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嵇恆的住所,扶蘇直奔向了少府。
如今的張蒼,早已在少府站穩了腳跟,而且積威甚重,在少府諸事擺佈妥當後,他便給自己遴選了六名精幹書吏,兩名書吏專司連結少府所屬各方事務,四名書吏襄助自己的書房勞作。
張蒼立下的規矩。
旬日一出戶,以一日一夜之時,巡視各方事務並決斷積壓待決文卷,其餘時日,任何官吏不見。
從此。
張蒼便一頭扎人到了如山的賬簿中。
開始了畢生最爲奮發的書案生涯,沒日沒夜的寫着算着各種賬目。
“張蒼,別來無恙。”
正埋頭在書案上的張蒼,耳邊似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他下意識的擡起頭,見到扶蘇那張由遠及近的臉頰,連忙甩了甩臉,確定自己並未出現幻覺,也是連忙用手撐着書案,站起行禮道:“張蒼參見殿下。”
大步踏進書房的扶蘇,笑吟吟的詼諧一句,便陡然停住了腳步。
他並未理會還有些沉浸在迷惘思緒中,目光深邃飄逸的張蒼,而是驚訝的看着四周堆積如小山的竹簡,內心的震撼,從目光中毫無保留的顯現出來。
這時。
張蒼終於從竹簡堆中擠出,小心翼翼的從書山字海中繞出,站在了扶蘇的面前。
面色略顯尷尬跟拘謹。
他如今的模樣,實在有些難堪。
真正的油頭垢面。
自從接手少府以來,張蒼除了上朝,基本都不對外活動,更很少外出走動,整日都關在書房中,整理着過去的賬目,他這麼做自是有其心思。
他知曉。
自己提出的‘開源節流’,在朝廷的爭議很大。
不少官員對此都很有異議。
他初任少府,若是一直出現在外,難免會爲人口舌,甚至還會遭人彈劾,因而直接將自己鎖在書房,眼不見心不煩。
當然更重要的,是怕其他官署來要錢。
開源節流之下,朝廷或多或少存了一些錢糧。
因而很多官署都盯上了這點錢糧,不時派人來詢問,或者是向自己訴苦,想讓自己多撥點錢糧過去,他也深諳其苦,最終只能以整理賬簿爲由,推脫了所有會面。
如此才勉強從這種漩渦中脫身。
扶蘇收回目光,面色肅然道:“少府,辛勞如此,我心何堪矣。”
“臣不敢當。”張蒼連忙拱手,“殿下勤政不息,臣焉敢不竭盡全力?臣能走到如今,都是殿下垂愛,如今天下艱難,臣自當勉力操持。”
“這也是臣的分內之事。”
張蒼倏然一笑,露出一口微黃的牙齒。
扶蘇打量着張蒼,也是輕輕的嘆息一聲,感慨道:“不過月餘時間,張卿老矣。”
張蒼哈哈一笑,不在意道:“只是多耗費了一點精神,等日後吃飽喝足,修養好,精神自然就回來了,何況臣並不覺得少了精神。”
張蒼鎮定自若,侃侃而談。
此時的張蒼,鬚髮雜亂無章的散披在肩頭,頭頂只帶着一頂很樸素的竹冠,並未佩戴象徵九卿身份的玉冠,一身麻布棉袍的貼在身上,原本肥大的臉頰,此刻也顯露出了一抹黑眼圈,肉實的手掌,上面沾滿了斑斑墨跡。
整個人邋遢的像是一個行街乞討的布衣。
若非是在少府的這間書房中,若非張蒼蒼白的臉頰上泛着縷縷紅光,若非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盪漾着智慧的光芒,只怕誰也認不出,這是當朝最爲炙手可熱的九卿重臣。
饒是如此。
扶蘇也絲毫笑不出來。
目光中第一次露出真誠的欽佩跟感動。
只是想到自己此行要做的事,眼中不免露出一抹猶豫跟羞愧,但很快,就被一抹冷色給壓了下去。
一切當以國事爲重。
他目光一正,沉聲道:“張卿爲國辛苦了,我這次前來,同樣有要事跟張卿相商。”
聞言。
張蒼眼皮陡然一跳。
他微微擡起頭,暗自瞥了眼扶蘇,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他就知道。
扶蘇找自己準沒好事。
這次只怕又是讓自己去獨戰羣臣了。
他的臉一下皺成了苦瓜。
見狀。
扶蘇輕咳一聲,也頗爲不好意思,但直接當裝作沒看見,自顧自道:“近日朝中的情況,你都聽到見到了,蒙毅在關東動靜很大,如今地方官府的不滿情緒高漲,各種彈劾如雪花般被呈到宮中,朝臣也多有質疑。”
“甚至.”
