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杜赫將告老還鄉的消息,在朝堂不脛而走,很快就傳遍滿朝大臣耳中,所有人聽到這些消息都是一愣。
但無人去詢問求證。
因爲從其他經濟大臣躍躍欲試的神色中,他們就已經知曉,這個消息並不是空穴來風,十有八九是真的,杜赫也真的要退下了。
這讓很多大臣都悵然若失。
他們不是瞎子聾子。
殿下三日前的那些舉動,同樣落在了他們眼裡。
而今杜赫退下,顯然跟殿下有着脫不開的干係,若是細細想來,殿下這幾年,已‘弄下去’好幾個九卿了,最開始的蒙毅、胡毋敬,再到現在的杜赫。
九卿就已去了三。
所有人都後知後覺的意識到。
朝堂要變天了。
只是令他們有些難以接受的,倒不是兔走狗烹的悲涼,而是殿下只是一個儲君,竟能這麼輕易讓朝堂九卿重臣退下,這權勢未免也太大了。
杜赫能告老還鄉。
他們日後恐也在所難免。
這讓他們如何不感到心驚跟不安?
而且他們很疑惑,杜赫究竟是何原因退下的。
只是任憑他們打聽,少府治下的經濟大臣,都無一人鬆口,全都閉口不言,只說杜赫老了,已經跟不上朝堂形勢了。
這更讓人狐疑。
他們同樣想知道這朝堂形勢是什麼。
以及殿下的想法是什麼。
可惜始終無果。
與此同時。
咸陽的兩份文書,在星夜兼程下,已送到了始皇案上。
始皇輕咳一聲,將這兩份文書看完了。
他讓宦官將李斯召來。
而後。
一臉愁色的望着眼前的黑乎乎藥湯。
現在大軍已經在歸返咸陽了。
路徑則很直接,之罘--即墨——鉅野澤--大梁——洛陽——函谷關--咸陽。
這條路徑是齊國通向中原的傳統官道。
此時已爲帝國馳道之一。
原本嬴政是想繼續北上巡邊的,只是礙於身體情況一直不佳,在諸多大臣勸諫下,最終只得放棄,選擇了這條最四平八穩的歸返道路。
很快。
李斯就來到了車內。
他朝始皇微微躬身,恭敬道:“臣李斯參見陛下。”
嬴政頷首,指了指案上的一份文書,淡淡道:“扶蘇從咸陽送來了一份文書,你拿過去看看,順便發表一下你的看法。”
這時。
一名宦官小心上前,將案頭的那份文書拿到手中,而後高舉過頭頂,小心翼翼的送到李斯身邊。
李斯伸手接了下來。
他將令書打開,仔細的看了起來。
當將上面內容看完,眼中露出一抹驚訝之色。
杜赫決意告老還鄉?
剛開篇就讓李斯有些猝不及防。
接下來扶蘇意欲在關東修建倉庫的事,更是讓李斯有點始料未及。
他整個人都有些懵。
不是內容。
而是一切太突然了。
嬴政一直在注視着李斯,見到李斯一臉愕然,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意,只是當看到案上那碗黑乎乎的湯藥時,臉色就變得有些無奈跟難看,最終還是捏着鼻子,將這碗湯藥喝了下去。
隨後惱怒的將湯碗扔了出去。
這一舉動。
自是引得四周宦官一陣手忙腳亂。
等宦官將湯碗清理完,李斯基本也看完了。
嬴政問道:“對於扶蘇在文書上所奏明的事,李斯,你作何看法?”
