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咸陽。
朝堂上。
扶蘇以儲君身份代理國政,主持大朝。
秋收已結束。
按照以往的慣例,這次朝會的重心,都是九月末開始的全國上計,只是眼下殿內卻顯得有些低沉,朝會頒佈的各項政策措施,也很快就得到了認同。
並未如過去一般爭議一陣。
顯然。
朝堂衆人的心思都不在朝會上。
而在另外的地方。
對於朝堂的情況,扶蘇心知肚明,也知曉這些人在等什麼,不過他並不急切,按部就班的,將朝會主持完畢。
等相關商議事宜結束,扶蘇頓了一下。
他向殿下望去。
殿內到場的官員數量並不少,只是相較過去,人員並不算的齊整。
還有不少官員仍在巡行的歸途上。
扶蘇沉聲道:“接下來,朝堂便要着手準備一年一度的上計大會了,地方相關官員也都會陸續到達咸陽,此等大事,還請諸位大臣多加費心。”
“扶蘇拜謝。”
以馮去疾爲首的朝廷大臣連忙道:“臣定竭盡全力,絕不負殿下所託。”
“請殿下放心。”
聞言。
扶蘇點點頭。
隨後,他將目光看向杜赫,眼神頗爲意味深長。
扶蘇開口道:“近日.朝中一直有傳言傳出,說杜赫少府將告老還鄉,這則傳言,扶蘇同樣聽到了,只是扶蘇起初並不敢置信,杜赫少府分明身強力健,哪有半點虛弱模樣?”
“因而並未將此放在心上。”
“但就在昨夜。”
“我收到了陛下發來的詔命。”
扶蘇幽幽一嘆,凝聲道:“杜赫少府竟真向陛下遞交了辭官書,當扶蘇看到相關言辭時,也不禁大爲震恐不安。”
“杜少府執掌少府,替大秦處理經濟之事多年,爲陛下之股肱大臣,而今大秦百廢待興,朝堂也正值用人之際,杜少府這一封辭官書,實讓扶蘇有些難過驚慌。”
“杜少府,你當真要辭官嗎?”
扶蘇似依舊不敢置信,再度詢問起了杜赫。
杜赫卻是坦然,拱手道:“老臣之辭官書,業已多日前送至陛下手中,而今陛下之詔令恐已發回,杜赫臨時決定,的確有些不妥,但老臣確實年高力衰,若是繼續主持經濟大政,只會越發不濟,朝廷萬象更新之時,老臣又豈能再拖朝廷後腿?”
“臣當年特曾跟隨陛下,橫掃八荒,一統六合,當時是何等之英氣。”
“而今體弱年老,僅一蒼髯老人。”
“實在不值得委以重任。”
“若繼續待在少府之位上,臣心中只會更加惶恐,急流勇退,也是臣早就決定的,人生得遇陛下,能在大秦大施拳腳,杜赫已十分感恩,又豈能再屍餐素位?”
“園林桑麻。”
“又何嘗不是人生之幸?”
“我杜赫一生已足矣,還請殿下勿要再挽留。”
“杜赫的辭官之心已決。”
“請殿下恩准。”
默然片刻,扶蘇離座起身,對着杜赫深深一躬:“爲圖天下大治、萬象更新,杜少府願急流勇退,實令扶蘇佩服。”
“扶蘇感恩杜少府爲大秦立下的赫赫功績。”
“扶蘇謝少府。”
“殿下!”
杜赫老淚縱橫,欲待拜下謝恩,卻被扶蘇一手扶住了。
扶蘇道:“少府爲大秦從事經濟之事數十年,於國於民都有大功,大秦得以一統天下,都跟少府權力操持有關,而今少府欲退下,扶蘇又豈能讓少府再行這般虛禮。”
杜赫顫巍巍行禮,正要說話,扶蘇卻一揮手高聲道:“始皇帝詔命。”
一語落下,全場肅然。
扶蘇站定,肅然道:“致仕少府杜赫,以徹侯之身歸鄉,咸陽府邸仍予保留,食邑加封八百戶,着內史郡每年依法奉之。”
杜赫朝着空蕩蕩的帝座叩拜道:“臣杜赫叩謝陛下。”
“陛下萬年。”
“大秦萬年。”
“老臣退了。”
望着杜赫大見憔悴的身形,扶蘇心中也百感交集。
他伸手將杜赫扶起,對着杜赫深深一躬,低聲道:“爲圖天下大治,扶蘇不得已也,還請少府莫要怪罪。”
杜赫釋然一笑。
他淡淡道:“殿下多慮了。”
“君臣一場,步步走來,其勢難免。”
“老臣只望殿下,日後以國事爲重,爲天下蒼生爲念,莫要辜負了萬民。”
“扶蘇謹記。”扶蘇拱手道。
杜赫點點頭。
他轉過身,面向其他大臣,朝衆大臣拱了拱手,笑着道:“諸位大臣,你我共事多年,而今我杜赫終於要退下了,日後朝堂大事,就拜託諸位了。”
“杜赫走了。”
杜赫的離別之言很簡單。
但又很坦率。
說完。
他將頭頂的官冠取下,腳步輕快的朝殿外走去。
就在這時。
扶蘇才鄭重的問到了一件大事。
“杜少府去官,但少府不可空缺,杜少府,不知何人當爲少府?”