“已有朝臣上書,中止對關東的事。”
“然事情既已經做了,又豈能這般中途而止?”
張蒼沒有接話。
靜等着扶蘇說出後續。
扶蘇也並未有遮遮掩掩的想法,開門見山道:“我意欲上書,稟告陛下,讓陛下同意‘下放鑄幣權’。”
聞言。
原本還戰戰兢兢的張蒼,雙眼猛地瞪大,一臉不敢置信的看着扶蘇,眼中充滿了震驚跟困惑,甚至都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出自扶蘇之口。
下放鑄幣權?
扶蘇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不能。”從來沒有直接拒絕過扶蘇的張蒼,第一次幾乎想都沒想就說出了兩個字,瞬息間又覺不妥,又連忙道:“殿下,鑄幣權,事關朝廷權威,乃是國之重器,豈能旁落?又豈能拱手讓與天下?”
“這個建議,張蒼不能答應。”
“也絕不認可。”
張蒼的態度異常的堅決。
無絲毫迴旋餘地。
他作爲少府,不可能同意,這麼荒謬的建議。
太荒唐了。
扶蘇面色如常。
他在來時就想到了這一幕。
等張蒼話語落下,扶蘇便繼續道:“張卿有擔憂是對的,扶蘇也認同,而且扶蘇也知道,鑄幣權涉及到帝國權力,還會導致劣幣氾濫,導致越來越多的人跑去搞採礦冶金,導致農業衰退,物價暴漲,經濟崩潰等等。”
“這些扶蘇都明白。”
“既然殿下都清楚,爲何還要一意孤行?”張蒼一臉冷漠。
扶蘇沉聲道:“蒙毅這段時間在碭郡所爲,張卿是知曉的吧?”
張蒼點頭。
扶蘇又道:“而蒙毅的奏疏中,便直接寫明,朝廷抄沒的家產中,存在着數額不菲的六國錢幣,這也意味着關東六國貨幣已經在流通,大秦推行的貨幣一統,並未真正的達成。”
“究其原因,其實是秦半兩數量太少。”
“不足以供應天下。”
“歸根到底。”“其實是大秦對天下控制力不足,執意的將天下貨幣換爲秦半兩,有些操之過急,操之過切,並沒有考慮到天下的實際情況,繼而給了六國貨幣可乘之機,讓其能繼續冠冕堂皇的在天下流通。”
“然若是朝廷下放鑄幣權,同時宣佈徹底廢止使用六國貨幣,那對天下會是如何影響?”
張蒼沒有吭聲。
扶蘇自己解答了起來。
他緩緩道:“六國貨幣會不斷貶值,甚至會變得一文不值。”
“天下鑄造不足的秦半兩,也會真正意義上的普及天下,成爲天下公認的統一貨幣,也是唯一貨幣。”
“原本手握大量六國貨幣的貴族、豪強等,手中的財富隨着這道政令,也會大幅縮水,甚至是直接化爲烏有,或許這有一個不短的過程,但你作爲少府,應該明白,大秦鑄就的秦半兩數量,佔整個天下經濟的使用量是多少。”
“這都不是不足能形容的。”
“而是貧瘠!”
“大秦鑄就的秦半兩,連關中都流通不動,又何況整個天下?”
“我知道你的擔心。”
“但相較於朝廷的失權,下放鑄幣權,首先迎來當頭棒喝的,其實是身懷大量六國貨幣的貴族、豪強,在下放鑄幣權之初,他們的損失是最重的,秦半兩佔據的,也是過去爲六國貨幣在天下的流通量。”
“錢幣的便利性,其實遠大於糧食跟布帛。”
“因而在天下的秦半兩,將舊有六國貨幣的流通量給完全佔據後,擠壓的便是過去糧食跟布帛的流通量,唯有等到這些都飽和了,貨幣的繼續鑄造,纔會造成錢幣的大幅貶值,也纔會造成經濟的大幅崩潰。”
“這無疑需要不短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裡,只要朝廷能整合天下,能徹底的將一些積弊清理掉,將一些改革完成,整合後的大秦,實力無疑會突飛猛進,到時再將鑄幣權收回即可。”
“甚至.”