李斯面色一沉。
他試探的看了始皇一眼,只不過看不出什麼端倪。
他遲疑片刻,緩緩道:“就臣來說,殿下因杜赫耽於陳腐,失去了進取之心,就貿然對杜赫生出不滿,而今更執意讓杜赫告老退下,臣覺得有些不妥。”
“少府不同於其他官署。”
“冒進不得。”
“加之杜赫爲大秦開國老臣,爲大秦立國,立下過赫赫功業,殿下這般獨斷專行,終究是有些逾越了,也是有些過了。”
“杜赫的辭呈同樣送過來了。”嬴政道。
聞言。
李斯眼皮一跳。
他面露一抹苦澀,道:“既然杜赫少府已主動遞交了辭呈,想必其中定有臣不知的隱情,而杜赫少府也是心甘情願退下,如此,倒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也是臣多慮了。”
李斯很乾脆的把問題攬了過來。
他又道:“殿下有氣吞萬里如虎之胸襟,有改天換日革新天下之宏願。”
“臣同樣深感欣慰跟感動。”
嬴政看着圓滑的李斯,也不禁搖搖頭。
他沉聲道:“杜赫既已提交了辭呈,也多次明確表明退下之決心,朕也無力挽回,既是如此,杜赫從少府之位上退下,便就此定下吧。”
“也無需多議。”
“朕現在只想聽聽,伱對扶蘇在文書上,有關經濟方面的看法。”
李斯面色肅然。
他沉思了一會,緩緩道:“殿下的想法其實很大膽,甚至有點異想天開,但若是真的細細琢磨,這些想法的確有獨到之處,也頗有見解,以如此非常規的行事,去打地方一個措手不及,相較其他方法,得行的機會是很高的。”
“但殿下的想法難就難在有沒有後續。”
“從文書上,臣並未看到。”
“若是沒有後續,恐就只是揚湯止沸了,後面反倒會更危險。”
“臣也不敢輕易下斷言。”
“那你認爲大秦當不當嘗試一下?”嬴政點頭道。
李斯目光閃爍。
他微微撫須,暗自思忖起來。
在思索片刻後,李斯凝聲道:“臣認爲可以一試,經陛下巡行,關東已暫得安寧,但這種安寧,就如殿下文書中所說,只是一時之太平。”
“假以時日。”
“隨着陛下巡行結束,貴族跟地方官吏重新勾連,一切都會恢復如初。”
“而有了這次慘痛的教訓,他們定會更加警惕。”
“朝廷想故技重施,也將困難不少。”
“如此情況下。”
“天下始終存在着一個巨大隱患。”
“便是關東跟朝廷的離心離德,這也註定了,朝廷想讓天下長治久安,幾乎是不可求的事。”
“從過往十年來看,大秦對關東做的嘗試,大多都效果寥寥。”
“與其如此。”
“倒不如讓陛下放手一搏。”
“試試猛藥,將關東直接攪亂,讓他們疲於奔命,無暇跟朝廷對抗。”
“或許這纔是天下歸服的真正良策。”“而且讓關東亂,總好過讓關中亂、讓整個天下亂。”
“臣認爲值得一試。”
嬴政微微額首,笑着道:“現在馮去疾同意,你李斯也同意,而杜赫也遞交了辭書,你們可都是想讓朕難做啊。”
“罷了。”
“朕準了就是。”
“朕若是不同意,恐會顯得不通情理。”
“哈哈。”
李斯一臉肅然道:“陛下說笑了。”
“殿下之所以敢如此行事無忌,想法天馬行空,正是因爲背後有陛下支持。”
“若無陛下支持,殿下豈敢如此?”
見李斯這麼嚴肅,嬴政笑了笑,擺手道:“跟朕沒多大關係,這都是扶蘇自己闖出來的,不過他作爲大秦儲君,有些事總是要經歷的,有些決定也終歸是要做的。”
“既然如此,此事就這麼定了!”
“不容再議。”
“陛下英明。”李斯連忙道。
隨即。
李斯似意識到了什麼,不確定道:“殿下欲做之事,陛下不準備告訴給其他朝臣嗎?這會不會有些不太妥當?”
他並不認爲這個決意會遭到反對。
只是陛下直接定下,絲毫不經朝臣商議,或會引來一些爭議。
嬴政冷哼一聲道:“告訴其他朝臣,再做商議?”
“朕看沒這個必要。”
“經濟的事,讓主管經濟的大臣決定。”
“其他朝臣,並不精通經濟,讓他們來商議,無疑是外行指導內行,你們左右兩位丞相都已同意,朝中的經濟大臣也都認同,此事還有什麼討論的必要?”
李斯面色一滯,拱手道:“是臣考慮不周了。”
嬴政眼角瞥了一眼大案,又開口問道:“現在杜赫已確定退下,少府乃主管經濟的大臣,此等重要之職不能空缺,不知丞相可有舉薦之人?”
