鉅鹿。
大澤深處。
此刻,幾名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正圍坐在一團篝火旁,臉色可謂無比陰沉。
其中一滿臉絡腮鬍的男子,將手中木枝叉的魚,翻了一個面,似是越想越氣,最終怒而將手中木枝直接扔進了火中,怒罵道:“這羣狗孃養的貪官,打主意打到我彭越頭上來了。”
“竟敢污衊我劫掠了官府鹽鐵。”
“真是欺人太甚。”
彭越實在是坐不住,直接從地上坐起,在四周來回踱步。
嘴裡一直罵罵咧咧着。
一旁的欒布,同樣面色難看。
這次官府發佈的圍剿名冊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然他也不至於躲到彭越這邊來。
欒布將火堆中的魚,用樹枝重新給叉了起來,繼續放在火上烤着,神色陰冷道:“我們兄弟,這次是被官府給坑了,這些狗官自己把朝廷要的鹽鐵給貪了,而後嫁禍到我們頭上。”
“想讓我們替他們扛事。”
“這羣狗孃養的,別讓我欒布找到機會,不然非得把這羣狗雜碎,皮給扒了。”
滋滋。
在篝火的炙烤下,魚肉已泛起了肉香,欒布將樹枝叉着的兩條魚,重新給翻了個面,又道:“現在我們已爲秦廷通緝,看地方這官府架勢,是定要將我等趕盡殺絕的。”
“彭兄,可想好如何應付了嗎?”
彭越嗤笑一聲,不屑道:“應付?有什麼好應付的?”
“背靠大澤,誰人能將我彭越抓着?”
“只是心中實在窩火!”
“自我彭越落草爲寇以來,還從沒被人欺負到這種地步,對方都直接蹬鼻子上臉了,我彭越若是還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這讓我在鉅鹿一帶還怎麼混?”
“這口氣,我咽不下去!”
欒布沉悶的應了一聲,他又如何咽的下去?
如果真是他們做的,他們真就認了,關鍵這跟他們毫無關係,他們甚至連那狗屁的官船都沒見過,就這麼莫名其妙被人安了這麼大的罪,這擱誰心理平衡的了?
只是欒布還能保持冷靜。
他沉聲道:“這次事情還是不一樣,這鹽鐵是秦廷要的,地方官府這麼一弄,我們如今已成衆矢之的了。”
“我在來時,就已聽說秦廷開始陸續派人前來調查了,而與此同時,碭郡的這些官府,現在正在調集人手,想將我等提前給滅殺了,好來個死無對證。”
“這次碭郡上下官吏敢這麼做,恐是沒想過讓我們活着。”
“而且你畢竟是強盜。”
“無論最終真相如何,在秦廷眼裡,都是必須要剷除的,到時,若是秦廷真的發了狠,調集大軍前來,只怕彭兄你這幾十號人,很難招架的住。”
“我建議。”
“還是儘早脫身。”
彭越目光閃爍。
他自是聽明白了欒布的話。
欒布擔心,他手下這幾十號兄弟,恐有背叛自己的。
到時這些人跟官府裡應外合,他們恐真就威脅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現在出去躲一躲,避避風頭,是最安全的事,沒必要爲了一時憤懣,就將自己置於險地。
彭越凝聲道:“按欒兄之見,地方這些狗官,真就不怕事發嗎?”
彭越還是有些不解。
這麼明目張膽的事,這些地方狗官,哪來這麼大狗膽?
欒布搖了搖頭,冷笑道:“他們既然敢這麼做,恐早就上下打點好了,我聽說這次來調查的官吏,本就是負責碭郡的監御史,都是一個地方當官的,只怕早就暗中串通好了,這劫掠之事,就算查出跟我們沒有關係,只怕都會強行扣在我們頭上。”
“官官相護,什麼時候少過?”
“就是這麼多鹽鐵,若是真被我們拿到手,那可是價值幾十萬錢。”
“這麼多錢,天下哪裡不能去?”