一語落下。
杜赫腳步當即一停。
殿內其他大臣的目光也都看了過去。
不少人也不由心神一緊。
甚至暗自打量了殿內其他幾人,眼中露出一抹謹慎跟敵意。
少府乃重職。
而今朝堂上不知多少大臣盯着。
都想要入主少府。
因而在這種時候,杜赫的一言一行,都會對少府的人選,造成不小的影響,很多人都心神緊張的看着杜赫,唯恐杜赫說出其他人的名字。
杜赫面色微沉。
他轉過身,淡淡的掃向全場。
目光在令狐範、召平等大臣臉上掠過。
最終。
他搖了搖頭,苦笑道:“對少府人選,杜赫並無想法,只要治道之見跟天下大勢相合,以國家爲重,以秦法爲決,還精通算術,臣認爲便是合適的少府人選。”
“但對於具體人選,還請殿下擇選。”
“杜赫不敢妄加舉薦。”
說完。
杜赫朝扶蘇拱拱手,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馮去疾等人目送着杜赫遠去,只是看向杜赫離去的身影時,眼中露出了一抹蕭瑟跟悵然。
他們日後離去時,是否也會如此體面?
殿內。
隨着杜赫離去,氣氛明顯鬆緩不少。
令狐範等人更是暗鬆口氣,他們還真怕杜赫腦袋一熱,自己去舉薦了,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因爲他們可不認爲杜赫會舉薦自己。
而今杜赫沒有開口。
而是將決定權都交給了扶蘇。
那也意味着,他們所有人都有機會,就看誰準備的更充分。
令狐範目光微不可察的掃了眼身邊的幾位大臣,他們跟自己一樣,都是少府治下主管相關官署的經濟大臣,也是他爭奪少府之位的最大競爭者。
不過,這少府之位,他勢在必得。
等杜赫走遠,扶蘇心中長出一口氣,他同樣擔心杜赫會多此一舉。
而杜赫顯然已沒有繼續摻和的想法。
扶蘇轉過身,望着殿下的百官,沉聲道:“而今杜赫少府去官,少府之職空缺,但時值九月,馬上就要迎來一年一度的上計大會,少府之位不能空缺,不知諸位大臣心中可有合適人選舉薦?”