聞言。
李斯一臉驚慌,連忙道:“臣並無舉薦之人。”
“臣對經濟之事,想來涉獵極少,過去也極少過問,相關經濟大臣來往較少,並無合適人選向陛下舉薦,在臣看來,讓朝廷商議決出即是。”
“請陛下明鑑。”
始皇的這番話,也是將李斯嚇了跳。
他作爲丞相,的確有一定人事權,但朝廷九卿這般重職,他豈敢擅作主張?又豈敢主動去舉薦相關官員,若是讓陛下生出不滿,只會招惹來一身麻煩。
他自不會如此行事。
“是嗎?爲何朕聽到的不是這樣?”嬴政目光一冷。
這一番質問。
李斯卻是直接愣住了。
他過去是沒少跟經濟大臣打交道,但的確是沒多少交情,而且他作爲大秦丞相,從來都是下面的官員向自己示好,何須他去跟下面的官員親近?
而且他一向潔身自好。
從不拉幫結派。
更不可能落下這些話柄。
只是陛下如此質問,定是有其中緣由。
難道自己認識的官員中,其中就有陛下認可的人?
這是唯一的解釋。
李斯滿眼狐疑。
他沒有開口辯解,而是站在原地,仔細思索起來。
最終。
他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大腹便便,肥白如瓠的人。
自己的師弟。
張蒼!
當張蒼那肥大身影出現在自己腦海時,李斯一下就全想明白了。
這次的事是殿下一手決定的。
殿下接下來要針對的同樣是經濟相關,自不希望少府人選,落到原本的經濟大臣手中,相較於這些老臣,扶蘇明顯更願意用自己更親近的人。
而張蒼明顯就是最好的人選。
陛下之所以如此詢問,其實透露了很多信息。
若是從少府治下的經濟大臣中選,陛下根本就無須有此一問,直接讓朝臣商議就可定下,之所以詢問自己,就是想從非少府治下的官員中選。
而跟他李斯真有辯不掉關係的。
只有張蒼一人。
張蒼的才能,李斯是認可的。
只是張蒼這廝,身形太過肥白,一直爲人輕視,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所以始終沒怎麼得到重用,只是後面跟扶蘇走近了,這才漸漸在朝中嶄露頭角。
但權職依舊不算很高。
若是讓張蒼自己去爭,恐是沒有太多說服力。
若自己舉薦,那就不同了。
他跟張蒼都是荀子門徒,自己稱張蒼一聲師弟是合情合理,自己舉薦張蒼,也是情理之中,也不會顯得太過唐突,還能堵一下悠悠衆口。
畢竟。
張蒼是殿下想用的。
只是若扶蘇舉薦,恐會引來很多非議,所以需他出面助推一二。
想到這。
李斯徹底醒悟過來。
雖然這麼做,自己會遭到不少非議跟爭論,但他李斯又豈會在意這些?
而且這明顯也是陛下的心思。
隔了一會。
李斯擡起頭,一臉恍然道:“剛纔是臣嘴拙了。”
“若真論對經濟有所見解的,臣的確認識一人,此人腹有韜略,過去自詡天下賬目皆在腹中,也對律令很是精通。”
“而此人跟臣的確有不淺的關係。”
“哦,說來聽聽。”嬴政淡淡道。
李斯笑道:“此人正是現任上計御史張蒼。”
“他跟我都出自荀子門下,只不過過去張蒼受相貌拖累,難以將自身才華施展。”
“但他的才能臣是認可的,臣認爲張蒼可爲少府。”
“張蒼?”嬴政眉頭一挑。
“就是朝中那肥白如瓠,大白臉膛耀人眼目,全身又無絲毫精悍氣象之人。”李斯補充道。
聽到李斯的描述,嬴政當即想了起來。
他不禁一陣大笑道:“原來是此人,這人我記得。”
“既然丞相如此力薦,那就讓此人試試吧,具體的相關情況,就由你下去處理吧。”
“臣尊令。”李斯連忙道。
嬴政點點頭。
也是感覺身體有些空乏。
他朝李斯揮了揮手,示意李斯可以退下了。
李斯當即會意,朝嬴政微微拱手,就恭敬的退了下去。
等李斯離開,嬴政只感覺嗓子很癢,一陣咳嗽之下,竟咳出了一些鮮血。
望着掌心殷紅的鮮血,嬴政眼神很是冷冽。
他用一旁的黑布,將手掌中的鮮血擦拭乾淨,而後將案上的第二份文書,包在了這張黑布中,隨後丟進了一旁的火爐中。
烈火灼灼,將一切燒爲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