扶蘇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他凜然道:“可以放棄秦半兩,啓用新的貨幣。”
聞言。
張蒼臉色驚變。
他自然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之重。
一旦扶蘇真的決定,廢除秦半兩在天下的流通,那也意味着,過去天下大量鑄就的秦半兩,一下變成了廢錢,很多人積攢的財富,一下子化爲了烏有,這已經不是強取豪奪了,而是直接生搶。
若是扶蘇真敢這麼做,只怕天下很多人坐不住。
但要真如扶蘇所說,大秦能趁着這段時間,將天下的事情處置好,到時朝廷的威望將會達到一個頂峰,根本就不是地方能夠撼動的,就算朝廷廢除秦半兩,直接從地方生搶財富,地方也沒有任何辦法。
只是對大秦的民心影響太大了。
“此舉萬萬不可。”張蒼連忙出言勸道。
扶蘇輕笑一聲,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笑着道:“張卿儘管放心,我扶蘇又豈會去做這般捨本逐末的事?不過鑄幣權日後一定會收回來的。”
“這毋庸置疑。”
扶蘇的語氣很堅定,帶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張蒼一臉愁色,鬱郁道:“下放鑄幣權,風險太大了,相當於把國家重器拱手讓人,而地方過去聚斂錢財,多少還要礙於秦律,做一些遮掩,而這一道政令下去,只怕他們的財富聚斂會非常的快,到時未必不能威脅到朝廷。”
“臣認爲當三思。”
張蒼還是不敢同意。
扶蘇眉頭一皺,他深深的看了張蒼一眼,冷聲道:“關東的事,不能半途而廢,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目前朝廷唯一的破局之法,也是真正攪亂關東的良策。”
“你有擔心是對的。”
“但我也有我自身的堅持。”
“不過我自然不會這麼輕易就下放鑄幣權,而是會先在關中試行,一步步的壓着時間,讓這個過程儘量拖延,給朝廷爭取更多的時間。”
“大勢在秦。”
“在天下瘋狂鑄錢的時期,整個天下也會因此安寧下來。”
“朝廷藉助這次的事,已對關東經濟有一定的控制,而鑄了錢,就意味着要花錢,不然那一堆秦半兩,就只是一堆破銅爛鐵,在天下安寧時,商品交易會大幅提升。”
“朝廷也能從中獲取大量商稅。”
“大秦商稅很高,這也意味着,天下鑄錢,朝廷收錢。”
“等到國庫徹底充盈,便是朝廷再度對關東動手之時,到時地方的這些銅礦,全部要落到朝廷手中。”
“朝廷只是借天下之手,加快貨幣大一統的進度。”
“合分合!”
“另外我相信朝臣會理解的。”
“畢竟.”
“他們手中是沒有六國貨幣的,而且朝廷對於一些功臣,或會賞賜他們一兩座小型銅礦,任由他們私鑄錢幣。”
“重賞之下,我扶蘇不信,有人不動心。”
扶蘇目光冷冽。
聞言。
張蒼臉色更是慘白。
這哪是來詢問自己建議的?
分明是通知!
而且若是朝中真有大臣不識趣,去接了這幾座銅礦,也真的大肆鑄造錢幣,等日後朝廷開始收攏銅礦,這些人又豈能逃得掉?
他可不信。
扶蘇能讓這些人全身而退。
畢竟這鑄幣權,一旦下放下去,時間定不會少,積攢下來的錢幣,也將是海量,朝廷不會容許一個朝堂重臣,有權有勢還囤積着如山的錢的。
張蒼也看的出來。
扶蘇的堅決,根本不容質疑。
良久。
張蒼無奈道:“臣還是請殿下慎重。”
扶蘇沉默些許,凝聲道:“張蒼,我扶蘇又何嘗想冒險?但有的時候,不得不冒險啊,若是不冒險,任由天下這麼糜爛下去,誰能知曉天下日後會怎樣?”
“雖然下放鑄幣權,貽害無窮,但只要處理得當,便會於國有利。”
“我扶蘇認可這個險值得冒。”
“你認爲呢?”
張蒼面露苦澀,拱手道:“臣聽憑殿下吩咐。”
扶蘇一揮手笑道:“好!那明日朝會,就麻煩張卿出面了,張卿若是願意,扶蘇願向陛下請賞,賜你幾座銅礦,如何?”
張蒼臉色微變,連忙搖頭拒絕。
他可不敢接這燙手山芋。
見狀。
扶蘇面露揶揄。
他將事情跟張蒼再叮囑了一遍,便直接離開了。
徒留下心神難寧的張蒼。
張蒼站在書房裡,長長的嘆息一聲,“明日朝會.我這建議一出,只怕我張蒼在朝中真就舉步維艱了。”
“下放鑄幣權”
“這是要掘了貴族豪強的經濟命脈啊!”