼,伱給殿下提了什麼主意?”馮去疾好奇道。
其他人也一臉狐疑。
見狀。
張蒼悶哼一聲,頗爲無奈道:“杜少府所言是真的,今日殿下剛剛從書房出來,便將我召見了過去,過去問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可有另謀錢糧的辦法,我張蒼雖主掌天下上計,但對於錢糧之事,算不得精通,更不敢在諸位大臣面前誇口。”
“正如少府經歷的一樣,殿下同樣執意讓我出謀。”
“而當時殿下剛剛從書房走出,身體還很虛弱,我張蒼又豈敢惹怒殿下,因而就以我之初顯見識,說了幾個建議,只是沒曾想,殿下當真聽進去了,並將這些主意告訴給了少府。”
“張蒼眼下也是十分惶恐。”
張蒼簡單爲自己開脫了幾句,便繼續道:“我給殿下提出的建議,只是從尋常出發,我等過往上朝都會見到那十二尊金人,而在風吹日曬,霜打雨淋下,那十二尊金人早已銅鏽斑斑,也不堪過去朝廷的期望。”
“故”
“我建議將這十二尊金人重新冶煉。”
“而後重鑄十二金人。”
“只不過重新鑄造的金人,將從過去的實心鐵銅,變成內石外銅,而剩餘下來的鐵銅,便可用於鑄造秦半兩,以此來爲朝廷短時增加財政。”
聞言。
衆人目光微異。
這倒的確是一個辦法。
而且並未動太多原本的預算。
衆人不由臉色稍緩。
張蒼又道:“除此之外,阿房宮的修建,也不當繼續了。”
“誠然,阿房宮是陛下欽點的,但眼下阿房宮只打造了一個地基,上面的很多建築並未修建,而朝廷卻爲此撥劃了不少錢糧,若是能將阿房宮的修建放緩放慢,甚至乾脆停上個幾年,朝廷便可從中省下不少的錢糧。”
這個建議一道出,其他大臣都不由點頭。
唯有工室丞、工大人兩人面露不悅,因爲這斷的是他們手中的工事。
張蒼並未就此停下。
他繼續道:“除了這兩個辦法,還有一點便是北疆的長城。”
聞言。
衆人臉色齊齊一變。
長城事關大秦國防,豈容輕易變動?
張蒼沉聲道:“我其實也只是隨口一說,只是殿下提到的一件事,讓我感覺暫緩長城修建是可行的,因爲匈奴眼下有跟朝廷修好的打算,或許在諸位看來,匈奴分明有着狼子野心,意欲圖謀不軌,但匈奴北卻,而今只能舔舐傷口是事實。”
“長城在這幾年修建下,其實已初步完成了。”
“只是並未實現完全連通。”
“若是秦跟匈奴修好,朝廷便可跟匈奴進行一定的商貿,從中獲利,還可放緩修長城的進度,如此既放民休息,也爲朝廷存餘了一些錢糧,可謂是一舉多得。”
“當然我只建議長城緩修,並不意味着長城不修了。”
“這還是有明顯區別的。”“錢要用在合適的地方,更要用在關鍵之處。”
“誠然。”
“跟匈奴修好,會引得民間爭議頗多,也會引得天下詬病,但治理天下,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最終落腳點還是利益。”
“只要能得利,跟匈奴修好,又算得了什麼?”
“只要大秦能日漸昌盛,匈奴又何以爲懼?大秦能驅逐匈奴一次,就能驅逐匈奴第二次,三次,直到將匈奴徹底消滅,而等到朝廷財政上寬裕下來,也能繼續修建長城,完成之前未完成的壯舉,這同樣是可以兼得的。”
“而這便是我向殿下提出的謀財之術。”
說完。
張蒼退回到原位。
他心神已很是鎮定坦蕩。
若是沒有說出口,他恐還會心神不安,而今將這些想法道出,卻是一下安寧下來,至少,他不用再那麼扭捏了。
至於其他人會如何看,他也沒什麼辦法。
殿內安靜。
衆人的目光都不在張蒼身上了。
他們的心神都落在了這些變通之法上。
若是真按張蒼所說,朝廷的確可截留下不少的錢糧,如此倒也不失爲良策。
唯有馮去疾目光微動。
他淡淡的掃了眼杜赫,又看了眼張蒼,眉頭一皺,他已察覺到了異樣,因爲這兩人從始至終都沒有說,殿下要做什麼,殿下需要多少錢。
殿下處心積慮的謀算,怎麼可能是爲他們餘錢?