“諸位大臣可暢所欲言。”
舉殿沉默。
並無一人開口。
但衆人都目光閃爍,顯然心中都各有想法。
隔了一陣。
殿內的氣氛更顯沉寂。
這時,終於有官員坐不住了,主動站了起來,道:“少府乃主領經濟之大臣,而今上計大會即將開始,若是從其他官署任命,恐會造成政事處理不當,因而臣認爲最好還是從少府治下官員挑選,他們有相應的政事經驗,臨時上位,也不至於顧此失彼。”
“請殿下明鑑。”
扶蘇道:“少府之位乃統領全國經濟之職,事關重大,當由朝堂百官決定,不能貪圖一時之快,一時之利,而且少府治下官員同樣在挑選範圍內。”
聞言。
衆人面露異色。
扶蘇這番話,說明少府挑選,並不會拘泥於少府治下官署。
那朝堂上能競爭的官員可就多了。
令狐範、召平等人眉頭一皺,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但他們面上並無任何異色,依舊是眼觀鼻,鼻觀心,彷彿對這些沒聽到,也沒有主動自我引薦,就安靜的坐在殿內,好似在等着其他人爲他們開口。
果不其然。
在安靜了一陣後,再度有官員站起。
五大夫趙亥道:“臣認爲少府之位,長史令狐範最爲合適,令狐長史在少府任職多年,對經濟之事素來精通,過去在少府也多有建樹,更重要的是,令狐長史在少府內諸多官署都有過任職的經歷,對少府各方面的情況,都有較爲全面的瞭解。”
“故臣舉薦長史令狐範。”
“請殿下明察。”
這時。
現任鐵官司馬欣開口道:“臣認爲少內令召平最爲合適,召長史主管的少內,對經濟官署的政事基本都有參與,而且也是過去殿下‘官山海’,最直接的上屬官署,對於天下形勢,一直都有着較爲清晰的判斷,因而臣認爲召平長是更爲合適。”
隨着趙亥跟司馬欣的開口。
殿內越來越多朝臣開始舉薦起自己看好的大臣。
一時間。
大殿內嘈雜一片。
衆朝臣各說紛紜,各自說着自己舉薦的人選,到最後甚至互相攻訐,各自揭短,場面好不精彩,若非胡亥在場,甚至都可能打起來。
面對下方的嘈雜局面,扶蘇似早就習以爲常。
只是靜靜的看着。
令狐範、召平等大臣,此刻面色有些難看。
但也並未多說什麼。
只是看向同樣準備充分的幾人,眼中帶着幾分冷意跟敵視。
只是在朝堂上,衆目睽睽下,自不會輕易表露出來,而且直到這時,他們都沒有輕易下場,作爲少府治下的經濟大臣,若是主動開口,難免有點掉了身份,還容易遭到羣起而攻之,他們在朝堂這麼久,自是深諳此道。
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開口。
依舊穩坐着。
馮去疾看着殿內亂象,也是不由搖了搖頭。
他沒有攪合進去的想法。
只是目光卻微不可察的撇了眼張蒼,他現在很好奇,張蒼何時會下場?又會以什麼形式下場?當日他跟杜赫見面,杜赫私下就給他說了。
張蒼恐纔是少府的最有利競爭者。
理由也很簡單。
他是殿下最堅定的擁躉。
張蒼過去主管上計,對經濟之道很是精通,加之扶蘇對經濟方面,看的越來越重,自不會讓少府這個重職旁落,所以張蒼定會去爭這個少府之位。
他原本以爲是杜赫引薦。
但杜赫臨走時的那番話,分明就是不想摻和其中。
杜赫不舉薦,還能誰去舉薦?
扶蘇顯然不會下場,他作爲儲君,若是自己舉薦,恐會又失公允。
也會讓一些官員寒心。
日後張蒼就算入主少府,恐也會遭到各種針對,這顯然不是扶蘇想見到的,但除了扶蘇、杜赫,朝堂大臣還有誰能舉薦,能又如此說服力,甚至能一錘定音的?
他心中不解。
不過他也不是很在意。
在事情沒有明晰之前,他都不會輕易開口的。
而今只需坐看朝中雲捲雲舒。
到時。
一切就明瞭了。
扶蘇同樣面色沉穩。
彷彿對少府之位的人選,並無什麼想法,只在等朝臣最終的商議結果,但若是仔細觀察扶蘇,卻是能發現,扶蘇的目光不時會看向殿外。
彷彿在等着什麼一樣。
一旁。
張蒼則是面露苦澀。
他說實在話,是真不想去爭。
若論才學,他自認高出其他人一等,但朝堂之事,又豈能只看才能?
僅從殿內的局面來看,少府治下的這些經濟大臣,暗中都結交了不少官員,若是自己這時截胡,恐就真成衆矢之的了,日後的麻煩又豈會少?
想到自己將要面對這些經濟大臣,張蒼心中就不由暗暗叫苦。
甚至。
他很希望自己競爭不上。
這樣自己或許就能僥倖逃過這劫了。
只是以他對扶蘇的瞭解,此事多半還有後手,有心算無心,何況扶蘇還是儲君,又豈是下方這些臣子能夠勝的?
張蒼垂下頭,臉皺成苦瓜。
就在朝臣互相爭執不下時,突然殿外想起一陣腳步聲。
瞬間。
也是引得朝臣注意。
魏勝快跑幾步,到了殿門口,高聲道:“李斯丞相送來文書,力薦其同門師弟張蒼,爲少府。”
說完。
便將這份文書遞到了扶蘇手中。
一時間,全場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