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可的回鄉。
很快就傳遍了附近幾個縣。
他爲朝廷任命爲虞縣縣尉的事,隨着朝廷公文的發下,也是引起了咸陽周邊縣裡一陣轟動。
每日拜訪的人絡繹不絕。
不過這些人除了祝賀之外,更多的是想打聽繚可是如何做到的?可有什麼經驗能傳授?對於自己的成功,繚可只是謙虛的說了聲,都是當初自己一時衝動,選擇了從軍入伍,正好抓住了朝廷的變革風口,從而扶搖直上。
繚可也建議前來詢問的人,將自己的孩子送到軍中。
軍隊的確是大秦底層最好往上爬的途徑。
沒有之一。
只是繚可很清楚。
他的成功其實跟努力無關。
全憑貴人提攜。
若非嵇恆指點,他哪可能抓住這般飛黃機會?但世上大多數人又哪有機會接觸到貴人?能夠解決溫飽,就已是不錯了,想要站上風口,只能靠運氣。
在這幾天裡。
繚可除了應付前來道喜祝賀的人,也抽空去了其他同袍的家中,將奮等三人的家書送去了,也告知了三人在軍營的情況,讓他們無須擔心。
繚可在裡並未待太久。
碭郡官吏空缺,急需他們前去。
因而在家中事情交代的差不多時,繚可一家也踏上了遠行的車馬。
在踏上東出的道路前,繚可讓車伕停下了馬車,自己獨自下了馬車,望着咸陽的方向,仔細看了幾眼,朝着城中向西的位置,恭敬的跪地叩首三下。
同行的人面露不解。
都以爲繚可是在向陛下行禮。
唯有繚可自己知道,他是在向嵇恆叩首。
他今日成就,都是嵇恆成全。
叩首禮畢,繚可收回心神,毅然踏上了馬車。
向着碭郡虞縣進發。
繚可叩首的方向,一間清冷的小院中,卻是讀書聲朗朗。
只是這道讀書聲並未在院中響太久。
因爲院外響起了腳步聲。
嬴斯年聽着院外傳來的沓沓腳步聲,也是連忙端正了身姿,高聲讀書的聲音也小了下來,同時眼珠不時望向關閉的院門,他自然聽得出這是何人的腳步聲。
是自己父親的。
咯吱。
院門被推開。
扶蘇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嬴斯年連忙起身,跑去迎接,不敢有半點失禮。
扶蘇看着快到自己肩膀的嬴斯年,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摸着嬴斯年的腦袋,笑着道:“在夫子這邊可有認真讀書?可有懈怠?可有惹夫子生氣?”
嬴斯年連忙道:“孩兒又在認真讀書,不曾有懈怠,更未惹夫子生氣過。”
扶蘇哈哈一笑,大步進到了院中。
小院已跟過去有所不同。
過去的西邊是空地,東邊則是一塊菜畦,如今西邊多出了一些石槽,還擺着各種竹製物,模樣不一,就這麼零散的放在地上,也沒有做任何的遮蓋。
扶蘇看了幾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看向嬴斯年,問道:“夫子呢?現在在何處?”
嬴斯年撇了眼閉着的屋門,道:“剛纔十二叔找去了,說是製成的木漿,根本弄不成夫子說的紙,如今正在跟夫子爭嘴。”
聞言。
扶蘇不由大笑一聲。
他無奈道:“你這個小叔,還是過去的脾氣,耐不住性子,稍微做點事,就愁眉苦臉,不過能跟你夫子相處這麼久的,卻也只有他了,我倒也挺好奇,胡亥這紙弄得如何了。”
嬴斯年尷尬的笑了笑。
那紙就沒弄出來,幾個月了,無論是用石磨磨,還是木錘敲打,亦或者木縋棒打,最終制出來的‘紙’,出水就粘成了一團,別說落墨了,就是拿在手中都感覺硌手。
也無怪乎胡亥這麼大脾氣了。
這可都是他親力親爲,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結果就這?!