他默不作聲。
並沒有開口詢問。
只是心中暗暗的上了心。
倏爾。
殿中傳出細索聲音。
是這些主管經濟的大臣,在商量省下的錢糧該如何劃撥。
見狀。
杜赫心中暗暗嘆氣。
這些人都掉進了錢眼中,卻是看不到這錢眼上方,有一團籠罩的陰影,而今正在將他們慢慢吞噬。
他輕咳一聲,打斷了衆人討論。
他冷聲道:“諸位大臣,是否有些過了?”
“殿下如此費心的謀劃錢糧,又豈是爲你們謀劃的?”
“而殿下之所以對錢糧這麼上心,是因爲殿下欲在關東修建幾座大倉庫,用於集中儲存囤放一些民生相關的物資。”
“這纔是我拒絕的主要原因。”
話音落下。
頓時激起衆人驚喝。
“在關東修倉庫,這萬萬不行的。”
“大秦立國以來,早就定下方略,絕不給關東任何做大的機會,若是在關東修有倉庫,豈不讓關東反叛勢力有了站穩腳跟的機會?這斷然不可。”
“這絕不可能。”
“我也不會同意。”
“殿下這不是在胡鬧嗎?”
“朝廷對關東的方略早就定下了,豈容殿下臨時起意就更改的?若是這麼朝令夕改,那大秦的大政又算什麼?又將大秦在天下的威信放在何處?”
“國家大政不是兒戲!”
“.”
諸大臣羣情激奮。
紛紛表露着自己強烈的不滿跟反對。
聞言。
馮去疾也一臉驚疑。
因爲這也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本以爲扶蘇是想省下一些錢糧安撫底層民衆,或者作爲功賞頒發到軍中,結果卻是要在關東修大型倉庫,這實在讓他有些錯愕。
他看向杜赫,凝聲道:“杜少府,殿下可有說明原因?”
杜赫搖頭。
他苦笑道:“未曾,殿下對此並無太多言語,只是讓我去籌錢,而且看殿下之態度,恐並未想將具體事宜公佈出來。”
“我也不知。”
說着,他就看向了張蒼。
張蒼跟扶蘇交好,這早就滿朝皆知。
而且這次扶蘇也是先找的張蒼,張蒼於情於理,都該比他知曉的更多。
但張蒼此時也心中叫苦。
他那知道什麼內幕?
扶蘇根本沒說。
一上來就直接氣勢洶洶的逼問,自己能不能搞到錢,等自己把建議說了,就讓自己走了,根本就沒給自己透露多餘的消息。
張蒼同樣搖了搖頭。
他苦笑道:“諸位實在太高看我了。”
“這次殿下的確最先召我,但也只是詢問了謀錢之術,至於在關東修倉庫的具體原因,殿下同樣未曾向我透露分毫。”
“張蒼實在不知。”
不過對於張蒼的話,衆人心中都是不信。
扶蘇跟張蒼關係可是十分熟稔的,扶蘇過往大事小事都會去找張蒼參謀,這次又是早早找了張蒼,他又怎麼可能不知?只可能是不願說。
見狀。
張蒼也暗暗叫苦。
他真不是不說,是真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也不會掏空心思去想,扶蘇爲何要這麼做了。
只是現在他的一切話語都是空白的。
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信。
還不如不說。
張蒼就這麼悶聲坐着。
任由這些人胡亂猜疑跟不滿。
見張蒼始終閉口不言,這些人也調轉了方向,決定聯名上書,勸諫扶蘇放棄這個想法,將這些省下的錢糧另做他用,以緩解大秦財政緊缺的缺口。
也就在這時。
殿外突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隨着。
便是一道中氣十足的喊叫。
“殿下到。”
衆人心神一凜,連忙站起了身。
這時,扶蘇已進到了殿內。
他平靜的掃過殿內,淡淡道:“既然諸位大臣對扶蘇的想法這麼感興趣,那扶蘇這就親自告訴給你們。”
“關東常平倉一定要建。”
“這不容置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