“可恨的是,這些東西,我們一眼都沒見着。”
欒布一臉懊惱。
彭越重新坐到了地上。
他將燒熟的青魚,吹了吹,撕下一幾塊,小口的吃着。
很淡。
沒有油鹽。
他已漸漸冷靜下來。
他也意識到了有些不妙。
這次碭郡上下似乎是有備而來。
而跟他一起做強盜的兄弟,很多都是受不了秦廷的徭役,逃役來的,本就意志不堅定,若是爲官府一蠱惑,的確很容易將他們出賣掉,而且‘他們’這次可是劫的‘官府鹽鐵’,真論下來,可是死罪。
彭越目光陰晴不定。
良久。
他點了點頭,沉聲道:“欒兄說的對,這次的確當出去避一避,若是繼續待在鉅鹿大澤,保不齊就出什麼事,逃出去,看看情況,再決定日後怎麼辦,天下水域大澤這麼多,我彭越又不是非鉅鹿活不下去。”
“這些狗官,早晚有一天,我彭越要將他們全給砍了。”
欒布點點頭,冷聲道:“這仇,早晚會報的。”
“只是我感覺有些不對,但具體哪裡不對,一時又說不上來。”
“總感覺事情沒這麼簡單。”
“我來時,仔細打聽過,這些狗官,似說你我是受了什麼貴族的指派。”
欒布搖搖頭。
他來的匆忙,並未打聽清楚。
也只知曉個大概。
彭越已不再理會這些了。
他冷聲道:“不管事實怎樣,我們都已被拖下水了,現在能避就避,不然爲官府抓到,就是死路一條,現在地方這些狗官,就是拿捏住我們是強盜,知道我們不敢告官,所以才這麼肆無忌憚。”
“若我們真死了。”
“恐就真如了他們的願!”
欒布頷首。
兩人將手中魚肉吃完,用手將嘴角一擦,便開始召集人手。
很快。
五六十人之多的大盜便聚攏了。
彭越站在一個小土坡上,高聲道:“諸弟兄,你們跟我彭越也有些時日了,這段時間的事,你們也聽說了,碭郡的這些狗官,栽贓陷害我們,試圖將我等趕盡殺絕,如今碭郡正在集結人手,以我們這幾條小破船,根本就不是官府對手,所以我建議,接下來大家各自爲營。”
“也各自逃難去。”
“不然被官府抓到,只怕是難逃一死。”
“我彭越說不了什麼大話,也沒想過什麼強出頭。”
“只想帶諸位弟兄好好活着。”
“偏偏這些狗官,連讓我們活命的機會都不給,還栽贓嫁禍我們,想讓我們替他們背黑鍋,我彭越自然是不答應,所以諸位弟兄,實在對不住了。”
“我彭越準備出去避避風頭。”
“等日後風平浪靜了,再找這些狗官麻煩。”
說完。
彭越朝下方衆人拱了拱手。
便邁步離開了,沒有半點的猶豫。
不多時。
一條小漁船,在蘆葦蕩的遮掩下,緩緩駛出了這片水域。
只是在夜色時分。這條小漁船,又去而復返。
只是原本還挺熱鬧的營地,而今已做了飛鳥散,除了去而復返的兩人,便再無其他人了。
彭越跟欒布從小漁船上下來。
他們警惕的看了眼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停留,這纔不禁暗鬆口氣,將小漁船停靠好,大大咧咧的回了自己的住處,兩人席地而坐,沒有什麼講究。
欒布笑着道:“彭兄,果然還是足智多謀。”
“那一番話下來,其他人只怕都顧着自己逃命了,也無人會想到,彭兄會折返回來。”
“如今此地反倒相較安全了。”
彭越笑着道:“狡兔三窟,我彭越爲盜賊這麼多年,又豈是浪得虛名的?”
“若連這點心思都沒有,我又如何能次次逢凶化吉?現在其他人都走了,不管這些人有沒有爲官府收買,恐都想不到我會回來。”
“我們暫時是安全了。”
“只是這次的事,欒兄真以爲不一般?”
欒布笑着點了點頭。
他沉聲道:“我其實也不敢保證。”
“只是來時,的確聽說‘彭兄’是受了貴族指使,所以纔對這批鹽鐵下了手,如果僅從碭郡來看,彭兄是辯無可辯的,也找不到人找不到地方來自辯。”
“然若是目光放長遠點。”
“碭郡的官吏之所以敢鋌而走險,定然是擔心這些事包不住了。”
“所以想強安到我們頭上。”
“這是否意味着。”
“秦廷是知道地方的一些情況。”
彭越若有所思。
隨即,他凝聲道:“但就算這樣,我們恐也無法脫罪吧?而且這次派的人還是碭郡的,這官官相護下,我們還能落得了好?”