就在父子兩人閒聊時,胡亥已氣鼓鼓的從屋中出來了。
見到扶蘇,胡亥也是愣了一下,隨即拱了拱手,不冷不淡道:“見過殿下。”
扶蘇頷首。
胡亥顯然沒有跟扶蘇聊天的想法,在打了個照面後,就又去到院子西側,開始搗鼓起那一石槽木漿了。
見狀。
扶蘇無奈的搖搖頭。
胡亥真是何時都有股小孩子脾氣。
他讓贏斯年繼續讀書,自己則進入到了屋中。
這時。
胡亥朝嬴斯年招了招手,問道:“你爹來幹嘛?朝中最近沒什麼事啊。”
嬴斯年搖了搖頭。
他一直待在這邊,哪知道這些,扶蘇又沒給他說。
兩人嘀咕了一下,又各回了各自半邊。
屋中。
嵇恆跟扶蘇相向而坐。
扶蘇看着嵇恆,輕聲道:“我這次前來,所爲何事,想必先生已經猜到了。”
嵇恆點了點頭,淡定道:“應該是對關東的後續。”
扶蘇頷首道:“蒙毅已完成了對碭郡的清理,地方各大官府也在蒙毅的雷霆出手下,被震懾住了,紛紛將朝廷要求的鹽鐵送到了相應倉庫,先生當初說的‘開源節流’已完成了大半。”
“北方朝廷也跟冒頓談和了。”
“短時間內,北方都會處於安定狀況,只是會有些許局部衝突。”
“但已無關痛癢。”
“十二金人也早就冶煉完成。”
“鑄成了錢幣六十幾萬枚,如今都已收入了國庫。”
“而阿房宮、各地長城的修建,也都在這幾個月,將大多數人遣散回去了,只留下少部分年限未至的人,依舊做着最基礎的維護跟修建,朝廷也藉此省下了價值超過兩三百多萬的秦半兩。”
“蒙毅在碭郡的大清洗也成果頗豐。”
“僅僅是抄沒碭郡一郡的貪官污吏、地方豪強,收上來的錢糧價值上就已超過了百萬秦半兩。”
“朝廷國庫相較已充盈不少。”
嵇恆點點頭。
在這股‘開源節流’大風下,秦廷的確節省下不少錢糧。
也通過整頓官場收繳了很多錢糧。
但並不可能持久。
而且秦廷的體制是十分龐大的,這也意味着,僅僅是供養這羣官吏,朝廷就要投入大量的錢糧,何況還有近百萬大軍要養,以及軍功爵要賜的恩賞,這幾百萬秦半兩,看似很多,若是真的分攤下去,其實根本就不夠看。
嵇恆道:“各地的初級學室可都修建完成?”
扶蘇道:“已開始修建,也有部分學室已修建完成,預估入秋後,便有第一批學子入學,只是天下並沒有太多士人願意主動去授課,地方鄉里的夫子,也同樣心生牴觸,不過眼下新建的學室並不多,倒也不算太大問題。”嵇恆頷首,繼續道:“學室是大秦日後興盛之根基。”
“不能有半點懈怠的。”
扶蘇點頭。
他同樣知道這點。
只是過去學室都是法吏授課。
如今在地方修建初級學室,繼續用法吏去授課,明顯就有點得不償失了,在這方面,朝廷能做的,便只能儘量去請地方一些識文斷字的人去授課,只是天下士人大多輕秦,想讓這些人出面,並不是什麼易事。
尤其是朝廷早將儒家得罪了個乾淨。
但扶蘇也並不太在意。
實在不行,就讓地方官吏去頂替一下,或者朝廷給予一定的賞賜。
重賞之下,未必就無人動心。
嵇恆又道:“通過‘開源節流’,朝廷的確盈餘下了不少錢糧,但這些錢財都是一時的,並不長久,也不可能長久,所以想細水長流,還需從其他方面着手。”
“故需要收回關東的經濟大權。”
“至少朝廷要知道關東經濟的運轉情況。”
“如今鹽鐵入庫,服役的黔首,大多已歸鄉,地方民心稍有安穩,加之始皇巡行的威懾力依舊存在,而今的確是繼續對關東官府下重手的時候,然正如我之前所說,朝廷任何舉措,都要再三思量。”
“若是動靜太多,只會引得整個關東反對,到時反對太大,阻力也會很大。”
“很多事就推進不下去了。”
“拉攏、分化、打壓,自來便是朝堂運轉的正道。”
“拉攏大多數,打壓一小撮。”
“這是朝廷接下要做的。”
“而這也是蒙毅去關東的目的。”
“相關政令已經頒佈,地方官府恐已察覺出了異樣,只是尚不敢置信,朝廷真會對關東做這麼大的動靜,因而大多數人都還處於觀望階段,一旦朝廷開始收緊,地方官府就會逐漸按捺不住。”
“畢竟爲官爲吏,大多數人圖的就是權,就是利。”
“一旦經濟大權爲朝廷掌控,無疑是將自己的命脈,都給交到了朝廷手中。”
“他們自不可能甘願。”
“故”
“天下變革都是靠利益驅動的。”
“而今朝廷盈餘下不少錢糧,故可以適當的將一些錢糧,作爲恩賞賜予地方官吏。”
“以作嘉賞。”
“這的確不合律令。”
“也並不怎麼爲朝廷接受。”
“但世人逐利,哪怕只是發下一枚秦半兩,都能極大安撫底層官吏。”
“這是爲拉攏底層官吏。”
“當然這其實做不做都不太關鍵。”
“關鍵的是,朝廷一旦下定決心,收緊關東的經濟大權,必然要面對地方官府的阻攔,中央朝廷跟地方官府,背地一直存在着博弈跟較量的,若是處理不好,恐會釀成大禍。”
“因而必須慎之又慎。”
扶蘇沉默。
他又豈會不知?