欒布笑着道:“如果是碭郡自己查,自然是查不出什麼,但秦廷這次動靜這麼多,而彭兄你我劫掠的事,更是引得天下矚目,秦廷當真會這麼輕拿輕放?”
“何況這次還有六國貴族參與其中。”
“秦廷視六國貴族如大患,聽聞六國貴族在碭郡出手,又怎麼可能不重視?”
“依我看。”
“碭郡派出的人,只是走個過場。”
“如果調查結果,讓秦廷不滿意,秦廷定還會另外派人的,到時未必不能還我等清白,但若是可以,我更希望能將這些狗官給全部砍了,只是我們這身份,實在有些難堪了。”
欒布一臉鬱悶。
他其實並非是彭越這樣的強盜。
只是過去跟彭越有一些交集,這次就被莫名打入了強盜之列。
他心中對此可謂恨得咬牙切齒。
他欒布,再不濟,也是顯赫過,只是家道中落了,如今竟將自己列入強盜之流,這豈非是在羞辱自家門庭?
他又如何有好臉色?
貴族貴名!
彭越點點頭。
他遲疑片刻,凝聲道:“欒兄,你比我懂得多,就你對天下的認識,你認爲這天下今後還會亂嗎?”
他心中一直有這個疑惑。
若是過去。
他對此是深信不疑。
他過去是可以直觀的看到,越來越多人落草爲寇,以大澤大山爲盜。
但這兩年。
他明顯感覺到,爲寇爲盜的人少了。
甚至地方的埋怨也少了。
雖然依舊不少,但相較三四年前,已大爲好轉。
這讓彭越心頭有些不安。
欒布沉默。
他心中也沒底。
他家道中落,也沒太多途徑,聽聞最新消息。
一切都是後知後覺。
彭越的擔憂,他同樣也有。
不然剛纔在小漁船上,也不會力勸彭越返回。
他們若真逃了。
可就真洗不清干係了。
但天下未來的走向如何,他也實在說不準。
良久。
欒布凝聲道:“我不清楚,我唯一能說的,就是你若想洗掉身上的強盜之名,唯有一個機會,便是始皇死後,秦二世即位,大赦天下,但我等若是真的逃了,這個罪名恐就洗不掉了。”
“也會被一直視爲反秦之人。”
“若是過去。”
“對我等並無太多影響。”
“然如今,天下局勢波橘雲詭,我也不敢妄加推斷,更不敢隨意做決定,因而只能儘量維持原樣,等着天下生變,或天下有變,除此之外,我等並無其他辦法。”
“我等終究身份太淺,跟腳太低了。”
彭越一臉無奈。
若非生活所迫,他又豈願爲強盜?
原本他作爲一打魚人,生活勉強還能對付,但秦廷的徭役賦稅越來越高,他實在是扛不住了,這纔不得不選擇爲盜賊,加之過去一直以大澤爲生,很熟悉周邊情況,漸漸也聚攏了一批人。
本以爲天下會亂,到時或能有出頭機會。
但如今,卻讓他進退兩難。
欒布沉聲道:“彭兄,倒也不用這麼低沉。”
“若是我的想法沒錯,秦廷日後定還會派人前來,到時我等暗中傳書,將事情原委說清,未必不能洗清身上的冤屈,到時或許還能因禍得福,徹底成爲自由身。”
只是說到自由身,欒布也不太自信。
畢竟作爲強盜,終究是不光彩的,秦廷未必會寬恕。
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如了地方狗官的意,更不能蒙受這不白之冤。
不然真是跳進大澤都洗不淨了。
聞言。
彭越點點頭。
“也只能這樣了。”
“希望秦廷派來的人,不會跟碭郡官員沆瀣一氣。”
“不然我彭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既然是秦廷不給我等活路,我彭越那就一條道走到黑。”
“反秦!”
彭越冷哼一聲,滿眼冷冽之色。
見天色漸暗,彭越掃了一眼四周,沉聲道:“此地並不怎麼安全,還是去另一處吧,那是我之前打魚時落腳的地方,並沒有告訴給其他人。”
欒布點點頭。
兩人重新坐回漁船,隨着碧波盪漾。
兩人身影再度隱沒在蘆葦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