但有些事也必須要去做。
何況這次的事都已做到這一步了,又怎麼可能再半途而廢?
他也不許中途放棄。
嵇恆冷聲道:“天下治理,從來都是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而之前你頒佈的政令,已有意讓關東官府的人,分化出一小撮來,只是這是表明上的分化,並不能達成目的,一旦朝廷動手,地方官府定會激烈的反對,因爲他們從本質上是一體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然朝廷又不可能放棄。”
“故想將此事妥善的處理好,唯有讓出更大的利。”
“讓地方官府,生出動搖,甚至是願意捨棄這部分人,以換取更大的利益。”
聞言。
扶蘇苦笑一聲。
朝廷現在都奔着‘縮衣緊食’‘開源節流’去了,那可能拿的出比收回關東鹽鐵經營權更大的利益?
若是真有,少府官員又豈會想不到?
扶蘇道:“非是扶蘇質疑,只是扶蘇實在想不到。”
“鹽鐵之暴利,已是世人皆知,不然‘官山海’之後,朝廷跟地方會獲益如此之大,但如今天下,除了田地,鹽鐵,便只剩下少數東西,可以謀取暴利,但這些東西,無一不爲朝廷嚴加管理,又如何能分給地方?”
“此外。”
“若是真有如此利益,朝廷爲何不自己經手?”
“反而去假以他人?”
“這不合道理,也不合邏輯。”
扶蘇一臉的不信。
何況這次朝廷想要的,便是收緊對關東的經濟控制,鹽鐵只是個開始,等以後朝廷真的將鹽鐵收緊後,關東的經濟幾乎都會在朝廷的監管之下,雖然朝廷並不可能真就完全抓死,但地方貪墨的情況會收斂很多,朝廷能收上來的錢糧也會多不少。
這也是朝廷的目的。
地方損失了這麼多利益,又從哪兒能找得到彌補?能填補上這麼大損失?
這根本就不可能。
嵇恆淡淡一笑。
他能夠理解扶蘇爲何不信。
扶蘇已非是當年,對天下經濟有所瞭解,自是清楚天下經濟的來源,如今能生出錢來的行業,基本都落入到了秦廷眼中,朝廷也早就設置了相應的稅收制,放眼天下,已沒有能再‘增收’的存在了。
嵇恆深吸口氣,冷聲道:“你的話並沒錯。”
“天下的確沒有增量了。”
“但有存量。”
“而且數量還不少。”
“這次蒙毅在碭郡收繳了大量錢糧,而這些錢糧田地便是存量,如今朝廷要想的辦法,便是將這些存量提出來,或者是直接沒收掉,以此來餵食天下。”
聞言。
扶蘇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看向嵇恆的目光,充滿了凝重跟不解。
這是嵇恆能提出的辦法?
朝廷若是真這麼做了,豈不直接天下大亂?
這已近乎是赤裸裸的從天下搶錢了,地方又怎麼可能坐得住?
扶蘇搖頭:“不能這麼做。”
“這麼做天下必反。”
“朝廷真這麼做了,無疑是將天下所有人都逼到對立面,到時不僅地方會反對,朝廷大臣同樣會反對,畢竟今日能奪地方錢財,那明日或許便也能搶其他人的錢糧。”
“不行,絕對不行。”
扶蘇的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他還是知曉其中利弊的。
大秦是缺錢,也的確想搞錢,但絕不會竭澤而漁,更不可能走到天下所有人的對立面,那個場景太恐怖了,到時內部恐就自己亂了。
嵇恆大笑一聲。
他笑着道:“搶錢是的確要搶的。”
“但我所說的‘搶’,跟你理解的‘搶’不一樣。”
“我是劫富濟貧的‘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